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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地想了想。 |
“我觉得他不会介意,他很有可能也喜欢回忆我们所做的事情。我绝不会写一本关于考古的严肃的书,我知道我会犯很多可笑的错误。可是这本不一样,它写的是个人生活,我打算出版。”我继续道,“我希望能拥有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在手上,去回忆,因为你不能过于信任你的记忆,记忆会消失的,这就是我要出版它的原因。” |
“哦!算了。”西德尼说。他的声音里仍有怀疑的意味。虽然如此,西德尼能说出“哦!算了”,也算是让步。 |
“无稽之谈。”他的妻子玛丽说,“当然可以出版,为什么不行?这是一本非常有趣的书,我明白你说要回忆往事、重温过去是什么意思。” |
我的出版商也不喜欢这本书。他们对它持怀疑和不赞成的态度,唯恐我的作品会越来越不符合他们的需要。他们之前不喜欢我用玛丽·韦斯特马科特这个笔名创作,现在又打算扼杀《情牵叙利亚》,事实上他们只是不满意我创作其他类型的小说。然而,这本书成功了,他们又回过头来对纸张短缺抱怨不停。我是用阿加莎·克里斯蒂·马洛温(Agatha Christie Mallowan)这个笔名出版这本书的,这是为了与那些侦探小说有所区别。 |
4 |
有一些事情,你会不愿再回想起来。那是一些既然已经发生,就只好面对的事,但谁都不想再触及隐痛。 |
有一天,罗莎琳德打电话告诉我说,已经在法国待了一段日子的休伯特不知下落,据说牺牲了。 |
我觉得在战时,这是对年轻妻子最残酷的打击——丈夫下落不明。得知丈夫牺牲了也很凄惨,但妻子只能面对现实,因为你知道没有别的办法。最不幸的是抱着一线希望,残忍……没人能帮上忙。 |
我跑去陪她,在普里拉其(Pwllywrach)住了一段时间。我们怀着希望——当然人总会心怀希望——可我觉得罗莎琳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总是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而我觉得休伯特身上一直有某种特质,不能称为忧郁,而是气质和样貌让你觉得他命中注定不会长寿。他是一个可爱的人,对我很好,我觉得他生来就具有一种类似诗意,但又不完全是的气息。但愿我能有更多的机会对他了解得更深入一些,而不仅仅是几次短暂的来访和相遇。 |
又过了好几个月,我们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罗莎琳德告诉我前一天她就知道了,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像往常一样,她始终是个性格坚韧的孩子。她虽不愿意告诉我,可是又知道不得不这样做,于是她突然对我说了句:“您最好看看这个。”说完递给我一封电报,上面说休已确认阵亡。 |
人的一生之中,最伤心、最难熬的事莫过于明知你最疼爱的人在受苦受难,而你却无能为力。身体的残疾还能帮上忙,而心灵的创伤却让人束手无策。我认为,帮助罗莎琳德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少说这事,就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也许这样做是错的,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如果是我,就会有这样的感受,会不希望有人来跟我说那些话,或将事情放大。我希望这是对她最好的做法,可你永远无从确定他人的感受。也许她更想要一个刚强的母亲,让她大哭一场,尽情哭诉一番。直觉并不可靠,但人们都希望不要伤害自己所爱的人,不要做对不住他们的事。你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但不可能确定那是对的。 |
她和马修继续住在普里拉其空空的大房子里。马修很迷人,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一个快乐的小男孩,他对发现快乐很有诀窍,至今未变。我很欣慰休伯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尽管有时候想想他不能回来生活在他所热爱的家里,把他那么渴望拥有的儿子抚养成人,实在是件残酷的事。 |
有时候,我们一想起战争,心里便会掀起一阵怒涛。我们的国家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场战争。第一场战争让人难以置信、无比惊讶,好像根本没有必要。可是战后人们便希望且相信这种事情已经结束了,对战争的渴望不会再从德国人的心中升起。结果不然,我们现在能从历史记录中知悉,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几年就开始计划发动战争了。 |
但是现在,战争给人们留下了可怕的感觉,而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赢得一场战争和输掉一场战争同样是灾难!我觉得战争有它存在的时间和空间,为了让种族延续而不得不开战,否则就会灭绝。温顺、软弱、轻易让步,这样会招致灾难。在这种时候,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总有一方要灭亡。就像鸟兽一样,你必须为自己的领地而战。战争带来了奴隶、土地、食物和女人——这些延续生命所必需的东西。可是现在,我们要学会避免战争,这不是因为我们本性善良或者不想伤害他人,而是因为战争毫无益处:我们和我们的敌人一样,不会从战争中幸存,而会同时被战争毁灭。需要势如猛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所处的,无疑是流氓、骗子、小偷、强盗、扒手横行的时代,但这是向上发展的一个阶段。 |
我相信这至少是善意初现的曙光。听到地震的消息、听到人类将大难临头的消息时我们会关心,会想去帮忙。我觉得这是一种真正的成就,会把我们引领到一个境界。不会很快——没有什么事会很快地发生——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怀抱希望了。在信心、希望、爱心这三项美德[1]中,我们不太重视第二项,并且很少提及。信心,我们已经有了,甚至可以说太多了——太多的信心会让你心怀怨恨、态度强硬、不愿宽恕他人。你可以把信心放低一点,但是爱心不可以放低。爱是内心的精华。可我们是否总是忘记了希望,或者很少想起希望?我们总是过早地绝望,总是说:“做这些事情又有什么用处呢?”在如今的岁月里,希望是最应该培养的。 |
我们已经把我们的国家变成一个幸福安康的国家,让我们免于恐惧,得享安全,让我们拥有每日必需的食物,还略有盈余。然而,在我看来,在这个幸福安康的国家里,人们却对未来的前景日益悲观,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了。为什么?是否因为我们不再需要为生存而战?是否甚至连活着都已经了无生趣?我们无法认识到生存的意义,也许我们需要试着体验在太空里的艰辛,去开辟新的世界、体会不同的困境与烦恼,感受疾病与痛苦,激发更疯狂的生存的渴望? |
哦,就是这样,我是一个怀有希望的人,我想我永远不会放弃的美德之一就是希望。这也是我总能从马修身上发现的可贵之处,他总是有着无法扭转的乐观情绪。我记得他读小学时,有一次马克斯问他,觉得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入板球队的十一人主力阵容。“哦。”马修笑容满面地说,“总有希望的吧!” |
我觉得一个人应该把这样的态度作为自己人生的支柱。当我听说一对住在法国的中年夫妇在战争爆发时的作为后,我气得发疯。当他们觉得德军可能要行军穿越法国来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时,他们认定唯一的对策就是自杀,于是就真的自杀了。多么无谓的牺牲!多么可惜!他们的自杀于任何人无益。他们本可以在艰难的境遇中坚持下来,生存下来,为什么在还没到死的时候就放弃了希望? |
这让我想起我的美国教母多年以前给我讲的关于两只青蛙掉进一桶牛奶的故事。一只青蛙说:“哦,我要淹死了,我要淹死了!”另一只青蛙说:“我不会淹死。”“你怎么会不被淹死呢?”前一只青蛙问。“告诉你,我要转圈,转圈,发疯似的转圈。”那只青蛙说。第二天早上,前一只青蛙因为放弃了希望,淹死了,另一只青蛙挣扎了一整夜,坐在牛奶表面的一层奶油上。 |
战争临近结束前,我想每个人都有点焦虑。从D日开始,人们就觉得离战争结束为期不远了,很多说战争不会结束的人也不得不收回说过的话。 |
我也开始感到焦虑。大多数病人被转移出伦敦,不过还有门诊病人。但即使在这个地方,感受也和上一次战争时不同。上一次我们要为直接从战壕里送来的伤兵包扎,而现在,平日里的多数时间只是把大量药丸分发给癫痫病患者——这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只是缺乏人们所需要的对战争的参与感。母亲们都把孩子带到福利机构,我总觉得其实把孩子留在家里会更好。在这一点上,首席药剂师完全同意我的看法。 |
在这段时间里,我考虑过一两个工作计划。我的一个年轻的朋友在空军妇女辅助队,她安排我见了她的一个朋友,他们觉得我可以为情报部门做一些摄影工作。我获得了一张了不起的通行证,让我能够在一条几英里长的地下通道里畅行,最终来到陆军部。一名严肃的年轻中尉接待了我,他把我吓死了。尽管我有不少摄影经验,可我从未做过,而且完全不懂空中摄影。我发现自己基本上认不出给我看的那些照片拍的是哪儿,只有一张我相当肯定,是奥斯陆(Oslo)。可我之前已经说错了几个重要的地方,所以这次没敢说出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就像看着一个低能儿一样看着我,温和地说:“我觉得你还是回医院去服务比较好。”我只好灰心丧气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
战争爆发前夕,格雷厄姆·格林写信给我,问我要不要参加宣传工作。我觉得我是那种不善于做什么宣传工作的作家,因为我缺乏只看事情一面的专注品质,一个缺乏激情的宣传者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要我说“X像夜一样黑暗”,并且真心感觉如此,我觉得我永远也做不到。 |
可是每过一天,我就愈发坐立不安,我希望找一份至少与战争有点联系的工作。在温多弗(Wendover),我找到了一份替一位医生配药的工作。那里离我的一些朋友住的地方不远,这对我来说挺不错,而且我喜欢待在乡下。只是,如果马克斯从北非回来——已经过去三年了,他可能会回来——到时我会觉得太对不起我的医生。 |
还有一份来自戏剧界的邀请,我可以以特别舞台监督或其他什么身份随娱乐报国团去一趟北非,做巡回演出。这项计划太令人激动了,但是幸亏我没去。我计划离开英国的两周前收到了马克斯的来信,他说可能两三个星期后从北非回空军部。如果我随娱乐报国团到达北非的时候他恰好回到家,那将是多么不幸。 |
接下来的几周我痛苦极了。我非常紧张地等待着,还要再过两星期或者三星期,不,也许要更长的时间,他才能回来——我对自己说,这种事往往比预料的要久。 |
周末,我去威尔士探望罗莎琳德,星期天夜里乘晚班车赶回来。战时火车车厢里都很冷,而且到了帕丁顿火车站,往往也没有办法去任何地方。我乘坐了一列行程极为复杂的火车,终于抵达汉普斯特德的火车站,这儿离我住的草坪路公寓不远。我手拎箱子和几条腌鲑鱼,到家后又冷又乏,便点燃煤气,把手提箱和大衣放下,开始煎鱼。这时,我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极其特别的金属撞击声,不知道那是什么动静。我走到阳台朝下看,只见顺着楼梯走上来一个背着一堆东西的人,身上的东西叮当作响,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漫画里的警察形象,也许用白衣骑士来形容他更为恰当。一个人居然能背那么多东西,简直不可思议。可是毫无疑问,那是我的丈夫!两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所有担心——担心他会变样——全都毫无道理。他还是那个马克斯!似乎昨天才走,今天又回到了我身边。我们俩重逢了。这时,我闻到一股难闻的煎鱼味,我们俩慌忙跑进屋。 |
“你到底在做什么东西啊?”马克斯问道。 |
“腌鲑鱼。”我说,“你最好也吃一条。”随后我们彼此打量了一番。“马克斯,”我说,“你重了两磅吧?” |
“大概吧,你也没瘦啊。”他说。 |
“完全是吃土豆的关系。”我说,“没肉吃的时候,土豆和面包就会吃得多。” |
我们俩加在一起一共重了四磅。这似乎是不该有的现象,应该与此情形恰恰相反才对。 |
“住在费赞沙漠应该使人消瘦才对。”我说。马克斯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在那里无所事事,只得坐着吃油腻的饭菜、喝啤酒。 |
多么醉人的夜晚!我们吃着煎煳的鲑鱼,沉浸在幸福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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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信心、希望、爱心”是《圣经》中多次被提及的人类的三项美德。《圣经·新约·格林多前书》第十三章:“现今存在的,有信心、希望、爱心这三样,但其中最大的是爱心。” |
第十一章 |
垂暮之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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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这一章的时候是一九六五年,而本章所记述的事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已经二十年了,可并不像过了二十年。战争年代不像真实的岁月,是一场让社会中止前进的噩梦。又过了几年之后,我总会说:“哦,五年前发生过什么什么事。”可是每次我都会少说五年。当我说几年前,指的是许多年以前。时光改变了我,正如改变了其他上了年纪的人一样。 |
我的生活随着对德战争的结束又开始了新的一页。尽管严格来说,对日战争还在继续,可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了。人们开始医治战争的创伤,重建家园。 |
休了一段时间假后,马克斯回到了空军部。海军部决定解除对格林威的征用——和之前一样,又是最后一刻才通知。他们选择的离开日是圣诞节,要接收一栋被弃用的房子,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时间了。我们还错过了一小件好事。屋里用于发电的发电机在海军部接管期间已经快报废了,那个美国指挥官曾对我说过好几次它恐怕很快就要失灵了。“无论如何,”他说,“我们会给您换一台又新又好用的,您也可以有点指望。”很不幸,在预计换发电机三星期前,房子解除了征用。 |
我们在冬日的阳光下再次来到格林威,它还是那么美。广阔,广阔得像一片漂亮的密林。小路不见了,以前种胡萝卜和莴苣的菜园长满了乱糟糟的野草,果树都没有修剪。景象处处令人伤心,不过仍然很美。屋里不像我们所担心的那么糟糕,但油毡一点也没留下,真是烦人,而且我们不能去要,因为海军部在迁入时已为此付过钱了。厨房真是难以形容,墙上到处是黑色的油渍,还有我前面说过的,沿着石子路走,那里有十四间厕所。 |
有一个厉害的人替我同海军部做斗争,不得不说,我需要有人同海军部斗争。亚当斯先生是我坚定的伙伴,有人告诉我,他能做出他人所不能做的事——是唯一能从海军部榨出钱来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