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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段战争时期,总会有朋友和熟人消失不见。你无法再与认识的人随时保持联络,你甚至很少写信给朋友们。
我还能继续见到的两个亲密伙伴是西德尼·史密斯和玛丽·史密斯。西德尼是大英博物馆埃及与亚述文物部的负责人,一个容易激动的人,总有奇思妙想。他的观点总是与别人不同。如果我花半个小时和他聊天,离开时我总会因为他给我灌输的想法而激动,以至于感到飘飘然。他总会激起我强烈的反抗情绪,让我不得不在每个观点上与他争论。他不可能、也不想赞同他人,而一旦他不赞同某个人或者不喜欢某个人,就绝不会留情。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你一旦成为他真正的朋友,你就是他永久的朋友,再也不会更改了。他的妻子玛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画家,一个美丽的女人,有可爱的灰色头发和修长纤细的脖子。她也有着极好的判断力,她就像晚餐时一道绝妙的开胃菜。
史密斯夫妇待我极好,而且他们住得不远,总是欢迎我从医院下班后去他们那儿,和西德尼聊上一小时。他会借一些他认为我会感兴趣的书给我看,他总是坐在那里,像古时候的希腊哲学家。而我就坐在他的脚边,仿佛一个谦卑的门徒。
他喜欢看我写的侦探小说,尽管他的批评方式与众不同。对于我认为不好的地方,他总是说:“这是你这本书里最精彩的部分。”而对于任何我很得意的地方,他往往会说:“不,你没有发挥出最好的状态,在这里,你有失水准了。”
一天,斯蒂芬·格兰维尔突然对我说:“我给你想了个好主意。”
“哦,什么好主意?”
“我想让你写一本关于古埃及的侦探小说。”
“古埃及的?”
“对。”
“可是我办不到呀。”
“啊,可以,你可以的,根本没什么困难。一部侦探小说以古埃及为背景和以一九四三年的英国为背景,二者的难易程度是一样的。”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人无论生活在哪个世纪、世界的哪个角落,其实都是一样的。
“而且这样会很有趣。”他说,“你应该写一本这样的侦探小说,同时能满足喜欢看侦探小说和对那个时代有兴趣的读者。”
我仍说这样的事我办不到,我的知识储备不够。但是斯蒂芬是个十分善于说服别人的人,到傍晚时,他基本已经说服了我。
“你看过大量的埃及学著作。”他说,“你的兴趣不会仅仅局限在美索不达米亚的。”
没错,我过去最爱看的相关书籍是J.H.布雷斯特德(J.H.Breasted)的《道德的曙光》(The Dawn of Conscience)。而且在写作《埃赫那吞》的剧本时,我曾阅读了大量有关埃及历史的书籍。
“你要做的不过是选定一个时代,或者说一个事件,一个特定的背景。”斯蒂芬说。
我诚惶诚恐地感到,这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但是你得给我提些意见。”我信心不足地说,“比方说时代和地点方面的。”
“唔。”斯蒂芬说,“这儿有一两起事件或许用得着。”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给我指出该读的章节。随后又给了我六本以上的书,并驾车送我回草坪路我的家,然后说:“明天是星期六。你可以逍遥地在家把这些书看上两天,看有没有能激发你想象力的东西。”
我终于挑出了三处可能用得上的有趣段落,都不是特别著名的事件或著名的人物,我认为过于出名常常给历史小说留下过多人工雕琢的痕迹。人们毕竟没见过珀披国王(King Pepi)或哈特舍普萨特皇后(Queen Hatshepsut)长什么样,而谎称知道是一件很傲慢的事。我完全可以想象一个人物,置于那个时代背景之上,只要对当时的风土人情和时代精神有足够的了解,就会获得成功。我选中的故事之一发生在埃及第四王朝(fourth dynasty),另一个则相当晚了,大概是在拉美西斯王朝晚期(the later Rameses)。最后决定采用的第三个情节是从最新出版的第十一王朝(11th Dynasty)的一个嘎教祭司(Ka priest)的信中选取的。
那些信件几乎把一个现存的家族面貌勾画了出来:父亲是个吹毛求疵、固执己见的人,他因为儿子们的不听话而生气;儿子们中,一个唯唯诺诺缺心眼,另一个脾气暴躁、浮华奢侈。父亲在写给两个儿子的信上表明他有义务抚养那个中年妇女,她明显是一个多年来寄人篱下的穷亲戚,家里的长辈们都待她很好,而孩子们成人以后就厌恶她,因为她常常搬弄是非。
老人家定下规矩,应该怎样处置油,怎样处置大麦,他们不能让某个家伙或者另一个人在粮食质量上做手脚。在我的脑海里,这一家人的情况越来越清晰——我又加入了一个女儿,并且从其他段落中摘取了一些细节。后来家里的老父亲娶回了一个新媳妇,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另外我又增加了一个娇惯的男孩子和一个贪婪又精明的祖母。
我激动地开始动笔,那时手头没有其他作品在写。《无人生还》在圣詹姆斯剧场演出,场场成功,直到这个剧场被炸毁,而后该剧又到剑桥演了几个月。我刚开始构思一本新书,此时正好是适合着手创作古埃及侦探小说的时候。
毫无疑问,完全是斯蒂芬逼着我写这部小说的。另外一件事也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如果斯蒂芬下定了决心,要让我写一部以古埃及为背景的侦探小说,我就非写不可,他就是这种人。
就像我在之后的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里向他指出的,他肯定会后悔劝我写这种小说的。我接连不断地给他打电话,索要资料。他对我说,提出问题只需要三分钟,但是答案得花上好长时间、翻上八本大书才找得到。“斯蒂芬,他们都吃些什么?他们吃肉怎么吃?他们在特殊的宴会上有没有特别的食品?男人和女人是不是一起吃饭?他们的卧室是什么样的?”
“啊,哎呀。”斯蒂芬往往会发出痛苦的哼声,随后只好去查找。他对我说,要学会从很少的描述中想象出许许多多的事情来。书中有吃烤芦雀串的场面,有吃面包、采摘葡萄的场面,等等。最后,我获得了足够的信息来描绘那个时代的日常生活。而这时,我又提出了几个新问题。
“他们是在餐桌前吃饭,还是席地而坐?女人是否有单独的房间?他们把亚麻衣服放在箱子里还是搁在橱柜里?他们住什么样的房子?”
古埃及的住房比神殿和宫殿难考查得多。这是因为石头建的神殿和宫殿仍然存在,可是造房子的材料都是很容易腐烂的。
斯蒂芬为了结尾与我争执不休,我必须很遗憾地说最后我向他让步了。我一直恼怒于这次让步,但他有一种类似于催眠术的感染力,他如此坚定于自己的正确性,结果就是让你不禁怀疑自己。在此之前,尽管我在现实生活中总是让步于人,但基本上从未在写作上向任何人妥协。
假如我认为自己在书中的某些描写是对的——就是说某些描写应该如此——就绝不会轻易改动。但在这本书上,我没有坚持自己的正确判断,而是让步了。虽然问题并不严重,但今天重读这本书时,我仍然很想改写结尾部分。这说明人必须坚持自己最初的主见,否则就会不满意。但是我没有去改写,因为我一直对自己给斯蒂芬带来的那些麻烦,以及他促使我产生写这本书的想法而由衷地感谢他。无论如何,这本名为《死亡终局》(Death Comes as the End)的书如期写完了。
完成这本书之后不久,我又写了一本让我非常满意的书。那是一本全新的、用笔名玛丽·韦斯特马科特发表的作品。这本书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我早就想把它写出来,现在终于线索清晰了。这本书刻画了一位有个性的女人,她认为很了解自己,其实不然。通过她的所作所为和对她思想感情的描写,读者会发现这一切。她好像不断地与自己重逢,但又没有意识到那是另一个自我,为此她变得越来越局促不安。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无人陪伴,在真正的孤单中度过了四五天之后,她才发现了这个事实。
现在,我有了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之前它尚未在我的脑海里成形。那是在横穿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途中,你困在他乡的旅店里,无法继续前行,周围没有一个会讲英语的人,当地人给你送饭时,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只会点点头。你无处可去,也见不到什么人,一直滞留到再次上路。随身带的两本书已经翻烂了,你只好坐在那儿自省。故事的开始——这个开场我早就想好了——女主人公从维多利亚火车站启程,要去探望嫁到海外的女儿。当列车徐徐驶出车站时,她回头望着站台上渐渐远去的丈夫,她看到丈夫就像一个终于摆脱了桎梏、可以去欢度假期的人一样昂首阔步地离去,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痛苦。这太出乎意料了,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这是她的错觉,她的丈夫罗德尼会很挂念她。然而这颗怀疑的种子留在了她的脑海中,使她非常担忧。随后,当她独自一人开始默想时,过去的生活便一幕幕地展现在眼前。以我所想要写的方式来写,技术上是很困难的。我需要的是轻松的、口语化的表达,但又要带有一种逐渐紧张起来、令人心神不宁的情绪,一种能引起共鸣的感觉。我想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阶段都会经历这种感觉——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所热爱的人如何看待我?他们会像我待他们那样待我吗?
于是,全世界都变了样,你开始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你不停地安慰自己,可是猜疑和焦虑总是反复泛起。
我用了整整三天写完了这部小说,第三天是星期一,我向医院请了假,因为我不敢中途停笔,必须一气呵成。这部小说并不长,不过五万字,但它已在我的脑海里构思很久了。
构思一部小说的过程真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在六七年之久的时间里,你心里始终明白,自己终有一天会把它写出来,并且感觉到它在不断地丰富起来,直到变为文字。是的,它早就完成了,只是必须拨开云雾,才能清晰地呈现在他人眼前。所有人物都在那里了,等候在舞台两侧,准备好看到提示后就上台表演,然后突然间,有人一声令下:就是现在!
“现在”就是你准备好的时候,“现在”你已经知道全部的故事。哦,一个人可以一气呵成地做好一件事,那真是一件幸事,那个苦苦等待的“现在”,终于到了。
我害怕思路的连贯性被打断,一旦我在亢奋中写出第一章,就要一直写完最后一章。因为我清楚自己的思路,有种必须付诸文字的感觉,这时就无需注意细枝末节。我总能一蹴而就。
我从未如此筋疲力尽过。放下笔后,看到写完的章节一个字都无需改动时,我倒头便睡。我记得那次我睡了二十四个小时才起来,饱饱地吃上一顿,第二天就回医院了。
我的样子一定很奇怪,人人都为我不安。“你一定是生病了。”他们说,“眼圈黑得可怕。”其实完全是疲劳过度的缘故。然而,只要写作顺利,疲劳过度也是值得的。确实非常顺利,除了体力上的消耗,没有任何阻碍。无论如何,这是一次非常值得的体验。
这本书被定名为《幸福假面》(Absent in the Spring),取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的诗句:“春天,我离开了你。”(From you have I been absent in the spring.)我自己无法评估这本书质量如何,也许题材很乏味,可能写得很糟糕,毫无可取之处。但我是怀着真诚和真挚写这本书的,它忠实于我的初衷,这是一个作者最引以为傲的。
几年之后,我又以玛丽·韦斯特马科特为笔名发表了一部作品,书名是《玫瑰与紫杉》(The Rose and the Yew Tree)。这本书我再读时总觉得很愉快,尽管它不像《幸福假面》那样令人爱不释手。同样的,关于这本书,我思考了很长时间,应该说从一九二九年就开始了,当时只不过是个轮廓,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写出来。
人们总想知道那些想法来自何处——我是说那些必然会写出来的想法。有时候我觉得,人类会察觉到那就是自己与上帝最接近的一刻,因为你被允许感受到一点点纯粹的来自创造的乐趣。你能够创造出一些完全有别于你自己的东西,你感到这就像万能的上帝,你可以在第七天看看你所创造的东西有多好。
我还进行了一项不同于以往的文学创作。出于对亲人的思念,我写了一本书。因为那时我和马克斯分隔两地,并且很少得到他的消息。我时常强烈地回忆起我们在阿尔帕契亚和叙利亚度过的日子。我渴望回到那时的生活,渴望重温回忆中的乐趣,于是我写下了《情牵叙利亚》(Come, Tell Me How You Live)。这是一本轻松的、描写日常琐事的书,然而它确实是我们生活的写照,有一些已被遗忘的小事情。人们对这本书推崇备至,但印数很少,因为当时纸张短缺。
当然啦,西德尼·史密斯对我说:“你不能出版那本书,阿加莎。”
“我打算出版。”我说。
“不行。”他说,“最好不要出版。”
“可我就是想出版。”
西德尼·史密斯不满地看着我,他不会喜欢自己这个样子的。我的固执己见与他加尔文式的样子正面冲突。
“马克斯也许不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