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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吉尔福德来到托基,在我们家小住。有一天,我们看到一幢房子正在出售,这幢房子我从小就知道:格林威(Greenway)。它就在达特河岸,我母亲一直说它是达特河两岸各种各样的房屋中最完美的一栋,我也这么想。
“我们去看看吧。”我说,“能再次见到它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自从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
于是我们掉头去了格林威。那是一栋非常美丽的带庭院的白色房子,乔治王时代的,建于一七八〇年至一七九〇年之间,树林一直延绵到下面的达特河边,有很多漂亮的灌木丛和树木。这是一幢理想中的房子,一幢梦幻中的房子。既然我们已经要求看房,我就问了价钱,尽管并不是真的感兴趣。至于答复,我想我是听错了。
“你是说,一万六千英镑?”
“六千英镑。”
“六千英镑?”我几乎不敢相信。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在谈论这件事。
“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我说,“那块地方有三十三英亩,看上去状况也不差,装修一下就行了。”
“你为什么不把它买下来呢?”马克斯问。
我感到震惊,这可是马克斯说的,我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一直在为阿什菲尔德担忧。”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的家,阿什菲尔德,已经变了。四周曾经围绕着邻居的房子,都是同样类型的小别墅。可是现在,庭院被一所很大的中学遮挡住,它就矗立在我们的房子和大海之间,每天都传来孩子们的喊叫声。另一侧是一家精神病疗养院,有时候会传来可疑的声音,病人们还会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确切地说他们并不是“病人”,我认为他们可以有行动的自由,可是我们遇到了几桩不愉快的事情。一位强壮的上校穿着睡衣、挥舞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决心要把庭院里所有的鼹鼠赶尽杀绝;又有一天,他跑来攻击一只叫了几声的狗。护士来道歉,把他带了回去,说他没什么问题,只是有一点“神经失调”。然而这很令人担忧,有几次,他把住在我们家的小孩子吓坏了。
托基城外曾是乡野,山上有三栋别墅,道路逐渐在乡野间消失。以前我总会在春天到郁郁葱葱的田野里去看小羊羔,而现在,那里成了一大片小房子。我们认识的人已经没有一个住在这条路上了。阿什菲尔德的存在仿佛是对自己的嘲讽。
我一直知道马克斯其实并不喜欢阿什菲尔德,虽然他从来没对我说过,可是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嫉妒这幢房子,因为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但我从没与他分享,它只属于我。而对于格林威,他是完全由衷地说:“你为什么不买下它来呢?”
于是我们过去仔细察看那栋房子的情形。吉尔福德也来帮忙,他很专业地看遍了整个房子,这样说道:“嗯,我把我的建议告诉你们吧,拆掉一半。”
“拆掉一半!”
“是的,你们知道的,后侧的裙房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你可以保留一七九〇年的部分,把补建的全都拆掉——台球室、书房、大厅、卧室和楼上的那些新式浴室。这样房子会变得好看很多,也会更精巧。它原本是一栋很好的房子,确实如此。”
“如果把维多利亚的部分拆掉,我们就没有浴室了。”我指出这一点。
“哦,你可以在顶楼建一个,很容易。还有,这样能使税率大大降低。”
于是我们买下了格林威,把改建的事交给吉尔福德负责,他按照这幢房子最初的轮廓重新进行了设计。我们在楼上增加了浴室,在楼下增建了一个小盥洗室,不过其余部分就没有改动。我现在很希望我当时能有先见之明,再拆掉一大部分——那间巨大的食品贮藏室、腌猪肉用的大窖穴、木柴棚和餐具室。我会建一个可爱的小厨房,可以轻松地走到近在咫尺的餐室,用不着仆人帮忙。可是我当时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不再有仆人帮忙,于是我们保留了厨房那部分。改造全部完成,室内装潢也全部换成白色后,我们搬进去住了。
欢欣鼓舞地迁入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来临了。这一次不像一九一四年那次那么突然,我们收到了警告——慕尼黑协定(Munich)——也听到了张伯伦(Chamberlain)的宽心话,听他说“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peace in our time)时,我们觉得这也许是真的。
然而,不会有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了。
* * *
[1]该电影改编自《罗杰疑案》,于一九三一年上映。
[2]约一米八八。
[3]黑线鳕鱼(haddock)的特征之一是胸鳍附近有一块深色印记,常被描述为“拇指印”或“恶魔的拇指印”或“圣彼得的拇指印”。
[4]拉菲兹(Raffles)是英国作家E.W.赫尔南(Ernest William Hornung,1866-1921)笔下的绅士大盗,详见小说《业余神偷拉菲兹》。E.W.赫尔南是福尔摩斯的创造者柯南·道尔的妹夫。
[5]引自美国人约翰逊·奥特曼(Johnson Oatman, Jr. 1856-1922)于一八九八年创作的赞美诗《向高处行》(On the up Way)。
[6]现称伊朗。
[7]玛丽亚·特蕾西亚银币,以神圣罗马帝国女皇、奥地利大公、匈牙利女王、波希米亚女王玛丽亚·特蕾西亚(Maria Theresia,1717-1780)命名,奥地利于一七八〇年发行的银币,此后成为欧亚大陆的硬通货币,屡次重铸,重铸数量超过八亿枚。
[8]耶洗别(Jezebel)是《圣经》中以色列国王亚哈的王后,邪恶淫荡的化身,见《圣经·旧约·列王记上》《圣经·旧约·列王记下》。
第十章
第二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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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进入战争。这次不同于上一次,人们本以为还会像上一次一样。我觉得人们总以过去的经验为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出人意料地突然爆发了,好像它是一件闻所未闻、毫无可能的事,在记忆中从未发生过这种事,大家就都认定为不可能发生。而这一次大战完全不同。
起初没有发生什么,人们对一切如常感到惊奇和不可思议。以为会在第一天晚上听到轰炸伦敦的声音,然而伦敦没有遭到轰炸。
我想当时每个人都尝试给别人打电话。佩吉·麦克劳德,我在摩苏尔时结识的医生朋友从东海岸打来电话,她和她的丈夫都在那里工作,她问我能不能收留她的孩子们。她说:“我们在这里被吓得不得了,他们说这里将是战争开始的地方。如果你能收留我的孩子们,我这就开车把他们送过去。”我说绝对没有问题,如果她乐意,还可以把保姆一块儿带来,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第二天佩吉·麦克劳德到了。她开了一天一夜的车穿越英格兰,带来了我三岁的教女克莉丝朵,还有五岁的大卫。佩吉疲惫不堪。“要是没有安非他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我还有很多,给你吧,累坏了的时候也许用得着。”我到现在还保留着那个装安非他命的扁盒子,原封未动,也许是准备把它当作极度疲惫时的精神支柱。
差不多安排妥当之后,大家便等待着看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渐渐地,人们又投身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偶尔参加一些战时活动。
马克斯参加了英国地方军,当时那个组织简直像个戏剧社团。他们总共也没几支枪——我想大概是八个人共用一支。马克斯每天晚上都出去和他们聚会,有些男人非常享受,妻子们则怀疑她们的丈夫打着保家卫国的幌子做了些别的什么。月复一月,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聚会变成了喧闹欢快的派对。最后马克斯决定去伦敦,和其他人一样,他吵着要去国外,要承担一些工作。可是似乎每个人听到的都是这样的答复:“目前没什么事可做”“不需要任何人”。
我到托基的医院询问能否让我到药房工作,这样可以更新一下我的医药知识,以备日后所用。由于随时都有可能需要急救人员,那里的药剂师主任很欢迎我去。她们更新了我对如今的各种药品和处方的了解。总体而言,比我年轻时要简单多了,只不过有那么多种药丸、药片、药粉和其他装在瓶子里的药品。
战争开始了,不是在伦敦或者东海岸,而恰恰是在我们所在的这块地方。大卫·麦克劳德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疯狂地迷恋飞机,做了很多努力教我识别各种飞机机型。他给我看了梅塞施米特型战斗机(Messerschmitts)的图片,还有其他的,然后指着天上的飓风式战斗机(Hurricanes)和喷火式战斗机(Spitfires),急切地问:“现在,这一次,你能认清了吧?你看得出天上飞的是什么机型吗?”
飞机离地面太远了,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不过我满怀希望地说是飓风式。
“不对。”大卫厌烦地说,“你每次都弄错,这是喷火式。”
第二天,他抬头看着天空评论道:“那是一架梅塞施米特型的飞机,正飞过来。”
“不不,亲爱的,”我说,“那不是梅塞施米特型的,那是我们的飞机——是一架飓风式。”
“这不是飓风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