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truction
stringlengths
0
798
input
stringclasses
1 value
output
stringlengths
0
794
』 ……………………啥? 少年们并未察觉无意中放下报纸的厄伦斯特的疑问,将对话进展下去。 「所以你才把便携终端关机了么。」 那里既是墓地也是博物馆,在馆内关闭电源是礼仪。 『是啊。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些有趣的记录,相关资料据说在阵亡者纪念馆有展示,问了熟识的图书管理员后才知道距离不是很远,所以就想去看看了。』 辛所说的图书馆,可能就是旧帝立帝都中央图书馆。就如其名,该图书馆位于首都中心街上,而阵亡者纪念馆则在首都郊外。因为两个地点有公交线路连接,就体感而言并不是很远。 『我就顺便看了看最近的战斗记录,然后被一个不认识的老人搭话了。』 说着你是学生么,肯休息日来这里我真感动啊,其实我也参加过这场战斗哦之类的。 然后一直聊啊,聊到刚才,就好像听了段老兵的英勇事迹。 聊到中途他们去了馆内的咖啡厅,老兵还请了咖啡和点心。叙说途中不知怎么着,馆内的工作人员也加入到听众中,老兵的话滔滔不绝。 莱顿一脸厌烦。 「……G,你就应该适当就结束了啊。」 『但他说的故事非常有趣。他退役之前都在前线,我也学到了很多东西。退役前放倒的敌人数量,他每次提到这个,数字都会往上蹭。挺有意思的。』 最后还是咖啡厅的老板说:爷爷,让奶奶一个人在家等身心都会累的,学生再不回去就晚了,职员也要上班的啊。以委婉的方式将老兵赶出去为结尾。 「这样,那这点了你有何想法呢。」 『抱歉。……我会尽快赶回去,麻烦你再告诉一下特蕾莎。』 撒撒撒,传来踩在石阶上的薄薄积雪的声音。好像已经从纪念馆走出外面。
仿佛进行曲节奏一般,军人式的迅速步调行M曲。 就算现在回,从纪念馆前坐公交也要三十分钟左右吧。就在厄伦斯特这么想的时候,通话对面的辛了当地说: 『大概要三小时吧。因为下雪了,回到市中心好像要多花点时间。』 「这样啊……从那里走要花这么多时间吗。我知道了。我们就先吃了,弗雷德莉卡饿得都在闹情绪了。」 「不对,给我等一下!」 包括莱顿在内的五个人,面露惊讶地看着插话的厄伦斯特。辛人在外面,虽然表情可能会有所不同,但通话外的氛围跟在场也是一样的。 厄伦斯特不顾形象地大声说道。 「那座纪念馆附近就有公交站!坐公交回啊!这个时节十五分钟就会来一趟的!」 氛围凝固了一会儿。 『……找公交很麻烦。』 「你走三个钟头都不嫌麻烦,花十分钟去公交站你跟我说麻烦!? 你不懂就回纪念馆问工作人员!话说你回头看看就知道在哪了!」 嗯嗯,通话的另一头,辛一边答应着,一边好像是转过身去。一度停止的踩雪声再次撒撒响起。 「辛,你该不会图书馆到纪念馆这条路都是走着去的吧……?」 『是啊。』 「那边难道不是跑着很多公交吗!?你就没想过坐一回?居住在首都的人都能免费坐车,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吧!?」 『……啊啊。』 没想到他好像忘了这回事。 『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练练腿,稍微走远一点这样。』 「你那也叫练腿啊!?走三小时就已经不能叫作散步了!」 事出必有因。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困在战场上,驾驶着叫作〈破坏神〉的多足战机的他们,出行方式只有〈破坏神〉和步行两个选择。但如今〈破坏神〉抛锚在〈军团〉控制区,他们的出行方式也只有步行了。 他也没有搭乘电车、公交之类的公共交通工具的想法。 而且他们过久了走路出行生活,跟一般联邦市民健身的『圈内漫步』范畴完全是两回事。他们刚来到圣耶德尔的时候,因为安珠说「想去散散步」,陪同当向导的秘书官被迫一路走到了圣耶德尔郊外,登上一座小山后就坚持不住。 据说当时秘书官(二十五岁男性)爬到山顶附近就手撑着膝盖,整个人快不行了,看得安珠一愣愣。 有这体力倒也不错。走路对身体好,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走三小时都还算是“随便走走”这种程度,怎么想也知道是之前留下的问题。 「走也走一站就行了吧!?如果要去那么远就应该搭公共交通工具!至少要骑摩托或者自行车!」 说起来,莱顿在摩托店兼职,希望能让他们认识到步行那么远的距离是很奇怪的。 虽然他很希望,但遗憾的是,莱顿也一脸惊讶地看向他。 『还要专程去车站么、』 「所以说啊!比起走几小时,去车站的时间更短吧!一一我真是服了!」 一连串的对话听得弗雷德莉卡目瞪口呆,厨房里传出特蕾莎在收拾掉下砸碎的盘子的声音(注意到的赛欧拿着扫帚去帮忙)。厄伦斯特抱头叹息。 诶呀,共和国这班人真的是罪孽深重啊。 「如果恢复邦交的话,共和国总统什么的,我先扁他一顿再说吧!?」 就连这细小的价值观都快把他逼疯了。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序章 任务中迷失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图源:尤巴连结体 录入:深夜读书会 读书群:714435342 敌人是共和国。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丽塔。 小时候玩在一起的那孩子,都是这样称呼阿涅塔──亨丽埃塔.潘洛斯。 阿涅塔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就她所记得,那孩子一开始就是这样叫她,而且真要说起来,感觉回过神来他们就玩在一起了。两人就是这样的关系。 大概在刚学会讲话,咬字还不清楚的时候,亨丽埃塔这个名字可能并不顺口。实际上阿涅塔也是念不好「辛耶」这个以共和国人而言少见的那孩子的名字,因此都昵称他为辛。两人自从那么小的年纪,就总是在一起。 他是个爱笑、活泼的孩子。 因为有个年长许多的哥哥很宠他,以他当时的年纪来说,是个爱撒娇又爱哭的孩子。现在回想起来,可以清楚知道那是因为所有家人都真心爱他,他才会成长成那样无忧无虑的善良小孩。 因为就住隔壁,两人每天玩在一起,时不时会吵架,隔天就言归于好,然后又玩在一起。两人是对方最好的朋友,好到让阿涅塔漫不经心地相信,即使长大了也一定能永远维持这份友谊。 但十一年前那个命运作弄的日子,让阿涅塔永远失去了他。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走下运输机,阿涅塔看到有齐亚德联邦的军官在等她,大概是来接她的。 阿涅塔一看,微微眯起白银色的眼睛。 那种重视实用且具威吓感的铁灰色军服,跟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军设计洗炼的深蓝军服完全不同。
那人带着配枪套稍微偏大型的自动手枪显得毫不突兀,在春日阳光刺眼反射的跑道上,眉毛都不抬一下,像个铁灰色影子般站着。 据说联邦面对「军团」的攻势,这十一年来始终挺身迎战。这位军官也无言地面现出他的战场阅历,细瘦身驱宛如野生动物般经过锻炼,军帽下的眼光冰冷透彻。 然而,他的实际年龄恐怕与阿涅塔相差无几。这大概就是把本来应该在任官前接受的高等教育,变成一边从军一边就学的联邦军特有的少年军官──特军军官了。 把自家国民定义为人形家畜并赶上战场的共和国自然不值一谈,但是……看来联邦也非得用这种几乎有违人道的手段,否则就无法再维持住战线。 对方在阿涅塔的视线下,用训练有素的俐落动作敬礼。 「您是亨丽埃塔.潘洛斯少校,对吧?」 「对。」 「我是来接您的。」 嗓音给人的印象与眼神相同,是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淡声调。只具备迎接来自外国的客座军官时,勉强达到最低要求的礼仪。 这样比较好,她可不想跟他们装熟。 ……因为自己没有那种资格。 不同于原本就以白系种占人口多数,而且自十一年前起,国内就不再有白系种以外人种的共和国,联邦自古以来即为多民族国家。这位可能是夜黑种与焰红种的混血,对方有着漆黑发色与血红双眸。阿涅塔悄悄别开了目光。 巧的是……这些特征与她那儿时玩伴一模一样。 「是吗,谢谢。」 正值壮年的军士长机敏地走来身边,阿涅塔便将随身行李箱交给对方。 然后她瞥了一眼军官: 「上尉,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涅塔确认过衣襟的阶级章后问道。
跟民航飞机不同,军用运输机内部噪音很大,座椅也只是铁管组合成的椅子,又小又硬。在这种环境里待上几小时的疲劳,造成她的口气听起来意外地带刺。 「失礼了。」 然而军官显得毫不介意。 他淡然地点头,又淡定而平静地回话。 用冷漠透彻,拒人于千里之外,应付隶属外国国军的陌生军官时使用的眼神与口吻。 讲出了他的名字。 「我是隶属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战队总队长兼本部分队『先锋』战队长,辛耶.诺赞上尉──潘洛斯少校。」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一章 随时候召 前次作战的伤亡总人数高达四个军团计数十万人的足足六成,运输能力追赶不及,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长期充当停尸间,至今仍飘散着淡淡尸臭。 「──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 在季节明明已是春天,却莫名刺骨的冷空气中,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师团长,兼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救援派遣军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讲出了这个名称。 「运用『女武神』,参与『军团』重点镇压作战的独立机动部队。以八六他们编组而成,是实质上的外籍兵团……现在迎来他们的女王,终于要开始行动了是吧。」 他的视线从自己所说的「女王」──来自旧共和国的客座军官住宿的客房撇开,隔着替代咖啡的热气与香气,转而看向谈话对象。 「你认为会顺利吗?」 「至少战力方面无须担心。」 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准将回答,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帝国贵种特有的端正苍白面貌,散发出锐利冰寒的冷笑气息。
「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们所谓的『代号者』──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于百分之○.一的第八十六区战场中,活了长达数年的老兵。即使比起接受过正规训练的我等联邦军士兵,要称之精锐也不为过。就纯粹的战力评价观点而论,没有不善用的道理。」 虽说是替代咖啡,但给他们两位将官的是由副官亲手细心冲泡,倒在白瓷咖啡杯里,优雅得很。可能还添加了某些香料,咖啡散发出微微花香。维兰参谋长慢慢享受咖啡,再次开口: 「多亏于此,『女武神』那边也有了有效活用的头绪。光就机动性能而论,『女武神』足可与『军团』速度最快的近距猎兵型匹敌。多亏有八六在,运用起来不再需要消耗宝贵的驾驶员,实在值得感谢。」 「我在说他们八六的状态,维兰。」 理查少将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说道。薄如纸张的白瓷杯具,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 「不知何谓和平,没有祖国,连一个该守护的事物都没有,就站在战场的生死线之上……他们不过是与我们联邦军人待在同一地点,双方就会产生摩擦,你认为他们真能成为我们联邦的利剑,今后相安无事吗?」 无心插柳的状况下,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试金石。 他们得到了安稳度日的机会,却舍弃了那个选择──无法做出那种选择。他们不顾生死地奋勇作战,以及只为自身尊严而战的态度,就连友军都望而生畏。这些「共和国催生出的怪物」立下无人能比的战功,最后却变得无法与联邦军正规部队共同作战。 虽然如今他已经知道,把在战场长大的他们一股脑地扔进和平之中,只会让他们感到困惑,最后窒息而亡。 「好猎犬往往脾气火爆,就看饲主如何发挥本领去训练,让这种火爆转向猎物了,学长。」 维兰这种贵族气质十足,不把人当人看的譬喻方式,听得理查少将睁大眼睛。
就连少将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但维兰参谋长只是优雅地耸了耸肩。 「──的确,不让他们习惯和平的话,等这场战争结束后,双方都会有麻烦。我们也不想在战后负担大量的犯罪高危险群。」 理查少将扬起一边眉毛。 「真是意外,维兰。我以为照你的个性,会说『解决方案就是一人一颗子弹』。」 「外加焚化尸体的燃料费与负责处理者的精神护理,还有掩饰失踪的事务作业,再加上所有相关人员的封口费。就算做了这些,该露馅时恐怕照样露馅……就像共和国的下场一样。」 前次电磁加速炮〈闪蝶〉型讨伐作战结束后,联邦确认到除了联合王国、盟约同盟和共和国之外,还有几个国家及地区有人生存。 这些国家与地区,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国做过的残忍行径。 八六──有色种在共和国虽是少数民族,但对其他国家来说却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现在其他国家都清楚知道这些同胞遭受过的,是足以称为有史以来最恶劣的狠毒迫害。 他们将会遗臭万年──当然,前提是人类能存活下去的话。 「比起那种下场,倒不如让他们接受训练适应和平,顺便再来个特军军官应有的教育还比较有益。要是处理得当,我国能够得到相当于一个旅团的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再说了……」 参谋长回看着仰望自己的漆黑独眼,忽然收起了笑脸。 「我们讨伐了电磁加速炮型,又救出共和国人。如今国民之间一片胜战氛围,但战况其实反而在恶化。战死者大量增加,加上西方方面军战力减弱,还有战时增税──至少趁着目前矛头还指向共和国时,得让他们当一群有用的猎犬,否则……总有一天会头痛的是八六他们。」- 有个恶梦,过去她梦见过好几次。 那是在不知何处的荒野尽头,一处烧毁荒芜的战地彼方。
一群呈现枯骨色彩的无头骷髅,与铺天盖地的钢铁色怪物大军交战。 在没有补给及支援的行军中,骷髅们浑身伤痕累累,筋疲力尽,最糟的是战力差距令人绝望。拼死奋战也是徒劳无功,一架又一架机体遭到击毁,最后剩下一架白刃战型的机体,被成群的重战车型团团包围,撕成凄惨的碎片。 折断破碎的白刃装备──高周波刀,有如无名墓碑般插在地上。 但惨剧尚未结束,「军团」簇拥而上,扒开压烂变形的座舱罩,从黏稠涌出的异常大量鲜血中,拖出宛如毁坏人偶般失去力气的处理终端遗体。场面没有半点对死者应有的敬意或尊重,它们只为了夺人首级,将遗体大卸八块。 蕾娜不认识他们的长相。 所以机器揪出来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战服的人影,即使被「军团」们扯成碎片,蕾娜仍然看不见他的脸。 直到最后,蕾娜都只是旁观。声音传达不到,连要支援一发炮弹都办不到,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一一被杀。 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边喊叫着那名字,在半夜猛然惊醒。 她明知道绝不可能联系得上,仍会抱着一线希望戴起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然后一如预期地没有回应,却又大受打击。 只不过是没看见、不知道罢了,但梦境是必定已然发生的现实。只不过是自己无从想象,实际上也许是更残酷的结局。蕾娜一想到这点就会独自浑身发颤。 但她一定不会再作那场梦了。 在齐亚德联邦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里,蕾娜梳妆打扮着。 她把烫得平整的女用衬衫钮扣扣到喉头,再套上染成黑色的军服上衣。然后连臂章、枪套腰带与军帽都仔细穿戴好,再挥开只有一绺染成血红的头发。 如同临战的骑士,将铠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 带着觉悟。
毅然决然地。 镜中是白银色的长发与同色双眸,还有为那些只让他们送命的部下守丧的黑衣,以及只让他们流下的血一般的鲜红。蕾娜穿起这些色彩,呈现出冷硬、苛切的「鲜血女王〈Bloody Regina〉」之姿。 蕾娜打好领带时,内敛的敲门声打破了早晨寂静。 「──上校?」 蕾娜平静地微笑了。 蕾娜不认识他的长相……至今她一直无缘认识。 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 两年前的半年期间,她听过好几次。最近两年来,那声音一直悄悄支撑着她,那悦耳的正确发声与发音,静谧而沉静的声音。 而这声音如今确实就在身旁,所以她不会再作那场恶梦了。 「我起来了……请进。」 一瞬间,隔了一段仿佛踌躇的空白时间。半晌后,门扉静静敞开,辛露出脸来。 他有着夜黑种的漆黑发色,与焰红种的血红双眸。昨天见到他,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与雷──比他大上好几岁的哥哥正好相反。 辛穿着全新但感觉已经穿惯的铁灰色联邦军服,细瘦身驱与白皙容貌就跟蕾娜从嗓音想象的一样,是个文静少年该有的模样。但另一方面,精悍的体格却显示出长年直至现在所度过的战场生活有多么残酷。 「上校,飞往总部基地的运输机将于○八二五起飞,请准时出发。」 「好的。」 她一面简短回应,一面转过头来。 蕾娜回望着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带阴霾的红瞳,稍微点个头。 「我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在旧帝国特有的国境线空白地带「战斗属地」,与专司生产的旧领地之间的交界新设立的军械库基地,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的总部。
这座基地很大,有着自西侧矮丘延展开来的森林环抱四周。在稍远处的河流对岸,昔日的堡垒遗迹远望着城市剪影。 这里有能够容纳将近一万名的处理终端、大队规模的旅团支援人员,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员的队舍群,再加上为了「女武神」准备的好几座机库。还有供运输机起飞、降落的跑道,以及隔着森林,位于城市反方向的广大演习场。 之所以故意建设在规模不小的城市附近,除了因为有运输及交通之便,据说也考虑到配属于此的八六将来回归社会的问题。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幼以来长年活在战场封闭环境的他们,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 据说半年前受到联邦收留的八六们,在配属到此地之前,还待过各种训练学校──好像是叫作特军校。莱登等四人作为前辈军官,还有些事务工作要处理,早早就进队舍里去了,剩下辛一个人充当向导。 在阳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负责事务工作的伍长帮忙把行李箱与猫咪的外出包提下飞机,蕾娜正要去接,辛就从旁伸出了手。 「我帮你拿行李。」 「咦,没关系啦。反正东西没有很多。」 辛没搭理,很快地拿走行李,二话不说就往前走去。 人家都这么热心了,蕾娜觉得硬抢回来也不太好,于是恭敬不如从命。 「谢谢你。」 「不会。」 辛的口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爱理不理的……却让蕾娜感到十分怀念。 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嘴唇勾起微笑,抬头看着走在距离自己一步的前方,那张高出半个头的侧脸。 无意间,能从铁灰色军服衣领中窥见的红色伤疤,留住了她的目光。 惨不忍睹的伤痕,就像斩首后勉强将头缝回去般,绕了脖子一圈。 那是不是往日战场上留下的伤疤?伤痕看起来相当旧了。
自从昨天在悄然陨殁的四架「破坏神」与五百七十六名战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后,其实蕾娜没机会跟辛说上几句话。 昨天在那之后,蕾娜就被带到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好歹算是共和国方代表的她,这么一来就必须进行社交应酬,没那么多时间可以叙旧。她只在开往基地的车上能跟辛说到话,而且顶多才聊到两年前辛等人出发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是如何抵达联邦的往事。 所以蕾娜也没问到伤痕的由来……不过也许最好别问,而该等他自己愿意说出来吧。 因为严重到留在身上的伤疤,一定对心灵留下了更大的爪痕。 想必不会希望别人随便乱碰。 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着自己,辛忽然反过来看她。 「……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 能这样看着你,就已经很高兴了……这种话实在太难为情,蕾娜绝对说不出口。 看到蕾娜羞红了脸垂下目光,辛有些怀疑地低头望去,但后来似乎想延续一开始的对话,便接着说: 「对了,你升官了呢,恭喜。」 「喔……」 蕾娜无意识地摸摸衣襟上的阶级章,腼腆地笑着。 要升任校官的门槛极高,其中尤其是属于干部阶级的上校,更是难如登天。虽说比起一般时期,战时任官常常不照法规进行,但十几岁的上校倒真是史无前例。 「只是形式上而已。因为长官说要派遣到外国,没有这点阶级上不了台面。」 反过来说,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台面的小小尉官,没有其他自愿成为自己国家救援部队的指挥官人选。 铁幕倒塌以来过了半年多,很遗憾地,共和国仍然只是等着靠别人去战斗并营救他们,很多人都没有自己应战的意愿。
联邦原本预定让救援派遣军在收复北部行政区后依序撤出,将国防移交给目前受训中的共和国自家战力负责……但就看目前的状况看来,恐怕什么都还说不准。 「诺赞上尉才是。你在联邦军只有这两年的战斗资历吧,却已经升到上尉,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绩呢。」 「……只不过是上面的阶级空着罢了,由此可见联邦做事也很乱来。」 辛淡淡苦笑,耸耸肩。 蕾娜怀着有些意外的心情,抬头看他的侧脸。 过去蕾娜从没见过辛的长相,却总觉得比起从前,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 两年前,跟自己只有口头上交谈的八六少年──现在回想起来,在那冷静透彻的声调底下,其实隐藏着某种紧绷到脆弱易碎的事物。 隐藏着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数。 以及必须解救受困于机械亡灵中的兄长的决心。 如今他从这两者当中得到解放,不知道是否稍微轻松一点了? 不愿对抗却又非得诛杀的兄长──到了现在,是否成了纯粹缅怀的对象呢? 「听你就任作战指挥官,我以为你至少会带自己的幕僚或副官过来,没想到就你一个人。」 「因为没人志愿。原则上,我预定之后会跟志愿前来的处理终端以及技术军官……亨丽埃塔.潘洛斯少校会合。」 讲到这个名字,蕾娜不禁压低了声音。 「……?喔,听说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对吧。」 辛先是一瞬间显得不解,然后回话。看他那样子,好像真的打从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时,为何有点难以启齿。 蕾娜侧眼仰望着这样的辛。
一般而言,亨丽埃塔这个名字不会简称为阿涅塔,所以蕾娜刻意告诉他全名,可是…… ……说不定在刚认识的时候,阿涅塔要蕾娜用这个比较少见的昵称叫她,是因为她不愿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称称呼过她的人。 不愿想起她伤害过,她见死不救……从此再也无缘相见的青梅竹马。 「……你果然不记得了呢。」 「不记得什么?」 「没什么。」 蕾娜轻轻摇头,结束这个话题。 关于这件事,自己终究只是局外人。 阿涅塔如果想说,应该由她自己开口。 「咪呜。」仿佛要打断两人之间的短暂沉默,外出包里的猫咪叫了一声。辛低头一看,眨了眨眼。 「是……猫吗?」 「是你们养在先锋战队队舍的那只。」 「喔。」 辛一点怀念的表情都没有,只能说很符合他的个性。 至于猫咪,似乎发现对方是之前不见踪影的最喜欢的大哥哥,兴奋地咪咪喵喵叫个不停。 「你给它取了什么名字?」 「德摩比利。」 简称狄比。听蕾娜接着这么说,辛沉默了一会儿。 顺带一提,德摩比利是一场以少数兵力抵抗数量远大于己的敌军,结果全军壮烈捐躯的战役的战场地名。 「……就不能至少叫作列奥尼达之类吗?」 「嗯。」 「想不到你命名品味还满差的。」 「上尉才没资格说我呢。这孩子是送行的一方,所以不是在德摩比利战役阵亡的列奥尼达一世吧?」 「是这样没错,但是用地名也太……」 「那么上尉以前是怎么叫这孩子的?在特别侦察之前。
」 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从没给这只不算战友的猫取固定名字,其中辛是拿当时在看的书的作者名字称呼它。 辛想了一想。 「我记得……应该是叫鸥外。」 「……你当时在看的书,该不会是娓咪舟绨伞…!岂不是比我取的名字还过分……!」 想不到辛这么没品,蕾娜发出呻吟。虽然主题不同,但硬是要一言以蔽之,就是哥哥s弟的故事。辛当时很可能有所觉悟,决定不惜同归于尽或是反遭杀害,也要在特别侦察中与雷──化为重战车型的哥哥展开对决,所以这已经不是没品,根本就是以自虐为乐的层次。 「只是正好拿起来看而已,没有更深的含意……啊。」 讲到一半,辛就停下脚步。他们在基地最大的机库里,这里与蕾娜的办公室以及起居室相连。该停放在这里的机甲还在运输机上,两人待在空荡荡机库铁卷门大开的入口附近。配备多架桥式起重机的天花板很高,猫道环绕了相当于二楼的位置一圈。 「……上校。」 「?什么事?」 「你会生气是当然的,但能不能只怪我一个人就好?」 「什么?」 战车炮似的粗野低沉嗓门,突然吼叫起来: 「瞄准〈Take aim〉!」 蕾娜立刻提高警戒,她看到的…… 「射击〈Fire〉!」 并不是什么举起的枪枝。 而是当头泼下的大量清水。 「呀啊啊啊啊啊!」 当然,她被泼个正着。 被人用相当于整个浴缸翻倒的水量当头浇下,蕾娜一瞬间就成了落汤鸡。 一看,猫道上不知何时站了一排身穿铁灰色军服或工作服的男女,每人都拿着空的水桶。
自己应该是被泼了桶子里的水。 但除此之外,蕾娜什么状况都来不及理解,只能呆愣在原地。这时,刚才号令一出的同时就往外逃生的辛回来了。 他说要帮蕾娜拿行李,看来就是为了这个理由。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错,或者即使是他也为这事感到良心不安,总之他显得十分尴尬,露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是说,无情的猫竟然对主人的惨状不闻不问,还在想着吸引辛的注意,发出撒娇的叫声。 「呃……总而言之,这只是普通的水而已,请不用担心……对吧,班诺德军士长。」 「报告长官!是从那边的水道刚打上来的!」 站在猫道中央的壮年军人踏出一步吼道,接着就挺起胸膛(并非感到骄傲,只是军人的习性)继续说: 「另外,有两名蠢蛋试图偷加油漆,作为惩罚,我让他们泼在自己身上了!」 「哦……」 角落那一红一白原来是因为这样。 辛侧眼看看他们,开口说话。不像军士长那样大喊,但惯于下令的声音却不可思议地响亮。 「排水管会堵塞,你们到外面水道去洗掉再冲澡。还有,洒到地上的油漆要负责清干净。」 「「是,长官!」」 对方回以自暴自弃的大嗓门,相对地,辛则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蕾娜还在发呆。 「……这是联邦军对新任指挥官的传统欢迎仪式还是什么吗……?」 「不是。何况联邦军也才成立差不多十年,哪来什么传统……」 「诺赞上尉,比起那种无关紧要的吐槽,这个还比较要紧吧。」 一名妙龄的女性军官走过来,摊开一路抱来的浴巾。 蕾娜回看那人,吃了一惊。
是联邦西方方面军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旅团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 讲得明白点,就是长官。 「维契尔上校!──恕我失礼……」 「喔,不用这样正经八百的啦。虽然指挥系统上来说我是长官,但同样都是上校嘛。」 葛蕾蒂把一条浴巾盖在蕾娜头上,摊开另一条,拍打着擦掉湿透滴水的军服水气。浴巾闻起来有刚洗好晾干的阳光香气。 「我让人把一套替换衣物摆在房间里,浴缸也放好热水了……你好像有命人准备毛巾,不过要做到这个地步才算合格喔,上尉。」 「……抱歉。」 「虽然这种不够贴心的地方很有年轻男孩子的感觉,还满可爱的,不过今后也得学习怎么当护花使者才行,不然好不容易见到面,可是会被讨厌呢。」 「上校……」 「哎呀,不好意思。但这都要怪上尉不好喔,那时好歹正在作战,谁教你要在通话内容受到任务记录器记录的联邦机甲内,跟人家讲私人对话呢?」 辛喉咙发出「咕」一声。葛蕾蒂咯咯笑完,就抱着湿掉的浴巾离开了。猫道上的军士长急忙往后躲。 「……上校,我来收拾就好。」 「讨厌啦,班诺德军士长,你拿年轻女生用过的毛巾要做什么?」 「请不要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好吗!而且偏偏是在队长的面前!我哪会对那种只比我家小萝卜头多长了点毛的小姑娘有非分之想啦!」 「毛……」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什么都没说!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好不好!」 不像是校官与士官之间会有的热闹对话渐渐远去。 辛目送他们走远,显得有点没劲地说: 「总之,请你先换衣服……我带你到房间去。
」 蕾娜位于第一队舍顶楼的起居室是两个相连的房间,面对走廊的一个房间是办公室兼会客室,里面的一个房间是寝室。 虽说是军事基地,但也是远离战线一百公里以上的安全地带。起居室比起防卫功能,更注重舒适性与展现指挥官的威严,空间宽敞,而且可能考虑到配属人员为女性,小型家具全为纤细的白蝶贝工艺品,摆设得赏心悦目。 辛把行李箱与外出包放在办公室就走出房间,黑猫虽然对于初来乍到的环境怀着一点戒心,但已经开始在房间里四处探险。 从四个角落为彩色玻璃的办公室大窗看出去,可以将河川对岸的城市尽收眼底。 听说城市一隅正在建设的新设施是学校。八六们自幼就被送进强制收容所,没接受过像样的初等教育,这是为了他们准备的特别设施。另外像是以旅团规模的部队来说只会安排一个的精神医疗分队,在这里则增加到两队。 这些照护措施,本来应该由共和国这个加害者负担。 蕾娜摇摇头,走向与寝室相连的浴室。 彩色磁砖的浴室热气氤氲,浴缸里似乎滴了某种花香精油,闻起来有清冽的芳香。蕾娜卸下淡妆,扭开造型时髦的水龙头,让热水从头淋下。 这时她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才解释到一半,于是打开浴室的门,戴起放在浴巾上的同步装置,启动知觉同步。 对象当然是此时待在办公室外走廊上的辛。 「上尉,请问一下……」 对方二话不说切断同步。 蕾娜再度启动知觉同步,一连上就说: 「为什么要切断?」 一道好像拿她没辙的声音回答: 『我才该问你,为什么要现在跟我同步?』 「因为话讲到一半。
」 插图p037 『……晚点再讲就好,至少请你淋浴完再说。』 蕾娜坚持己见。 「为什么淋浴时不能说?」 『问我为什么……』 辛好像无言以对,停顿了半晌。蕾娜乘胜追击般地说了: 「上尉那时候也没有介意,不是吗?两年前在先锋战队的队舍,我问你关于『黑羊』跟『牧羊人』的事情时,那个……我不慎在上尉淋浴时,跟你连上同步……」 『嗯……可是,你会介意吧。所以不用勉强没关系。』 这个嘛。 是很害羞没错。 知觉同步技术是经由双方的意识,主要让听觉同步,但同时也能传达见面讲话程度的感情。 换言之,蕾娜现在觉得「很害羞」的心情,当然也直接传达给了辛。蕾娜没发现这让辛也觉得很不自在。 何况水声、因为有些发烫的热水让蕾娜不自觉呼出的吐息,还有濡湿绸缎般的长发滑落玉肌的声音也是。 「可、可是今后也不能那么……啊!」 同步又被无言地切断了。 同步装置好像也拿掉了,这次没能连上。 莱登为了要将文件交到葛蕾蒂的办公室而来到顶楼,却只见辛颓然坐在铺着蓝底银花图案地毯的走廊上,因此停下脚步。 就坐在作战指挥官──蕾娜的起居室的门前。刚才进行过那场「欢迎仪式」,辛应该是在等她换衣服,但不知怎地看起来就这样双腿无力瘫坐下去了。 「……你在搞啥啊?」 「……………………………………没什么。」 嘴上这样讲,辛却回答得像在呻吟。
结果蕾娜出了浴室,把女用衬衫与裙子都穿好,穿过办公室,从内侧敲了敲通往走廊的门呼唤辛,他才终于肯回应。 「………………我是觉得不至于,但你该不会还没穿衣服吧……?」 「我有穿……!」 「那就好……」 为了防止窃听,声音不易穿透厚实的栎木门扉,而蕾娜也要回到盥洗室把头发吹干并补妆,所以两人再次透过知觉同步对话。 『……关于刚才那件事。』 话虽如此,由于这些事情让双方都有些尴尬,所以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始对话。蕾娜放下用完的吹风机,边梳头发边倾听。 『机动打击群的战斗人员几乎都是志愿从军的八六,但其他人员就不一定了。他们只是受命配属到这里的联邦军人……其中也有一些人的亲朋好友住在共和国。』 这番话让蕾娜倒抽一口气。 受到联邦保护的八六,大约将近一万人。 这个人数相当于一个大规模旅团,但比起原本在共和国生活的数百万有色种人口,人数实在少之又少。 只有如此少数的人,在迫害中存活下来。 其他所有人都在强制收容所、在建造铁幕时,又或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上──死了。 遭到共和国虐杀而死。 连墓碑或安息的坟墓都没有,一直都被当成人形家畜。 与「军团」开战之前,共和国与邻近诸国之间有过热络的人际往来。 当然,想必也有很多跨越国境的友谊或家族,他们若是知道亲朋好友受到那种对待,还惨遭杀害…… 『对军人来说,命令是绝对的,但并不能因此消弭以共和国人为长官的不满。自从上校确定上任以来,我跟班诺德军士长,还有维契尔上校,都收到了许多不满或反对的意见。
』 蕾娜想起在猫道上排排站的,年龄及民族各异的联邦军人们。 想起他们色彩各异的双眸,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 『这种情绪反应,不是强行压抑就会消失的。如果因为受到压抑而爆发,反而更不好处理。因此我准许他们「报复」,条件是只准在到任时做一次。决定这些细节,并向维契尔上校征求许可的都是我……所以我才会说,如果你要生气,怪我一个人就好。』 蕾娜摇了摇头。 说是报复,也不过就是刚打来的一桶清水。他们一定提出过更多更偏激的手段,但想必是辛全都拦了下来,而且也是在应该是他信赖有加的副官监督下进行。 为了保护蕾娜,免于受到不受控制的真正报复。 明明辛才是真正有资格对共和国与共和国民报复的八六之一。 「……那是我该受的处罚,我怎么会生气……」 『不对。』 辛平淡地否定蕾娜的自责。 声音中带点烦躁的口气。 像是一种即将变成愤慨的不快感受。 『可以对共和国报复的,只有我们八六。联邦人虽是相关人士,但不是当事者,并没有权利报复……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自以为正义或制裁的蛮横行径罢了。』 「上尉……」 『联邦终究也不过是人类的国家,不会因为以正义为国本……就具备什么正义或理想。』 声调听起来像愤慨,像哀怜……又像全都已经看开的心灰意冷,干枯而荒凉。 『再说了……我想我之前也讲过,第八十六区的那个状况不是你造成的,也不是靠上校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撤回。这不能怪在上校头上,不是你一个人该受谴责的问题。
』 『所以……』对于不再说话的蕾娜,辛仍旧平淡地说: 『刚才的报复,对上校来说是完全不正当的暴力行为。你已经甘愿接受过不合理的对待,所以从此也不需要再感到内疚。今后如果有人对你无礼,请依照联邦军法训斥处罚,你有这份权力与义务。』 义务。 这种用词遣字,非常像是他的风格。 如果只提到权力,蕾娜即使听了这番解释,恐怕在行使上还是会有所踌躇。 但义务就是非尽不可的责任了,其中没有蕾娜的心态介入的余地。 为了保护蕾娜免受联邦军人们不懂分寸的「报复」。 同时,也让蕾娜不受自责之念所困。 辛摆出一副冷酷死神的脸孔,装作漠不关心的放任态度……其实心地极其善良。 善良到受他温柔对待的自己,有时都会觉得心酸。 「……谢谢你。」 在床上摊开的替换衣物,是共和国军的深蓝色正式军服,想想也是,他们不可能事前准备好染黑的改造军服。 蕾娜把附有上校领章的军服穿好,不忘戴好臂章,也没特别多想,就在穿衣镜前转一圈看看,然后打开通往走廊的门。 「抱歉,上尉,让你久等了。」 辛等候的这段时间似乎也没闲着。他关掉装置,收起原先展开的全像电子文件,看看蕾娜,对于她不同于刚才的穿着眨了一下眼睛。 蕾娜这时才想到,她似乎是第一次在辛面前穿这套军服。因为不管是昨天重逢时,还是今天直到刚才,她都穿着染黑的军服。 ……她好像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特地再次确认自己的穿着了。 竟然还看一下有没有哪里怪怪的,简直…… 就像是第一次去约会的女孩子。
蕾娜大概是变得满脸通红了,辛不解地凑过来看她。 「……上校?」 「呃!不,没什么。」 蕾娜这句话答得慌乱,声音都拔高了,连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才怪。 可能因为意识到原先不放在心上──或者是下意识不去在意的──一些芝麻小事,开始让她莫名地在意。 真要说起来,蕾娜原本只能隔着长达一百公里的距离,借由隔着知觉同步的声音认识辛,如今意外与他相会的这种状态,对她来说刺激有点太强了。 声音好近。毕竟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辛的嘴就正好在蕾娜耳边,让她无法不意识到辛的个头。 比自己稍高一点的体温近在身边,传来些许热度。 眼睛不用看也能清楚知道他就在自己身边。 这才知道男生的体温原来这么高,这件事不知怎地让蕾娜心儿扑扑跳。 为了不让他发现,蕾娜以手贴胸吸气又吐气,好不容易才让发烫的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你要带我看看基地嘛,我们『揍』吧。」 ……甚至还吃了螺丝。 辛忍不住笑了笑,蕾娜硬是不去意识他的笑意,包鞋在木片拼花地板上踩得喀喀响地往前走去。慢个半步,就可以感觉到无声跟随自己的安静气息。 原来他走路习惯不发出脚步声啊。注意到这点时,蕾娜不知怎地,心跳又加速了。 「……那两个人在做什么啊?」 在下级军官用的小型个人房间,床铺、书桌、衣柜与两个房间共用的浴室占据了所有空间。 芙蕾德利嘉坐在床边,晃动着构不到地板的脚,血红双眸直瞪着空气,鼓起小巧的脸颊。
「跟葛蕾蒂或参谋他们见面也就罢了,竟然还在简报室之类,会议室之类的地方晃来晃去,岂不是跟男女私会没两样?身为一名长官,居然利用身份地位如此放荡……!」 「……不是,我说啊,芙蕾德利嘉。」 赛欧手肘撑在门扉大开的门框上,厌倦地说: 「你才是在干嘛啊,又在偷窥?」 她一听,红瞳霍地转向这边。 赛欧注意到一件不重要的事,就是在她发动窥视熟识者过去与现在的异能时,眼睛会泛出些微红光。 「这才不是偷窥,蠢货!是由于那个人带着辛耶四处游荡,余才会监视他们,看看她有没有做出什么奇怪举动!」 「不过是介绍基地啊。上校今天到任,辛算是她的直属部下,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确实如此,可是……」 「真要说的话,芙蕾德利嘉当场看过辛那段黑历史,应该也明白吧。」 在联邦,所有机甲都有配备任务记录器,除了各种感应器、照相枪与机器的状态之外,驾驶员透过耳麦进行的对话也都会记录下来。 当然,前次击毁电磁加速炮型后,辛与蕾娜在没认出对方的状态下,交谈的内容也不例外。 归队后在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司令部基地的任务报告中,葛蕾蒂恶作剧地播放那段录音时,辛的表情真够瞧的。不过他要站起来的瞬间,周围所有人都按住他,把整份录音从头到尾听完了。 题外话,那份资料档是十年来初次确认到的共和国影像,作为与共和国幸存者的初次接触纪录,似乎在西方方面军司令官们面前也播放过。 真令人同情。 「是这样没错,可是!亲眼看见还是令余无法认同!因为共同生活、战斗的时光可是余比较长啊……啊啊!」 突然间,芙蕾德利嘉霍地抬起头来。
不知道是怎么了,她愕然地注视只有她能看见的某地光景,看得出神。 然后她忽然就用一种邪恶的感觉咧嘴笑了。 「……赛欧,余肚子饿了。」 赛欧微微一笑。 「啊──嗯,快中午了嘛。今天天气很好,去营站买点东西到外头吃吧。」 附带一提,营站就类似军事基地内的福利社。 芙蕾德利嘉霎时慌张起来。 「啊,不,余不是这个意思,那个……」 「反正你刚才一定是看到辛要带上校去餐厅,不安好心想打扰人家吧?太好懂了啦。」 「啊啊!」背后不知怎地传来可蕾娜的惨叫,赛欧只用眼睛往后面一看,就看见可蕾娜像是狗见着主人似的,正要飞奔出去。 从走廊窗户可以看见餐厅,她似乎跟芙蕾德利嘉看到了一样的场面。 「嘿!」 而就在她即将到达最快速度时,背后吃了安琪的擒抱,应声就倒在地上。 「好痛!不对,干嘛,安琪你放开我……」 「不~~行。不可以当电灯泡喔,可蕾娜。」 「好痛痛痛痛等等安琪扭到了扭到关节了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看完令人不禁莞尔的一整段感情交流,赛欧将目光转回室内。 他自认为是面露笑容,但心里的想法似乎写在脸上了,这把芙蕾德利嘉吓得退缩。 「我们一起到外面吃吧。跟可蕾娜、安琪还有莱登他们一起。」 「……是。」 联邦军基地的餐厅不分基地或阶级,提供的都是同样餐点,不过是采取自助餐形式,可以自己调节分量。 蕾娜一面麻烦辛或负责配膳的兵员帮忙,一面笨拙地夹菜。由于餐厅座位大多都还空着,她之后就在一张桌子旁坐下。
在这个特军军官的处理终端占去多数的基地里,就数蕾娜现在身处的第一军官餐厅规模最大。军职与非军职人员混合的食勤人员勤快地忙着干活,现在只有一个好像能把蕾娜整个煮熟的大锅放在厨房里面,冒着热气。 由于联邦与共和国的饮食文化不同,餐盘里的午餐对蕾娜而言很稀奇。联邦特有的又黑又扎实的面包,搭配菇类香气扑鼻的奶油浓汤,还有蔬菜温沙拉,以及听说是联邦东南部家乡味的红辣椒炖肉汤〈匈牙利汤〉,再配上咖啡与苹果塔。在餐盘的中央,淋上醋栗酱汁的肉排香气四溢。 搔动鼻腔的特有香味,让蕾娜直眨眼睛。这该不会是…… 蕾娜雀跃地切开肉排送进嘴里后,那对白银色的双眸大大睁开。 「好好吃……!」 见蕾娜忍不住叫出声来,辛欣喜万分地笑了。 「喜欢就好。」 「好久没吃到真正的肉了……是鹿肉吗?」 蕾娜暂且将淑女的矜持放一边,展现她的好胃口。 「是的……因为莱登说过八十五区内〈墙内〉餐桌上只有合成食品,所以我想你或许很久没吃了。这也不枉费我们出动所有人到后面的森林打猎呢。」 「……难道你们是特地为了今天准备的吗?」 「不,只是碰巧那天基地几乎所有人都闲着。」 辛一边说,一边用满快的速度将料理送进嘴里。 辛也是正值成长期的大食量少年。餐盘里装的分量恐怕有蕾娜的一倍,看着这么多食物迅速消失,感觉挺过瘾的。 蕾娜再次体认到他果然是个男孩子,不知为何,内心涌上一阵莞尔。 「其实不用等到碰巧,战斗人员在不用作战时都满闲的。在第八十六区那时也是,知道没有危险可以行动的日子,我们就会全员出动去打猎或钓鱼。
」 「…………」 没想到好像满开心的。蕾娜一不小心产生这种念头,便急忙把它赶出脑海。 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苦笑起来。 「请别露出这种表情。实际上在第八十六区,也不是没有其特有的乐趣。」 征途遭到「军团」阻挡,退路受到共和国封锁。暴露在迫害与侮辱之中到了最后,规定的五年从军期限一旦结束就注定得死。即使身处于如此教人绝望的战场,他们仍然…… 「我们不会因为确定得死,就丢人现眼地数日子等处决日到来。既然都要死,不如死得没有遗憾──在那之前,至少要笑着过日子。因为那是我们唯一能做的抵抗。」 「…………」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两年前,每晚透过同步交谈过的那些先锋战队成员……每晚听起来都好开心。 可以感觉到同伴之间闲聊打闹的气氛,有时远处还会传来大吵大闹的声音,总是让人觉得温馨。 对于战斗之间的短暂休憩,以及享受枝微末节的小事,他们既坦率又贪婪。 即使命中注定不受任何人称赞,也不能守住什么,只能无意义地战斗、无意义地送死,他们仍然努力笑着活到最后一刻。 「……我也想试试看钓鱼。」 辛露出有点调皮的表情。 「那得从抓虫子当鱼饵开始呢。」 「虫子……」 大多数的年轻女孩都怕虫子,蕾娜也不例外。特别是会蠕动的,还有脚一堆的那种。 「那个……有没有人可以帮我抓……」 「很简单的,只要把河边石头翻过来,底下多得是。」 「…………………………我会加油。
」 看到蕾娜神情悲怆地说,辛──至少在蕾娜的记忆里,大概是第一次──笑出声音来。 蕾娜明白到自己被逗弄了,噘起嘴唇。 「……没想到上尉这么坏心眼。」 「失礼了。因为你的表情都吓到僵住了,一时忍不住。」 辛一边说,还在嗤嗤笑着。 「怕虫子的话,打猎或许比较轻松。我不会残忍到连肢解都叫你做,而且步枪的话我想你应该用得很熟吧。」 「突击步枪是很熟练,不过……」 蕾娜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放下了刀叉。 「……在第十五区的收复作战中,管理共和国民避难所的各位宪兵,曾经用打猎的猎物招待过我们。说一直吃合成食品,怕大家吃腻了。」 除了担任国军内部的警察机关,收容俘虏、难民以及设置、管理收容设施,也是宪兵的职责。在与「军团」战争中不需要扮演后者的角色,所以久违的任务似乎让他们很有干劲。 「有一定年纪的共和国民是很高兴,但是……听说孩子们都不肯吃,全扔掉了。说是味道很腥,吃不下去。」 「…………」 「军团」战争始自十一年前,白系种也差不多是在那时移至八十五区内避难。后来出生的所有孩童不只动物的肉,任何自然食材都没吃过。 据说幼儿时期常吃的味道,会决定一个人的味觉。 若是如此,他们或许一辈子除了共和国的自动工厂之外,再也无法接受其他地方生产的粮食、铁幕外面所有文化的饮食,甚至除此之外的料理。 辛反应很快,似乎猜到了蕾娜的担忧便答道: 「相同地,他们也没见过白系种以外的民族……说不定根本无法把白系种以外的人种视为人类……你是这么想的吗?」 蕾娜点了个头。
「这个部队的第一份任务,应该会是共和国北部行政区的收复作战。让你们在这种状态的共和国当中战斗……老实说,我很担心。」 因为共和国民就算没把排斥或忌讳的心态说出口,八六们也一定感觉得出来。 「我认为那跟在第八十六区作战时的状况没什么不同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原来共和国真的只有合成食品啊。就算家畜难以安定供应,应该也还有鸽子或兔子吧。」 「……我们没有猎捕动物的技术,也几乎没人懂得如何肢解。我想大家可能连抓动物来吃的意识都没有。」 相较于提供给八六的那种无味干燥的合成食品,共和国内的食品还算称得上食物,这或许也成了一个很大的原因。八十五区内的居民不需要为了吃到像样点的食物,而特别去想方设法。 「我不会下厨,所以也没什么资格取笑别人就是了。」 毕竟蕾娜是前贵族米利杰家的独生女。家人怕她双手变粗糙,不只是下厨,任何家事都不许她做。 辛淡定地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替代咖啡。 「我也不擅长下厨就是了。」 「咦!」 蕾娜忍不住回望着他。 不知为何,她擅自以为辛好像手很巧,感觉无所不能,或者该说没什么是他不擅长的。 「有点……意外。」 「并不是完全不会,但借用莱登的说法,我似乎……」 辛把马克杯轻轻放回桌上,伸手放到嘴边。 「……味觉有点迟钝。」 听辛有那么点不服气的口吻,看来本人并没有自觉。 不同于视力或听觉,这种感觉无法化为数值与他人做比较,他不服气或许也很正常。 再来就是蕾娜猜想,莱登的用词恐怕没有「味觉迟钝」这么委婉。
「我不否认我的调味很随便,也对于蛋壳还留在里面觉得很抱歉,可是又死不了人,我是觉得只要能吃就没差。」 「…………」 这种想法听起来还满病入膏肓的,应该说连不会下厨的蕾娜都知道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话说回来。 「鸡蛋……要怎么弄破呢?」 蕾娜只听说过蛋壳非常坚固,是不是得用到铁锤之类的啊? 「…………」 这次换辛足足沉默了好几秒。 「……话说『学校』课程的选修科目里,有烹饪实习的基础课程。」 「这样啊。」 「内容从最基本的菜刀拿法教起,目前只有芙蕾德利嘉……也就是旅团随军吉祥物一个人选修,上校不妨也一起去听讲如何?」 「……上尉也一起来吧。」 「我不用了。」 「为什么呢?」 这样半斤八两的对话,让人在稍远座位的情报参谋拼命憋笑。 结果两人一直吵着没营养的事情直到吃完饭,还续了一杯咖啡,但辛说什么就是不肯屈服。 既然如此我就练出一手好厨艺,让你刮目相看!蕾娜暗自下定决心,用莫名有干劲的脚步走向机库,辛面露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不过几小时前还空荡荡的机库,如今该停放的机甲已经归队,一红一白的那两人看样子也打扫好了。名为「女武神」的辛等人新座机,此时折叠起长脚,在春日阳光中打盹。 蕾娜仰望个头比「破坏神」高大一点,作为兵器的优美细致程度更上好几层的机甲,忽然感觉胸口一紧。 冷艳又凶猛。同时具备无法言喻的不祥气质,宛如匍匐战地寻觅失落首级的白骨尸体,有如磨亮骨骸的洁白机甲。 蕾娜记得。
她在铁幕的迎击炮管制室萤幕上看过。 看过只身对峙宛若巨龙的电磁加速炮型,划破黎明碧蓝黑暗的纯白闪光。 据说这架「女武神」是参考两年前辛等人受到联邦收留之际一同回收的「破坏神」打造而成。 所以那时蕾娜当然会觉得它很像「破坏神」……就某种意义而言,那时自己的性命或许也等于是受到辛等人搭救。 当然最大的功臣是那位「女武神」的处理终端,但如果没有「女武神」的机动力,对方想必也无法远从联邦追逐电磁加速炮型,并成功将其击灭。 对了,还得找出那时的军官,补上一句道谢才行。 蕾娜看着一架一架浏览整齐排列,装备各有不同的五架「女武神」,接着在其中别具特征的一架前面驻足。是辛的座机「送葬者」。 她依序看过固定装备的四具破甲钉枪与一对钢索钩爪、标准装备的八八毫米滑膛炮,以及相反地几乎可说是辛专用装备的高周波刀,继而转头看向它的骑手。 「……我可以摸看看吗?」 「?请便。」 辛一脸「为什么要问」的表情点头,但对他而言,它是托付性命的伙伴,并不是他人能够不征求许可就乱碰的东西。 蕾娜用手掌轻轻贴上冰凉的装甲,无数细小伤痕让它摸起来触感粗糙。 辛在联邦约有两年的战斗经历,如果在这么短的期间内就会变得这样伤痕累累,看来联邦的战场也一样惨烈。 谢谢你帮助他,在那种战场上保护了辛。 据说名称跟在第八十六区一样,也叫「送葬者」。假如兵器有所谓的灵魂,这架机体一定也继承了前任的魂魄,延续至今。
蕾娜手指滑过座舱罩底下描绘的,像是战队章〈Squadron marking〉的枪尖徽章,再看向另一边侧面应该是识别标志的扛铁锹无头骷髅时,辛带着苦笑说: 「你在就任前应该有浏览过一遍『破坏神』的资料了吧。况且武器几乎都是标准装备,我认为没什么稀奇的。」 「是这样没错,可是……那个,因为这是第一架前来救援共和国的机种……」 不知为何,蕾娜觉得在辛面前详细说明自己受到其他处理终端搭救似乎不是很好,不禁支吾其词。 蕾娜顺便想起一件事,于是先跟辛讲一声,然后走向远远观望两人的整备班长面前。她找对方收下一件东西,并拿着回来。 这是昨天蕾娜在联合司令部基地巧遇一名熟人时,对方连同口信一起交给她的物品。因为算是危险物品,所以不能随身带进来,于是请人连同其他弹药类一起用防爆箱运来。 「……这是什么?」 「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大概是直接由枪匠那边送来之后都没动过,盒子是质朴的塑胶材质。蕾娜一边打开盒盖与内容物,一边接着说: 「听说是你的遗失物品喔,上尉。」 收在盒子里的,是体积稍大的双进弹匣〈Double column〉式,过去共和国陆军制式的九毫米自动手枪。 当国军从战场上消失后,许多八六处理终端都携带这种手枪。 辛狐疑地看向盒中物……下个瞬间,整个人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上尉?」 「……上校,这个……你是从哪里……」 「联邦军前来救援时,在铁幕外面……」 「…………」 也许是心理作用,但辛脸色似乎不太好,并陷入沉默。
辛的表情变化原本就比较平淡,不太容易看出来,但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的扑克脸底下似乎满心焦躁不安。 然而蕾娜不明白原因。 真要说起来,这把手枪是在打倒电磁加速炮型,与联邦的救援部队会合后,西汀──大规模攻势时的「家臣团」战队长,在一片彼岸花的花海中找到的。 当时西汀露出一副想到了过分恶作剧的表情,在昨天久别重逢时,便把手枪交给蕾娜,要她转交给机动打击群的战队总队长(也就是辛)。西汀要她跟对方说这是遗失物品,笑脸就像饿着肚子面对大餐时的鳄鱼一样,开心得要命。 手枪遭到弃置似乎没过多久,所以蕾娜擅自以为这是那时的「女武神」处理终端的东西,而战队总队长就是那个人。 ……还是说,该不会其实当时辛也在场? 那应该不太可能。那时仅有一架「女武神」在场。蕾娜跟对方交谈过,所以还记得这点。杂讯那一头的口吻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年轻气息犹存。对方没有报上姓名。其装甲在激战中遍体鳞伤,但还是留住了识别标志。 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标志。 蕾娜觉得好像刚刚才看到类似的图案,眼睛便瞥向一旁的「送葬者」。 同样没有头颅的骷髅,毕竟因为没有头颅,所以并没有回看着她,但就在那里。 那个识别标志,简直就像埋葬战死者的死神。 埋葬战死者。死神。 ……不会吧。 蕾娜转回视线,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辛──「女武神」的少年处理终端。 果不其然,辛别开了目光。 蕾娜弯身凑过去看看。 辛硬是不肯跟她四目交接。 这让蕾娜更加确定了。
「原来那时候是你吗……!」 辛一瞬间似乎想设法开脱,视线四处彷徨……结果好像认命了,变得垂头丧气。 「……是的。」 果然。蕾娜两眼发亮,辛却恰恰相反,尴尬地别开目光。 「那时的事……我很抱歉。」 「咦?」 「那个……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我说的话实在有点失礼……」 「呃……」 失礼……失礼? 真要说起来,自己那时候跟他说了些什么? 这么说来,我完全不记得了……! 「不、不会,我那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了,那个……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但我是不是说了什么比你更失礼的话?那时我也……呃,累得心情有点烦躁,总觉得好像一股冲动地说了一些不太好的话……」 蕾娜急着解释,但仔细想想,说记不太清楚才真的是没礼貌。话都讲出口了才发现这点,使得蕾娜更加慌张失措。 然而,辛似乎明显地松了口气。 「不会……因为你那时候,帮了我很多。」 说到这个──对,只有这件事蕾娜记得。 那时,联邦的处理终端──辛他…… 声音听起来就像迷路的小孩,精疲力竭,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从目送辛前去特别侦察任务后,这两年来,蕾娜不知道抵达了联邦的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战争。 然而他不但有勇无谋地突破「军团」支配区域,还几乎不顾生死地与电磁加速炮单挑。他需要担起这种作战,足见联邦的战场也绝不轻松。 如果自己能稍微成为他的救赎…… 「那就好。这样的话……我也很高兴。」 拿去吧。蕾娜再次把枪盒递给他。
这次,辛收下了。 辛似乎无意带着没验过的手枪四处走动,便连同占空间的枪盒带回自己房间去放好。 但走到一半,他说: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说那个『听说是』遗失物品?是别人请你转交的吗?」 「是的,昨天我碰巧在联合司令部基地遇见独眼巨人──依达上尉,就是那时候给我的。」 「……独眼巨人?」 「在你前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之后,归我指挥的战队长。」 「…………」 经过这段对话,辛的心情更是瞬间变得差到极点(而且还是一样缺乏表情变化,所以非常难看出来)。 辛有些随便地把枪盒放在书桌上,蕾娜虽然觉得可能不太好,但仍是从门口探头看看辛的背影与他的起居室。跟楼上蕾娜的房间截然不同,处理终端的起居室相当朴素。 两年前与其说是爱书人,毋宁称为乱读家的印象看来是对的。整理得略为缺乏生活感的个人房间里,只有一个小书架是杂乱的,蕾娜看着那个书架与塞在架上的书籍书背,开口说话。架上有哲学书、技术书与平装小说等等,不知为何还有绘本。 「……可是,你为什么之前都不肯告诉我呢?呃不,我明白联邦军也有军纪或保密规定,但至少可以给我个联络……」 刚打倒电磁加速炮型的时候,双方都还没见过对方的长相,所以或许只能说无可厚非,但最起码辛应该知道机动打击群的作战指挥官是蕾娜。 看到蕾娜为此生气,辛就面露了为难的表情。 「抱歉,进行救援作战时我们被部署于最前线,而编组机动部队时保密措施又莫名严格,所以完全无法跟外头联络。」 「…………」 蕾娜向救援派遣军洽询过好几次关于「无头骷髅」的处理终端的事。
对方表示这是机密事项因此无可奉告,但蕾娜想起当时派遣军的司令官理查少将在憋笑,副手维兰参谋长则明显面露愉悦的浅笑。 而且应该可以事先交给自己的处理终端人事档案──上头也记载了姓名──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方坚持手续有所延误,其实蕾娜到现在连一次都没看到。 总觉得…… 好像其他人都心知肚明,而故意设计让两人碰不到面…… 「再说,我认为上校一定会追上我们。」 「咦……」 「会来到我们抵达的地方。所以,如果由我主动联络──前去迎接你,就觉得好像是我不信任上校。」 「原来你还记得呀。」 「当然了。」 辛只是有话直说,口吻平静自然,但蕾娜听了却再高兴不过。 高兴的是他还记得──也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追上来。 蕾娜紧紧抿起了嘴唇。 要说就趁现在。 现在不说,自己一定会因为胆怯而一再找理由,永远说不出口。 「『辛』。」 她坚定地唤道。辛关上自己房间的门,回头看她。 蕾娜着急地说了: 「可以……可以请你叫我的名字吗?在公开场合会有立场问题,我想可能不太方便,但其他时候……」 少校。 过去八六们以军阶称呼蕾娜,是在表达他们对蕾娜的隔阂。是不言自明的一条界线,显示出双方是迫害者与受害者。躲在墙内的白猪,与墙外以战斗到底为傲的他们八六间只是佯装亲昵,其实并非能以名字相称的关系。 结果直到最后,自己都没到在墙外──没能站上与他们相同的战场,但是…… 「这两年虽然力有未逮,但我自认为是战斗过了。
尽管结果力不从心,即使如此,至少我认为自己没有逃离战场。所以,希望你能对我一视同仁……」 莱登、赛欧、可蕾娜或安琪。就像对他的那些战友一样。 「能不能叫我蕾娜……用名字叫我呢……?」 辛神情像是大感意外,注视着蕾娜──简直就像没有其他意思,只是照以前的习惯继续称呼而已──忽地笑了起来。 「是没关系,但有个条件。」 「你说条件吗?」 「是的。」 辛对变得有点紧张的蕾娜说: 「请不要再这样一脸悲壮了。」 意外的一句话,让蕾娜内心大受震撼。 「……我才没有一脸悲壮。」 不知为何──讲话的声音还带点鼻音。 简直就像泫然欲泣一般。 「有。没错……从刚才开始,你的这种表情就让我有点不高兴。」 嘴上说不高兴,语调与眼神却像在关心人。 「我希望你记得的,不是你让我们去送死。我希望你活下来,不是希望你活得像个罪人……我那时留下那句话,并不是想让你露出这种表情。」 意思是,我并没有怪你…… 「所以军服也是,请别再穿那种像丧服一样,不适合你的颜色了……头发也是。」 辛先是踌躇一瞬间,继而突然伸出手来,撩起蕾娜绢丝般的长发。只有那一绺发丝染成赤红,象征只让八六流下的血红。 插图p067 「你不用再这么做了,你无须背负任何罪名。明明没有任何人责怪你,你却背着不存在的十字架前行──请别再这么做了。」 蕾娜缓缓摇了摇头。 这不是十字架……不是什么罪恶感。 这是铠甲。
染黑的军服也好,染红的头发也罢。 这都是她为了独自待在陷于战火中却忘记如何战斗的共和国,也要战斗到底而穿起的铠甲。 「……因为……」 话语擅自从樱花色的嘴唇零碎落下。 「大家都不在了……辛也是,其他人也是,在那之后我指挥过的所有人,都只留下我,先走一步。」 够了。脑中某个仍然冷静的部分烦愁地低喃。 自己是赶人的一方,是叫人去死的一方,没有半点资格讲出这种话来。 更没有权利──哭着说自己有多担心害怕。 「没有人愿意相信我,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战斗……没有人愿意陪在我身边。」 她明明说过。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叔父大人与母亲大人都过世了,剩下我一个人……我非得故作坚强才能撑下去。如果大家没有叫我『鲜血女王』,如果我没有欺骗自己,把自己当成那种怪物,我早就……」 「……嗯。」 早就屈服、毙命了……她说。 辛平静地肯定了蕾娜不禁发泄出的柔弱部分。 还是说,他也有过这种感情? 被人称为「死神」,背负这个名号在绝命战场上战到最后,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同年龄八六少年,也有过──…… 「但正因为如此,我想你不需要再这么做了。今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今后有我,也有莱登他们在。」 方才让蕾娜心绪不宁,比自己稍高的体温,如今感觉好可靠。 因为知道他就在眼前。 因为知道──他确实陪在自己身边。 「我们要一起战斗──对吧?」 「……!」 再也撑不下去了。
蕾娜抓着眼前确实存在的人不放,像个孩子般哭了。 「……该怎么说呢?他们真的都超需要别人推一把耶~~」 赛欧一只手捂住芙蕾德利嘉的嘴放任她唔唔地叫,另一只手抱住她说道。 「真没想到几乎一整天都得顾虑他们。」 莱登一面同样紧紧抱住唔唔地叫的可蕾娜,一面回应。 在蕾娜抓住辛放声大哭的走廊上,他们就待在转过转角的位置。一行人躲在两人视野死角的墙壁后面,为了不让感觉敏锐的辛察觉,还把讲话音量压低到最小限度。 安琪在转角后面一边用小镜子观察状况,一边苦笑: 「比起这个,可蕾娜跟芙蕾德利嘉,你们都太不懂得礼让了。我明白你们不甘心大哥哥被人抢走,但至少今天得为他们忍耐一下才行。」 芙蕾德利嘉与可蕾娜同时鬼叫着,大概是在抗议或抱怨「我才没把辛当成大哥哥!」之类的,但没人在乎。 半年前与电磁加速炮型展开死斗后,留下了纪录。 对辛而言,那想必是说什么也不想让人听到的纪录。即使如此,赛欧很庆幸能知道那件事。 「死神」总是与大家共同作战,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带到他能抵达的最后尽头。是他们让辛背负了这种苦差事,所以他们无法对辛说那些话。但那个爱哭的指挥管制官代为传达了。 「……幸好上校没死,对吧。」 「是啊。」 啪的一声,安琪阖起了小镜子。 「……差不多要被他发现了,我们撤吧。」 「好~~」「了解~~」 特地补的妆,结果又掉了。 蕾娜还有点抽抽搭搭的说: 「我会把头发染回来。」 辛轻轻一笑。 「这样比较好。
」 「军服也是。」 「嗯。」 「……不过在备用军服发下来之前,有时还是得穿黑色的……」 「我是觉得还没送到之前,就穿联邦军服也不会怎样。」 不,那样有点太夸张了。 蕾娜正想开口,但改变了想法。 就是啊,至今被他取笑得好惨,做这点小报复是应该的。 「你比较喜欢……我穿那样吗?」 「啊……?」 果不其然,辛一副始料未及的样子回看蕾娜──大概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嘴巴要张不张的僵在原地。 看到以沉着冷静为信条的慌张模样少年反常的慌张模样,蕾娜忍不住噗哧一笑。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二章 敌我识别 避难所满是整排的组合屋式临时住宅,在日晒与风雨下褪色,显得寒酸破败。 据说是政府将联邦军旧型兵舍转让给民间使用,但尽是些野战用的简朴、粗糙的建筑物。 简直把人当家畜对待。 把人塞进建在邻近危险战斗区域的粗糙组合屋当中,粮食或衣服都是配给品,什么都没得选择。联邦军嘴上说是最低限度的支援,其实什么都不肯帮忙,甚至由民众代为进行如同强制劳动的重建工作,还被要求执行与征兵无异的战斗训练。 拥有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之名的临时政府虽然尚在,事实上却受到联邦的箝制。一群不过是改掉帝国名称的野蛮帝国主义者构成的国家,竟假借保护之名,蹂躏尊崇自由与平等的共和国。 年纪仅仅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少女神情了无生趣地蜷缩于各个角落,看了更是教人心疼。这个年纪的孩子,本来应该在父母与社会的庇护下就学,享受穿着打扮,与无话不说的几个朋友自由自在地到处玩耍。如今却落入这种处境。
眼睛转向他处,可以看到过去曾是国军本部的雅致宫殿遗迹,建造了新的队舍。 据说那是自今年春天新派遣来此的部队队舍。第八六机动打击群。什么人不来,偏偏是那些肮脏八六们构成的部队。 污秽的有色人种,再次大摇大摆地踏入这个美丽的国家。 这样大错特错。因为这里…… 这里是我等光耀荣显的白系种的国度-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上校、辛耶.诺赞上尉。你们将在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中,执行一项机密任务。」 在联合司令部基地中,不知为何没有开灯的参谋长办公室里。维兰参谋长背对阳光照入的大窗户,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双手还撑在办公桌上合握,维持着将嘴巴藏在双手后面的姿势如此说道。蕾娜不禁偷偷窥视了一下站在身旁的辛。 蕾娜觉得好像很多地方不对劲,难道联邦军都是这样下指示的吗? 但很遗憾的,辛就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因为这是常态所以不觉得有怎样,又或者其实这是感到傻眼的样子,蕾娜一点都看不出来。 正在这样想时,维兰参谋长好像觉得没趣,挺起了背杆。 「……怎么搞的,你们都不觉得有趣啊?我还以为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听到秘密任务或机密任务什么的,都会毫无意义地兴奋到静不下来。」 「任务的内容是?」 辛平淡带过,参谋长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真的是一点也不可爱耶,诺赞上尉。我会拿一些你小时候流行过的动画什么的给你,就从现在开始也好,你尽管像个孩子一样享受无聊的休闲时光吧……」 副官不发一语地走进来开灯,启动全像萤幕,把一大叠动画跟电影的资料媒体堆在办公桌上,就离开房间了。 「那就言归正传。两位指挥官,你们有任务了。
在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中,第八六机动打击群将在北部副首都夏绿特市中央车站的地下总站实行压制作战。」 听到这番话,蕾娜顿时立正站好。 终于来了──是吧。 「我先整理一下现况。旧第一区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以北有『军团』大规模兵力驻屯,以去年十二月时救援军的战力来说,不得不放弃压制的念头──诺赞上尉当时负责搜索敌踪,想必不需要听我多做说明。」 参谋长对着回望他的蕾娜露出冷冷嗤笑。 「联邦军已经掌握上尉能够感应『军团』所在位置的异能,并活用于广域索敌。毕竟不像贵国都到了战争时期,还在重视所谓常识这种共同幻想,将珍贵的警报装置〈金丝雀〉扔在战场上。联邦可没有那么从容。」 「如果在共和国被当成警报器,我想我的下场应该会更惨。」 八六在共和国是没有人权的劣等种。假如因为有用而被当成研究对象……现在好一点就是废人,惨一点的话就是被分尸,泡在保存液里面。 如同过去为了让知觉同步实用化,众多八六孩童在强制收容所被拿去进行人体实验而亡。 蕾娜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始终在暗自忧愁,担心其中一个会是自己见死不救的儿时玩伴。 亨丽埃塔.潘洛斯技术少校,知觉同步的研究主任。 辛本身似乎不记得他有过这个儿时玩伴。 「那倒也是──你们压制的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总站,是这支『军团』集团保有的大规模生产据点。从索敌结果推测,地下四楼有自动工厂型,地下五楼则有着发电机型的控制装置。」 随着参谋长单手一挥,全像萤幕展开,显示出地下总站的三维全像图。 十四条路线二十五面的月台与铁路,加上附设的大规模商业设施,在纵贯地下七楼的空间层层重叠,部分设施还延伸到邻接的车站,构造极为复杂。
连这样整体看起来都让人晕头转向,这就是恶名昭彰的「夏绿特地下迷宫」的立体图。 辛瞥一眼,就眯起了眼睛。蕾娜慢了半拍,才想到他为何有此反应。 空间很窄。 最细的隧道的宽度及高度都只有四公尺上下。联邦的主力军「破坏之杖」等于无法动弹,就算是「女武神」,若是在机动动作上有所失误,也会进退不得。 这种地形对「军团」而言,也很难运用战车型或重战车型等主力,然而它们身为防卫的一方,可以在地板上挖洞埋伏〈Hull-down〉,等我军送上门。就难以针对装甲较薄的侧面或后部攻击这点而论,这种战场对火力偏低的「女武神」来说或许反而棘手。 「作战目标为击毁这两架『军团』。顺带一提,如果情况允许,两者的破坏程度都要尽量控制在最小限度。这两种机体都少有观测机会,可以的话,希望能趁此机会得到数据……只不过,我是说情况允许的话。如果会因此增加人员牺牲,就放弃这个念头无妨。」 人类很少有机会观测到潜藏于支配区域最深处的发电机型与自动工厂型。即使在共和国,也只有在「军团」战争初期观测到的几个例子。庆幸当时是正规军人在与敌军对峙,报告内容十分详尽。 想到这里,蕾娜举起了一只手。 「可否准许发问,参谋长阁下?」 参谋长带着绅士风范微笑了。 「当然可以,米利杰上校……不像某个不可爱的上尉,部下这样对长官表示敬意,真让人觉得心情舒畅。」 蕾娜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辛,他却装作没发现。 「发电机型是借由太阳能发电的方式生产能源匣的『军团』。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下铁站内,它们是如何发电的呢?」 根据报告书指出,发电机型率领着一群手掌大小的发电子机型,自己也拖着铺满太阳能发电板的翅膀,是有一个市区那么巨大的蝴蝶型「军团」。那么巨大的蝶翼在地下摊不开,况且根本就照不到阳光。 「正确来说,是原则上采用太阳能发电。联合王国的报告内容提到,与该国相敌的『军团』集团当中,似乎有着地热发电式的发电机型。具有高度学习能力的『军团』的特色,就是能够顺应状况进行自我改良……基于这点,我们推测这架发电机型进行的是核融合发电。」 「您说……核融合吗?这怎么可能……」 「在联邦也已经进入运转测试阶段了。换言之,这对『军团』而言完全可行。因为我等帝国引以为傲的技术,大多数都让『军团』继承去了──去年的大规模攻势中,电磁加速炮型会以共和国为目的地,八成也是为了这个理由。磁轨炮受到供给的电力越多,初速──威力与射程就越大。只要坐镇要塞护墙内侧,旁边再放个核融合发电的无限电力……至少包括我们联邦,周边各国想必都会被单方面夷为平地。」 「…………」 接着换辛开口说: 「准将。」 「什么事,不可爱的上尉?」 「第八六机动打击群的旅团长并非米利杰上校,而是维契尔上校,为什么维契尔上校不在这里呢?」 参谋长维持着冷笑耸了耸肩。 「这还用说吗,因为这点程度的作战概要,本来只要传送资料就够了。我只是想趁着决定作战的机会,稍微开开你们玩笑罢了。」 「「…………」」 啊,这个人属于那种不太能信任的类型。蕾娜如此想,身边无言以对的辛,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办公桌坐太久会让身体僵掉,我送你们出去,顺便散个步吧。
」参谋长如是说,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蕾娜跟着参谋长走在联合司令部基地的走廊上,无意间注意到一件事,环顾四周。 这跟前往办公室时走的路线不一样。蕾娜看向辛,他也怀疑地眯着眼睛。 「参谋长阁下……」 对于这声呼唤,维兰参谋长连一个眼神回应都不做,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门前,推开通过ID认证而解锁的门。两人忍不住停下脚步,维兰仅以视线催促他们入室。 里面是挑高一个楼层,天花板显得高耸的房间,他们则是站在楼中楼的位置。配戴军情室臂章的军人们在栏杆下方的办公室忙碌而勤奋地工作,几个人注视着投影于半空中的全像萤幕影像,看样子那是分析对象。 眼前是某间会议室的会谈影像,室内采用严谨而展现威仪的晚期帝政风格。恩斯特的声音在那当中响起,却不见他的身影,似乎是不在摄影机范围内。 『──又是关于八六们的待遇吗,普吕贝尔代表?』 声调极为冰冷僵硬。 画面中,被他称为普吕贝尔的女性婀娜地微笑。 她有着白银种的银发与同色眼瞳,以及代表在共和国临时政府有重要职位的五色旗徽章。 『是的……就如同我一再重申,贵国接收的那些八六,全是我们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兵器的一部分,是我国的资产。请你们停止非法占用,立刻将全机归还与我们。』 「什……!」 蕾娜差点没叫出声音,但参谋长伸出一只手挡在她面前,制止了她。蕾娜仰头一看,只见军帽下传出冷笑的气息。 看到那冷酷苛刻的笑意,蕾娜弄懂了。 今天她被叫来这里的真正理由…… 原来是这个──…… 影像中,女性持续进行单方面的主张。
她表示八六是类人类的劣等种,不过是人形的家畜,联邦没有正当理由接收使用。真要说起来,就连联邦目前在共和国领土驻军都没有合法根据。 因此,她要联邦立即归还八六。 并且要求联邦退兵,将国土与主权交还到正统人民──白系种的手上。 恩斯特似乎冷哼了一声。 『我方原本就预定于收复北域后,将防卫祖国的责任交还给贵国。但莫非你们认为用丧心病狂而且半年前已经失败的手段,还能阻挡得了「军团」吗?』 『那是当然。我等白系种实现了人类史上最出色的政体,是优于大陆所有种族,值得骄傲的优良种。劣等种制造的「军团」本来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她的眼神是认真的。 坚信他们能战胜就连拥有大陆最大国土、人口与军事力量的联邦,都只能被迫改变战略的「军团」。 坚信白系种在任何方面,都是优于其他民族的存在,到了这种地步。 口吻不苟言笑。 带着那种──盲信。 『上次的撤退全是八六们的无能所导致的结果。我们给了那些家畜不配拥有的精良兵器,他们却花了十年还是打不赢。铁幕之所以只因为区区「军团」攻击就倒塌,在经过调查后,也发现了几处比设计规格脆弱的部位,都是负责建设的八六打混偷懒造成的。一群不懂得考虑后果,懒惰低能的杂碎……不过这次,将由优秀的我们正确管理,让他们有效率地应战。』 影像结束,蕾娜俯视着变暗的萤幕,咬住嘴唇。 还有…… 共和国内还有人在讲这种话……── 「简而言之,等联邦军撤退后,他们还是打算将共和国的防卫工作丢给八六去做。无论是对于战况或者是非善恶,能够无知到这种程度,真是挺无药可救的吧。
」 参谋长嗤之以鼻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现在,蕾娜不敢看向身旁的辛是什么表情。 不对……是不想看。 不想看到他必定是以看破一切的目光,定睛注视与蕾娜同样身为白银种的人,那种冷漠无情的侧脸。 辛平淡地开口: 「……所以如果我们派不上用场,你们就会接受对方的要求?」 「当国民的同情游戏结束后,假如你们没有其他能完成的职责,也许就会那样了。」 面对辛冰冷的目光,参谋长丝毫不为所动。 「事到如今,你这八六还有什么好气愤的?就是知道人类不过如此,最后才会变成现在的你们吧。」 辛小声叹了口气。 「……是的。」 「总而言之,那个就是目前在旧共和国民当中支持率急速攀升,于临时政府内也渐渐建立起地位的圣玛格诺利亚纯血纯白忧国骑士团的首领,以及其主张。」 「……这个名称是联邦军内的代号还是什么吗?」 「是他们这样自称的,我只是一字不差地告诉你们而已。」 「…………」 辛大叹一口气,显得很厌烦。 「这个什么骑士团的,跟任务有何关系?」 他随口简称了。 「我只是先给你个警告……但愿这是我杞人忧天而已。」- 然而那个什么忧国骑士团的主张,却像根刺一样卡在蕾娜心里。 蕾娜将新到任的处理终端,足足有一百三十九人的人事档案依序投影在半空中,独自陷入沉思。 八六们虽然在共和国出生长大,但对他们而言,共和国早已不是值得敬爱的祖国。
即使如此,终有一天,当他们希望回到故乡时──共和国却是那副德性,一定会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共和国到底要怎么做才会……即使再也无法以共和国为傲,即使如此,我的祖国…… 「咪呜。」黑猫狄比撒娇般地叫了起来。 「上校……米利杰上校。」 「呀!」 抬头一看,是葛蕾蒂。 「失礼了,请问有何贵事,维契尔上校?」 「还问我什么事,潘洛斯少校、叶格少尉以及第一批处理终端们不是今天到任吗?少校与少尉就快到了喔。」 咦?蕾娜注视着设定显示于桌上的全像式日历与时钟。 她急忙站了起来。 「我、我得去迎接……」 蕾娜原本打算亲自去迎接,却为了处理文书工作忙到忘记时间。 葛蕾蒂一面苦笑,一面伸出一只手拦下她。 「我已经派人迎接了。我有吩咐先带两位到各自的房间,所以还有时间让你梳理一下……潘洛斯少校毕竟是女生,总不好让她风尘仆仆的都还没梳洗一下,就抛头露面去见人嘛。」 「真抱歉……谢谢您。」 「不会,这也是我的工作。」 蕾娜松了口气,正要坐回椅子上,忽然发现一件事,用半站半坐的姿势再次僵住。 「请问……是谁去迎接?」 葛蕾蒂偏了偏头。 「诺赞上尉正好没事,所以我就让他去了……怎么了吗?」 「辛……!」 看到共和国军的技术军官只呻吟了一个字就呆站在跑道上,辛不解地回望对方。班诺德帮她拿了行李在后面待命,也是一脸狐疑。 技术军官──潘洛斯少校既惊愕又狼狈,脸色发青到不行。
她好不容易才恢复镇定,仍然一脸苍白,用僵结的嘴唇问道: 「……诺赞上尉,我想确认一下。」 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被巨大感情辗碎过一样。 「是米利杰上校……要你来接我的吗……?」 「是旅团长葛蕾蒂.维契尔上校做的指示,潘洛斯少校。」 辛不懂对方为什么要在意这种事,但仍回答了她的问题。少校与上尉的阶级差距无可颠覆,虽然对辛而言是无关紧要的规定,但他不愿让事情演变成蕾娜的缺失。 这时,他终于想到对方为何有此态度,便补充说明。 对共和国人而言,八六是人形的家畜〈猪猡〉。 「如果八六前来迎接让您感到不快,请见谅……少校的配属部门是研究部,我想今后不会有机会与我们碰面。」 「我要是会在意那种事,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志愿过来了啦。」 潘洛斯少校没好气地说,同时语气听起来,又像是被人拿小刀随意捅了一刀般。 「……真要说的话,我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怎么可能不跟你这个处理终端碰面嘛……」 「阿涅塔!」 焦急的声音在跑道上响起,一看,蕾娜正往这边跑来,脚步声还很大。 大概是真的急着赶来,蕾娜来到他们身旁后,双手撑膝调整呼吸。军帽及徽章都没戴,就穿着一身军常服,给人一种顾不得整装就赶来的印象。 「诺赞上尉,我来为潘洛斯少校带路就好。班诺德军士长,可以只麻烦你拿行李吗?」 「好的,长官。」 「我们走吧。」 看到蕾娜简直像要把对方带离现场──也就是辛的身边──匆促地离去,辛百思不得其解,目送他们离开。
离去之际班诺德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要东西,于是辛就把不再用得到的军帽交给他。 莱登正好这时候出来,看着那边说: 「……那是怎么回事?」 「天晓得。」 虽然莱登这样问,但辛也完全不懂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回过神来,反问: 「什么事?」 「喔,我是来迎接那些新人啦。那个完全被晾在一旁的家伙……」 一个白银种少年大概是错失了现身的时机,有些不知所措地探出头来。莱登对他扬扬下巴,接着又说: 「还有现在抵达的那个。」 辛眼睛望向正好开启了后舱门的第二架运输机。 带头跑下飞机的小个头八六少年,一发现两人就停住脚步。 他惊讶到嘴巴合不拢,喃喃说道: 「咦!诺、诺赞队长?修迦副长!」 那种反应就好像见着了死人复活,但实际上对他来说就是如此,也无可厚非。这个叫瑞图的少年是两年前,两人配属到先锋战队前的部下。对瑞图而言,辛与莱登都应该是早已亡故之人。 经过两年还有熟人存活下来,对辛而言也是一件意外的事,当他想说总之先做点回应时…… 「咦!队长该不会是死了以后,转职成真正的死神了吧!难道我们其实已经死掉了吗!」 他过度丰富的想像力害得莱登爆笑出声。 辛则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铁幕沦陷后,也有少数几名共和国民驾驶备用的「破坏神」加入战斗行列。 还有人刻意离开自己担负起的祖国防卫任务,志愿参加机动打击群。 不过只有一人。 「我是达斯汀.叶格少尉,从今天起配属到本部队,请多指教。
」 看到身穿共和国深蓝军服的白银种少年动作生疏地敬礼,辛等五名前辈之间流过一种兴致缺缺的氛围。 虽说事前已经听到通知,但毕竟对方是共和国民,大家会觉得反感也是无可奈何。 辛一面感觉到召集而来的同伴散发出扫兴的氛围,一面开口: 「你原本不是军人吧──为什么志愿从军?讲话不用客气,我们也都差不多。」 差别只在于一个被当人看,其他的被当成无人机而已。 「是……呃,没错,在大规模攻势开始之前,我还是学生。」 看到血红双眸微微眯细起来,达斯汀有些慌张地改口。 即使他被要求这么做,即使面对的是八六,他仍然有点拗口地用对平辈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的同学当中,有很多八六被迫对抗『军团』而死。我曾经是坐视不管的一方,所以我受到谴责是应该的。但我不想让我的儿女、孙子甚至将来的子孙背负这种臭名。要做出补偿的话,必须由我……由共和国人上战场。」 「一旦战死,未来就不关你的事了。这样你还要从军?」 达斯汀抿起嘴唇。 「即使我死了,还是会留下行动的结果,成为未来的基石,所以并不是不关我的事……而且我想,我已经做好牺牲的觉悟了。」 「──我是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本部直卫战队『布里希嘉曼』队长,西汀.依达少尉。多指教啊,诺赞上尉阁下。」 过去人称「女王家臣团」的战队,最后有十五名人员在大规模攻势中生还。 看到「独眼巨人」西汀.依达少尉让背后站着战队核心人员──五名女性处理终端,姿势不太端正地敬礼的模样,辛的表情显得有点意外,这让蕾娜偷偷憋笑。
她的嗓音是难以判断性别的磁性女低音,毛躁的一头红发剪得很短,肌肤晒得有点黑,身高跟男性一样高。但相反地,胸围却丰满到让一般女性望尘莫及,把联邦军军服的红色领带陡急地向上推起。 她眯细个人代号的由来──浓蓝色的右眼,以及让人一瞬间错看成独眼,色彩唐突转淡的雪白左眼,露出自然界野兽般的尖齿咧嘴一笑。 没错,是「她」。 插图p090 虽然也因为蕾娜刻意隐瞒,不过辛似乎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是女性。 据说在第八十六区,处理终端的存活率以男性较高。在环境极其严苛恶劣的第八十六区中,体力差距会明显左右存活率。体力较差的少女兵比起少年兵,平均寿命无论如何就是比较短。 在处理终端全员集合的简报室,西汀站在他们围成的圈子中心,说: 「话说你拿到『遗失物品』了没啊,大帅哥?就是半年前掉在花田那个。」 看到辛霎时眯起眼睛,西汀嘲弄地咧嘴笑着。 以女性而言,她个头真的很高。即使和身高高于同年纪少年平均数值的辛相比,两人的视线高度仍然相差无几。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你少跟不认识的女人乱发脾气,白痴。简直不像话。」 「这点我承认,但是……你凭什么资格来讲我?」 「哈!」西汀扬起下巴应道,接着傲然地说: 「我当然有资格。就算你是东部战线的『死神』,我也容不得你看扁我们的女王陛下。是说你不是应该两年前就死了吗?死人就该安分点啊,你这死不了的东西。」 「……叫得真大声。」 辛的言外之意是「越弱的狗越会叫」,同样是再明显不过的挑衅。不同颜色的双眸闪露凶光,只笑了一瞬间,西汀的高大身材就像弹簧一样踢踹地面。
「看招!」 吆喝声一闪而过,面对来自斜上方有如铁锤般砸下的蹴击,辛后退半步躲开。他似乎也看穿了接踵而至的连续攻击,以毫厘之差闪掉,并抓住攻击后随即产生的破绽,手刀横扫一砍。 被切断的红色发梢,宛如血花,又如燃烧凋零的火花飘舞在空中。 雪白左眼映照出鲜红色彩,如野兽般笑得凶猛。 眼看两人说开打就开打,蕾娜的视线与伸出到一半的手不知所措地到处飘移。 「那、那个,别这样,请不要这样……!」 「喔,没关系啦,蕾娜。就让他们打吧。」 说话的是赛欧。他把椅背放在前面坐着,双手与下巴放到上头,摆出等着看好戏的姿势。 「野狼或是狮子,还有野狗什么的不是都会争高低吗?就跟那个一样,别理他们,等他们自己分出高下就好。」 「竟然说成野狗……!」 一看,周围的八六们也都赶快把桌椅搬开或是起哄,甚至开始打赌谁会赢。 没人劝架。 可蕾娜、安琪与莱登也满不在乎地观赏两人厮斗。 「倍率各半……?什么……太扯了吧?这种状况不是应该九成都赌辛赢吗?」 「嗯──……虽说是东部战线的死神,但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现在没听说过的人应该还比较多吧。是说看这状况,搞不好黑马是蕾娜耶。」 「我、我吗……!」 「不是啊,因为只要你喊一声『等一下』,两边就都会停手了吧。」 怎么这样讲,又不是狗。 当庄家的少女(令人傻眼的是,竟然是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副长)走到他们这边来,于是莱登等人都拿出零钱赌辛赢。
「因为共和国对八六群体中的地位高低不感兴趣,所以以前我们都是自己决定谁当战队长、副长或是小队长。」 ……原来是这样。 好歹也是军队,竟然连这种事都不安排,共和国对墙外战场的不闻不问,又一次让蕾娜感到傻眼。 「可是『代号者』都比较自傲,就是不愿意听没自己厉害的人发号施令。」 「应该说,正因为这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吧。没人想被能力不够格的蠢蛋带着害自己送命。」 「所以必然都是最强的家伙当战队长,但如果『代号者』只有一个也就算了,要是部队里有好几个,谁也不会退让。所以基本上都是像这样,用拳脚分个高低。」 虽然这样说很不好听,但简直跟兽群争地位没两样。 「先锋战队也是这样吗?」 在第八十六区那个最后的战场,是否也是一样呢? 「那时辛的名声跟实力都已经传开了,所以打从一开始大家就一致认同由辛当战队长,莱登当副长。」 「……你们每次都这样,把所有麻烦事都推给我。」 「没办法啊,我们那时候几乎都不会读书写字嘛。而且就你跟辛的交情最久啊。」 战队长基本上还是得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如果战队长不克处理,就会由副长接替。他们两人都受过监护人的保护,以他们的境遇来说算是接受过相对高等的教育。这些工作会交到他们手上,要说合理也确实没错。 「接着就是小队长的位子,让我、可蕾娜、戴亚还有凯耶来抢……蕾娜就任前有个家伙叫九条,在那个战队里他的个子最高大粗壮。结果他被最娇小的凯耶踢飞,那次真的还满精彩的。」 据说凯耶是反过来利用体重差距,拿九条的膝盖当立足处往上冲,赏了他脖子一记飞踢。
蕾娜还有点不知所措,忧心忡忡地旁观战况,不过可蕾娜则是对她冷哼了一声。 「没事啦。辛不会跟女生认真,实际上现在也放水满多的。」 「辛要是认真起来,可是会一脚踢过去喔。瞄准下巴之类的部位。」 「莱登一开始好像挨过那招?听到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想说两个人贴那么近,是要怎么动才能踢飞比自己高大的家伙的头,但辛还真的做到了。」 「我记得戴亚吃下那一记就当场昏倒了。那家伙怎么老爱针对那种能够致人于死地的部位下手啊……哦。」 「哗,那女的挺行的嘛,让辛防御了。」 对手拿大动作回旋踢当佯攻,旋转后顺势替换另一只脚站立,使出一记高脚踢。辛一时之间躲不掉瞄准太阳穴的袭击,以右上臂挡下,还让军服袖子弄破了一点。 对手是用战斗靴的侧面与鞋底交界的锋利直角砍来。 等于是回敬刚才的手刀,小块铁灰色碎布与一两滴小血珠飞上空中。 就连至今不习惯接触肉体暴力的蕾娜都感觉得到,那对血红双眸忽然彻底觉醒了。 「……这下好看了。」 「那家伙要发飙了。」 赛欧与莱登轻声低语的同时…… 辛采取了行动。 他用挡下脚踢的右臂,把西汀正要收回的脚往上一拨。同时他犀利地向前踏出,缩短两者间的距离,趁着西汀单脚意外被人往上拨而失去平衡时,辛接着用脚背勾住剩下站立的单脚膝盖后方,直接就往上一踹。 「喔,哇……!」 西汀一瞬间完全浮空,辛单手抓住她的咽喉,将她以背部朝下的态势往正下方砸去。 「……!」 如果对手是真正的敌人,辛已经直接把她砸在地板上了。 然而辛途中松开了手。
出于生物本能护住头部,并缩起身体的西汀,躯体只在重力的牵引下坠落了短短一段距离,接着狠狠摔在木质地板上。 虽然是个少女,但与男性同等的身高,加上实战锻炼出的体魄,体重不会太轻。 西汀发出好像把湿皮袋砸在地板上的沉重坚硬声响,陷入沉默。 聚集现场的所有人,都没发出声音。 沉默。 沉默。 还是沉默。 突然间,西汀抖动了一下。 她从大字形卧姿把双腿一甩,利用反作用力重新站起,食指直直指向辛,精力旺盛地嚷嚷: 「……混蛋!我刚才要是没做受身早就死了耶!」 「那就去死啊。」 「我怎么看你差点就要咂嘴了!你这混账真的想杀了我啊!」 「啧……」 「天啊,气死人了!……喂,女王陛下!你看这家伙就是这种人喔!会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对女人动手喔!」 「是你像疯狗一样先跑来咬我的吧。闭嘴,丧家犬。」 西汀用手指指着人嚷嚷,辛则是用比平常冰冷上一倍的口气回嘴。 总觉得整个情况根本像是十岁左右的小男生小女生在大声吵架。 蕾娜面带暧昧的笑容旁观这个温馨场面,她不禁心想── 别把我牵扯进去。 莱登跟赛欧则是抱着肚子笑到不行。 话虽如此,输了就是输了。西汀虽然满口怨言,但还是退了出去,留下辛一个人待在人墙围成的圈子里。 「好了。」 辛想必是故意的,静谧的血红双眸环视简报室一圈。面对那种眼神,就连惯于战斗的八六,一时之间都不敢与他四目交接,吓得畏缩起来。
西汀身为处理终端,一直以来都是作为蕾娜的──他们全体人员的指挥官「鲜血女王」的直属部下战斗至今。所有人都认同她是最强的处理终端。 而辛却把她当个孩子一样,易如反掌地击倒了她。 「如果还有其他人对我的指挥有意见,现在就出来解决。」 没有半个人提出挑战。 不对。 「俗话说入境随俗嘛。那么我也……!」 其实只有一个人。 达斯汀在人群圈子外鼓足了劲,正要脱掉军服外套时,正巧人在他附近的安琪提出忠告: 「我跟你说,叶格少尉。」 她用大人看着小孩子说傻话的表情,抬头看着回望自己,位置比自己稍高的眼睛。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还是等赢过了我再说吧。」 「咦……呃不,跟女士打斗未免也太……」 安琪甜甜地微笑了。 「放马过来吧。」 在迅速开始分配赌金的喧闹中,辛回到轻轻挥手的赛欧、莱登,以及可蕾娜与蕾娜身边。 「辛苦了~~」 「嗯……是说。」 讲到一半,辛看向简报室的角落。 「安琪跟叶格在干嘛啊?」 「嗯~~那算是管教吧。」 辛看向他们时,时机刚好。 「──嘿!」 「呜哇啊啊啊啊!」 达斯汀轻而易举就被安琪摔了出去,正凑上倒楣的桌子来场热吻。 「阿涅塔,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让你们那样碰面的。」 「不会。」 夜晚。 蕾娜如此说道,在队舍的自己房间里低头道歉,阿涅塔则轻轻摇头回应。
她的眼睛顺势看向窗外。突然迎接多达一百名的处理终端,让自由时间的军官餐厅显得人声鼎沸。 阿涅塔看到餐厅窗边,有个清瘦人影在稍微远离喧嚣的位置独自翻书,呢喃般地说: 「辛也是。我一开始完全没认出来。竟然……」 虽然阿涅塔没再说下去,但蕾娜似乎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竟然会……完全变了一个人- 星历二一五○年四月,联邦救援派遣军完成了耗时三个月的进击准备,开始执行共和国北域收复作战。 配合作战,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并入救援派遣军麾下,受派前往旧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救援派遣军本部屯驻基地。 目前机动打击群的战力大半以八六组成,达到七个战队的规模。在屯驻基地,迎接这一百六十八名人员的是…… 『八六滚回第八十六区!』 『将光荣的纯白国土交还到人类的手上!』 在屯驻基地驻扎的地点──前国军本部的正门正面,许多写着这些字眼的全新布条,挂在一栋烧毁的,格外高耸的大楼上,随风飘扬- 昨天应该已经由巡逻宪兵拆下的布条,如今又在办公室窗外的同样位置随风摆荡了。 又来了。蕾娜皱起柳眉。今天又是一样的内容,写着「八六滚出去」、「夺回纯白的国土」之类。 救援派遣军的规模只够维护领土与收复北域,并没有派多余人手来维持治安。因此部分国民看军方没有认真调查这件事,就不断对八六做出侮辱行为。 以报到当天迎接他们的布条为开端,一下是蒙面高喊着带有侮辱性质的口号,一下是趁夜散布内容煽动的传单,一下又是基地周边与日俱增的辱骂字眼的喷漆,甚至还有电台肆意播放的非法广播。
内容不外乎就是「污秽」、「滚出去」、「会这样都是你们害的」。完全没有半点咎由自取的自觉,只是重复着自私自利的恶意字眼。 过来确认文件的辛,突如其来地说: 「洗衣精怎么了吗?」 「……洗衣精?」 「『恢复纯白』。」 蕾娜忍不住笑了出来。的确如果只听这样,根本就是洗衣精的广告词。 接着,她也变得垂头丧气。 「……对不起。」 「不会。应该说,蕾娜,你也不用为了这件事道歉。」 辛这样说,连一点不悦的样子都没有,甚至还面露淡淡苦笑。 「像他们那种人,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就像没事乱叫的狗一样,谁在意谁就吃亏。反正说穿了就是吵而已,顶多像刚才那样,笑着不当一回事就行了。」 蕾娜回望过去,只见辛不感兴趣地耸了耸肩。 「所以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不是你的错,请别露出这种表情。」 蕾娜苦笑了,虽然她知道辛顾虑她的心情,也觉得很高兴。 「可是,我还是会在意。因为我……我也是共和国民。」 即使不能引以为傲,不值得敬爱,共和国对蕾娜而言,仍然是出生长大的祖国。 对于共和国民的这种低劣行径,蕾娜同样身为共和国民,感到可耻又难堪。 放着这种情况不管,厚着脸皮待在八六们面前,也令她无地自容。 「知道有错却视若无睹等于是帮凶。同样身为共和国民,却无法纠正他们的言行……还是让我觉得没脸见人。」 听她这样说,辛暂时陷入了沉默。 蕾娜感觉那双红瞳一瞬间,仿佛浮现出像是烦躁,又像是气愤的眼神。
「……你跟那些家伙不一样,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那些家伙的言行,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话是这么说,但实在令人看不下去。能不能想想办法解决一下呢,维契尔上校?」 「对啦,看了的确让人不愉快,可是……」 蕾娜趁着定期会议的机会提出请求,这让葛蕾蒂伤脑筋地皱起眉间。 「我们已经透过司令部向临时政府提出抗议,也拓宽了基地周围的禁止进入区域,并强化巡逻工作。想要再做更多措施,可能有点困难喔。」 「……我想也是呢……」 「毕竟宪兵也只能在联邦军法范围内行动,但我能体会你的着急心情就是了。」 维持基地与周边区域的治安,是宪兵的职责。关于这件事,由于蓄意减损兵员士气的行为也在取缔范围之内,因此宪兵有在积极处理。 即使如此,还是无法阻止电台广播,也无法阻止那些口号及传单随风飘来。 前两天在演习后返回基地的路上,有人撒了满地的橡果。联邦军人认为那不是危险物品,似乎并不介意,但蕾娜身为共和国人,偏偏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共和国原本以农业与畜牧为主要产业。 橡果则是传统的──猪食。 八六们虽然出生于共和国,但没有学过国家的文化与历史。所以很幸运地,几乎没人察觉其中的侮辱,然而……当蕾娜发现辛在运输车中露出一丝苦笑,莱登也冷哼了一声时,她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揪住了。至少他们是知道的。察觉到了别人对他们的恶意,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蕾娜很想设法帮他们阻挡这一切,可是…… 葛蕾蒂说道: 「虽然不是说无所谓,但是……八六他们本身并没有放在心上,对吧?」 「……是的……」 蕾娜暧昧地点了点头,这点也让蕾娜深感意外,应该说百思不得其解。 并非所有人都像辛那样漠不关心,常常有人会做出反应,讲话也会提到。只是所有人都当成玩笑或胡闹的题材而已。 每当大楼上挂起布条,就会有不知道是谁做的白猪布偶,挂在屯驻地目前无人使用的旗竿上处以绞刑。那些带有侮蔑意涵的口号,隔天就会被重新填上恶搞的歌词。传单背后画上可爱白猪的图像,餐厅里每晚都有人夸张地模仿共和国民,把大家逗得乐不可支。 或许只能庆幸他们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蕾娜觉得他们大可以更气愤,或是做些抵抗。 毕竟无论是单方面践踏这些八六,甚至不给他们权利反抗的共和国,抑或是第八十六区,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笑着不把恶意当一回事,也是一种抵抗的方式喔……况且对他们来说,事到如今可能连气愤的必要都没有了。」 「但是,错误还是应该更正。再说他们……没有必要到现在还得甘愿忍受这种不管怎么说都很不讲理的泄愤行为。」 蕾娜不禁加重了语气。 「第八十六区已经不存在,他们不再受我们箝制了。现在他们大可以挺身抗拒那种恶意或侮辱才对……」 葛蕾蒂忽然皱起了眉头。 「……这就难说了喔。」 意外的一句话让蕾娜眨了眨眼。
「这是什么意思呢……维契尔上校?」 「我跟他们……跟诺赞上尉他们只有这一年来的交情,我先声明,这只是我在这段期间内的感受……」 面对微微偏头的蕾娜,足足大她十岁的女性将校,用一种陷入沉思的神情说道。她开口的双唇上仔细涂了口红。 军服胸前不同于蕾娜,长年累积的战功与经历以勋表的形式连接成排。 「那些孩子并不是坚强,不过是不坚强就无法生存而已。只是在那种过程当中,削去了柔弱的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他们不是不会受伤。 而是已经伤到了尽头,已经削减到没有受伤余地的意思……? 「你所说的这些属于他们柔弱的部分,就是被那种恶意削掉的喔。或许遭到他人蛮横对待及侮辱时,气愤并挺身面对才是正确的态度。可是那样不就等于……要他们受到二度伤害吗?」 虽说不至于用上真枪实弹,但重达十吨以上的「破坏神」一面互相施展高速机动动作,一面虎视眈眈地准备攻击对手背后或侧面的模拟战斗,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仍然很吃力。 不知是因为疲劳,还是被对手耍着玩了半天眼花,达斯汀结束任务报告后,便摇摇晃晃地前往淋浴间。只见瑞图一边说着「我先走喽──!」一边就从他身边脚步轻快地跑过。 目送两个形成对比的背影,辛皱起眉头。 各战队的人员部署,属于战队长辛的权限范围。他根据特军校的成绩以及在共和国的战斗纪录,大致上已经做好了决定──虽然基本上是沿用在共和国的战队编组──但其中一个人就有点麻烦了。 安琪靠着走廊的墙壁,似乎在等辛出来,对他说道: 「你在烦恼如何安排叶格的位置吗?」 「……是啊。
」 比方说瑞图虽然小达斯汀三岁,但那个少年在辛调到先锋战队之前,就已经在他的队上担任处理终端了。两年的战斗经历以幸存的处理终端来说虽然较短,但还是比达斯汀长得多。 这两年的差距一旦运用起「破坏神」难免就会如实地反映在演习时的胜率,还有战斗后疲惫的程度上。 「我是欣赏他的志气,当然也不希望让他白白送死。他只是决心与实力之间的落差还有点大而已。」 「我打算暂时将他安排作为备用战力,不过……这次的作战恐怕没办法有所保留。」 「……要不要交给我的小队来带?」 辛回望安琪,她面露些微苦笑。 「你不是本来就这么打算吗?负责前卫的辛跟赛欧的小队不用说,莱登经常与你搭档,所以一样要待在最前线。但是可蕾娜是狙击手,行动基本上都必须隐藏行踪,不能让容易被发现的生手直卫跟着她……我的队伍负责大范围压制,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安全的,对吧?」 辛稍微想了想,便点点头。 虽说有令人担心之处……但正如安琪所说,辛原本也认为让她带是最好的选择。 「拜托你了……不过,如果你觉得有困难……」 「不要紧,这点大家都一样,白猪本来就是那样……对吧?」 所有八六都有过遭受共和国践踏的经验。 「是啊。」 「上校也是。」 辛听到意外的称呼而眨眨眼,安琪对他苦笑着耸了耸肩。 「上校要是也能这样看开……要是能早点放弃共和国,认为他们本来就是那样,你也不用这么烦心了吧。」 她那天青色的眼眸,像是表示关心,又像有点气恼。 「……是啊。
」 演习中收集到的知觉同步数据,以及处理终端的定期检查结果,会全部送到阿涅塔手上,而她此时正在全像萤幕上开启这些资料做确认。 目前没有引起她注意的异常运作,也看不出对身体的影响。这种技术在共和国行之有年,阿涅塔知道大概不会出问题,但绝不会有所疏忽。 因为她是希望这样能稍稍帮助到他,借此赎罪,才会志愿转调的。 不知道浏览到第几页电子文件,阿涅塔看到那个名字与附加的人像照片,停住了手。 「……辛。」 无意识地伸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停住。不知不觉间,她紧紧咬住了涂上淡淡口红的嘴唇。 「──诺赞上尉。」 一出声呼唤,形式上点头致意后就打算离开的他回过头来。 「有什么事吗,潘洛斯少校?」 那静谧的血红双眸,以及感情色彩平淡的白皙面容。在十年的岁月里长高不少,体格清瘦,但经过长达七年的激战而百炼成钢。宛如一把经过淬炼的利剑,寂然伫立于月影疏落的古战场。 过去的他并非如此。 以前的辛,不会用这种面对陌生人的眼神看阿涅塔。 「辛,你其实记得我吧?」 在他们前去执行特别侦察任务后,蕾娜向阿涅塔坦承过,她真的没听辛说过阿涅塔的事。她说辛连名字都没提过,恐怕是完全不记得了。 阿涅塔认为那是通篇谎言。 辛不可能忘记。那时自己骂他是肮脏的有色人种,对辛而言应该是一场恐怖的背叛。应该会感到无比绝望,不敢相信就连最亲密的阿涅塔都说这种话。岂止如此,阿涅塔还对他见死不救。明明有机会帮他,却闹着无聊的别扭,眼睁睁让人把辛与他珍爱的家人……送进了强制收容所。
辛之所以会失去家人,而且被迫在想必有如地狱的第八十六区战场持续战斗长达五年,有一部分原因出在阿涅塔身上。 辛不可能不恨她。 绝不可能不憎恨她。 阿涅塔以为接机的时候,因为算是某种公共场合,所以辛克制住了。 或者正因为辛并未原谅她,所以故意假装不认识。 即使如此,今后大家都在同一个队舍,多得是没有闲杂人等介入的讲话机会。他很快就会跑来讲些什么……阿涅塔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难不成…… 难不成他是真的……? 「我是亨丽埃塔……是丽塔啊。曾经是你的邻居……你应该……记得吧……?」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结果辛只是用有些困惑的眼神注视她,又用同一种目光缓缓摇了摇头。 啊啊,他真的长高了……阿涅塔抬头看他,这样不合适的想法突如其来地闪过脑海。 因为记忆中那个儿时玩伴的少年,与年幼的阿涅塔个头一样高。 「……抱歉。」 那种眼神,是当年的他绝不可能对她露出的……面对完全陌生外人的目光。 蕾娜事前听阿涅塔说过,今天会找辛谈谈。 她的目光让决心与觉悟给覆蔽而显得暗淡,并说假如发生了什么事,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蕾娜不要处罚辛。 虽然蕾娜认为不会发生什么事。 因为身为八六的辛有着自己的骄傲,想必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跟共和国白猪一样的行为,况且──他恐怕根本不记得了。 在日暮时分,明明即将熄灯却没开灯的昏暗房间里。
只有瘫坐在地板上的影子,受到走廊上的光线衬托而朦胧浮现。 「……阿涅塔。」 「他……不记得了。」 「…………」 果然……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呢。不记得我们每天一起玩,不记得他住过的第一区的家,不记得我们玩过探险游戏的庭院。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之前的事情……他真的全忘了。」 经过十年以上的时光重逢的辛──在第八十六区长年战斗到获得「死神」别名的八六少年,在战场的惨烈下日削月K到了这个地步。 所谓的磨削,就是削除多余的部分。辛被磨利成斩杀「军团」的一把利剑,战斗上多余的部分,都已经被刮削掉了。 事到如今,阿涅塔才似乎能够明白,所谓在第八十六区的那种没有支援与指挥的战斗之中,长达五年与「军团」进行无穷无尽的死斗并存活下来,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若维持正常的心智,绝不可能活着。 原来竟是那样的地狱。 阿涅塔双手掩面。 「……那我该怎么做?」 她就像迷失方向的小孩,声音虚弱又细微。 「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必须道歉。但他根本就不记得我,我连想道歉都没办法。这样的话,我是要怎么做才能补偿他……!」 经过压抑,有如惨叫的哀号,让蕾娜悄悄垂眸。 以前蕾娜想过,遭人彻底遗忘,对阿涅塔而言也许是种诅咒。 正是如此。 罪过需要惩罚,纵然不受宽恕,对罪人而言,仍然需要谢罪并做出补偿。 一旦遭到遗忘,就连这点事也办不到了。被抹灭的罪过,再也无法谢罪或补偿。 阿涅塔的罪过永远不得消除。
即使这也是站在加害者的立场,单方面的,令人浑身发抖的自私心态。 虽说不记得了,但辛似乎也有他的感触。 不同于总部基地提供军官以上阶级的个人房间,邻近前线的这座屯驻基地是多名处理终端共用一个房间,因此很难有机会独处。 蕾娜到处找辛,最后来到了机库,看到辛靠着自己座机的装甲,翻开了书却似乎没在看,感觉好像在深思某些事情。 可能是注意到鞋跟的声响,辛视线朝向蕾娜,继而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希望你别太生气。」 「我不会生气啦。」 不记得阿涅塔的事……也不记得过去在第一区生活时的事,并不是辛的过错。 「可是,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吗?那个……就算不记得了,只要讲讲话,应该能稍微回想起一部分……」 「说我小时候有个玩伴,我只能说或许有……但无论是长相还是名字,都已经不记得了。」 当然。 更不用说跟那孩子吵架后,不欢而散的记忆。 「……压制第一区之后……」 辛自言自语般说话的侧脸,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般落寞寡欢。 「有人跟我说查出了我跟家人住过的房子,所以我就去看了一下。对方说理应已遭销毁的处理终端人事纪录不知为何留了下来,我家就是从那些纪录追溯到的。」 「…………」 蕾娜知道。那是保存在国军本部地下仓库深处的战死者纪录。 其实是蕾娜告诉联邦军那里应该有些资料,请他们做确认的。只是在开封之前,她并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自大规模攻势起,持续两个月的战斗正如火如荼进行时,某位士兵透过无线电将这件事告诉了蕾娜。
那人说他接手了前任的工作,本身也参与其中,将战死者的纪录隐藏并保存起来。 他说他原本是管制官。 在战争中失去工作,为了图个温饱而从军。 一直看着少年兵担任「无人机」的处理终端而死,最后他再也承受不住。 在他连管制工作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才十岁出头的少年兵担任战队长的战队全军覆没后,他选择结束,向人事处申请调职通过。 ──但是,米利杰上尉。到头来,人终究无法逃避自己犯下的罪行。 通讯另一头的士兵这样说时,似乎在哭泣。 ──我后来又见到了那个战队长。上尉,您也是知道的,就在先锋战队的队舍。 ──是我为他们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我以为我要发疯了。 ──当时我见死不救的少年兵还活着,然后半年后他真的会死。遇到这种状况,我这次一样无能为力。不……是不愿意伸出援手。 ──现在,报应来临了。不只我……整个共和国都会死于这场战争。死了,然后被人遗忘。可是,说不定有一天,有人会想起他们的事…… 老天爷或许听见了这份祈祷,八六的战死者们照理来说应该会连存在都遭到消除,但几乎所有人的人像照片都留了下来,对于其中几名幸存者而言,就像辛这样,还能作为线索追寻遭人剥夺的过去。 蕾娜还记得,这是以那位怯懦、善良的人事处士兵的性命作为代价。 「怎么样了呢……?」 「就是一栋陌生的房子。」 即使亲眼看到也一样。 他说,他还是想不起来──…… 「……无所谓。」 声音似乎…… 就像在劝慰自己一般。 「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从来不会让我痛苦。
没有那些记忆,我一样能战斗。不记得故乡或家人,还是能打倒『军团』。记得不必要的事情会变成绊脚石,我反而还嫌那些记忆碍事。」 害怕失去,会妨碍前进的脚步。 舍不得失去,会让人裹足不前。 他必须将战斗不需要的部分一个个割舍掉,否则就……活不下去。 「以前我只要想着诛杀哥哥,就能活得下去。只是一回神才发现,就连哥哥的事情,我也几乎想不起来了……这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因为我无法记住哥哥的事。对,在第八十六区,辛的确这么说过,说所以他很高兴蕾娜愿意记得。 「……辛,我听说你的祖父仍然健在。」 那是齐亚德帝国议会的大人物,曾是武士门第栋梁的大贵族──塞耶.诺赞侯爵。 如同过去雷告诉过年幼的蕾娜,诺赞之名只有他们家族使用那样,即使在帝国或日后的联邦,仍是非常罕见的姓氏。更正确来说,只有他们家族获准使用这个姓氏。 当然,在辛受到保护的时候,已经由恩斯特询问过诺赞侯爵,确认辛就是逃家长子的儿子。 听说诺赞侯爵后来屡次要求见面,找过监护人恩斯特、长官理查少将或葛蕾蒂,这半个月来蕾娜也接到过要求。 说想见他,希望能让自己见他一面。 但辛本人似乎不肯答应,因此以蕾娜的立场来讲,到目前为止她也没说什么。 「你的祖父应该还记得你的哥哥跟家人的事情吧?说不定身边还有家人的照片……不妨见个面如何?」 辛只是幽幽地,无力地笑了。 「见到了又能怎样?我从没见过那个自称祖父的老人,祖父记得的父亲,我并不记得。我能跟他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要为了什么而见面?只不过让双方都感到空虚而已。
」 只会让双方深切体会到,失去的事物一去不复返。 忽然间,蕾娜注意到了。 辛说他不记得,想不起来。 但其实并不是想不起来,而是──…… 「事到如今,我没兴趣特地去回想,所以我并不想见他……潘洛斯少校也是。」 包括连是否真有其人都想不起来的,自称儿时玩伴的她。 「如果想道歉……想把以前的事情一笔勾销,她大可以自己忘记,不要来找我就是了。」 他根本不想发现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不想意识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好了,我自认为这是精心杰作,你可以尽管夸奖我喔,蕾娜。」 配合蕾娜就任作战指挥官,她得到了专用的指挥车辆。 呼号是「华纳女神」。包括知觉同步的监测仪在内,毫不吝惜地配备了最尖端的指挥管制设备,是「鲜血女王」的御用座车。 蕾娜为了领取车辆而前往机库,当她看到全新装甲指挥车以及旁边穿着工作服的赛欧,愣了一愣。 她看到指挥车的侧面,绘有身穿鲜红礼服的女性剪影。 是「鲜血女王」的──蕾娜的识别标志。 赛欧笑嘻嘻的,像是为了惊喜行动成功而高兴。 「很帅气吧?有点像香水或珠宝的品牌商标那样。反正大家的都要重画,所以来到联邦军之后,我有稍微学一下喔。」 赛欧说的没错,图案设计得挺有品味。而且赛欧的自不待言,跟辛、莱登、可蕾娜或安琪的识别标志,也有种共通的风格。 虽然蕾娜早就想到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但没想到是赛欧画的。 又羞又喜的心情涌上心头,蕾娜面露微笑。能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让蕾娜觉得有点骄傲,而且赛欧为自己准备了这样的惊喜,他的心意也让蕾娜很高兴。
「要画成『穿红礼服的白猪』──也不是不行喔。」 蕾娜俏皮地说,赛欧用沾到油漆的脸颊苦笑了。 「不不不,那也太夸张了,你怎么扯到白猪去啦……该不会还把洗衣精的事放在心上吧?」 看来那什么骑士团的通称就确定是洗衣精了。 难怪被处以绞刑的可爱小猪布偶,最近会戴着清洁剂的盒子。 「嗯……算是吧……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那些事又不是你做的,不用放在心上啦。反正我们习惯了,根本无所谓。」 「可是……如果你们其实觉得不高兴,可以明说没关系喔。因为你们现在……不,而是打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权利。」 「那样很麻烦耶,就跟你说了我们不在乎嘛。」 「再说了──」赛欧仰天说: 「我要是把你的识别标志画成白猪,天晓得辛会怎么骂我。我还不想死呢。」 「……为什么会扯到辛呢?」 蕾娜被赛欧半睁着眼斜瞪。 「咦,什么意思,你不会是没弄懂吧?」 「……弄懂什么?」 赛欧痛切地从腹腔深处叹出一大口气。 「呜哇啊啊麻烦死了啦啊啊啊……应该说我开始同情辛了,他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耶。」 「…………?」 「啊啊,没关系,不懂就算了,跟你解释就太不知趣了……是说……」 说着,赛欧双臂抱胸。 表情有点生气。 就跟前两天……对,就跟那时辛说不用在意洗衣精的行为时,露出的表情一样。 「辛也跟你说过,叫你不要再一脸悲壮了吧?现在这件事也是,又没人在怪你,麻烦你……不要再擅自抱持罪恶感玩自虐游戏了。
」- 辛对第四只自走地雷连续击出三发手枪子弹,然后直接抛弃弹匣。双进弹匣的九毫米手枪装弹数为十五发,他只留下膛室的一发与弹匣的两发后直接卸掉弹匣,换上备用弹匣,并在第五只站起来的同时击发。 这种技巧称作战术换弹。由于自动手枪是利用射击的后座力装填下一发子弹,如果把膛室射光才替换弹匣,会需要进行上膛的动作。运用这种技巧可以避免浪费那段时间,以持续进行射击的动作。 因为对付比人类更具敏捷性的「军团」,连这一个动作都会要人命。 当最后一颗子弹击出,滑套释放钮抬起时,自走地雷的──全像式的目标也停止涌出。辛一边看着射倒的目标全数立起显示射击结果,一边把后退的手枪滑套推回原位。 在屯驻基地的射击场,一旁观摩的莱登看看不用特地过去确认的全像目标,也能看见弹痕漂亮地集中在胸部控制装置,开口说道: 「你是不是火气有点大?」 「我……」 辛反射性地想否认,又闭口不语。 虽然他非常……应该说极其不愿承认…… 「……或许是吧。」 「是那个独眼女……我看不是吧。也就是说……」 莱登假装思忖片刻。 「蕾娜吗?」 「……是啊。」 一开口承认,就觉得果然──让他感到很不高兴。 不是蕾娜的言行,是束缚她内心的事物令辛不悦。 「我认为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但她似乎还在为那些骚扰行为烦恼。」 洗衣精的一连串骚扰行为,对辛而言是真的无关紧要。顶多只有小飞虫在身边飞来飞去的不快感受,不至于让他介意。 早就习惯了。
只要在第八十六区担任处理终端,跟几乎没一个好东西的共和国军人接触个几年,迟早会习惯,会明白那些家伙不过尔尔。 只要是八六,关于这点大家的看法都是一样,顶多只是程度上的差异而已。 没有半个人在意──更别说有谁会认为那是蕾娜的错。 明明是这样。 莱登露出一副明显不耐烦的表情。 「是喔──」 「……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谁的事情不好想,偏偏整天挂念着你最讨厌的那些人,就算是你也会生气吧。」 「…………」 莱登现在说的「就算是」跟「你」之间大概插入了很多坏话,只是没讲出口罢了。 辛冷眼抬头看莱登──他绝不会说出口,然而这种从认识以来就没变的身高差距,一直让辛心里很不痛快──「哼。」莱登嗤之以鼻。 「好像是说『因为我也是共和国民』?……我是不太懂,但只不过是正好在那里出生,有着同样的外貌色彩,就会这么有感情吗?」 八六不记得出生长大的故乡,连家人的长相也记不清楚,对他们而言,祖国是一种不太伴随实际感受的概念。不管是收容所还是战场,都不是相同民族能够共处一地的环境,所以民族〈色彩〉相同就是同胞的意识也极其淡薄。 要说故乡的话,自己决定战到最后的战场才是故乡。 要说同胞的话,自主决定用相同方式生存的八六才是同胞。 出生地、民族或国家都不是自己选择的,他们无法理解对这些事物抱持归属意识是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他们八六以自己与同伴为依归,自主决定自己的生命形态,肯定这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潘洛斯少校也是,还有联邦也是,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我们的过去。
」 「是啊,你那个以前的老朋友……实际上到底怎么样了?还是想不起来吗?」 「毫无印象。」 辛是战队的总队长,阿涅塔是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即使私下没有事情碰面,后来还是有许多机会进行职务上的事务性对话,但辛还是对她没印象。 或许也因为辛根本没兴趣去回想。 「人是由土地与血脉构筑而成的存在……这话好像是芙蕾德利嘉说的。但我还是搞不太懂就是了。」 「这方面的事情,你应该记得一点吧?」 莱登以八六来说属于例外,直到十二岁之前,一直有人将他藏匿在八十五区内。所以比起其他人,记忆受到强制收容所恶劣环境磨灭的程度应该没那么大。 「说是这样说,但老婆婆的学校又不在我家附近……况且自从成了处理终端之后,老实说我没心情去回想……一回神才发现,老爸老妈的长相还有什么出生的故乡,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想我这方面跟你差不多喔。」 「……你会想回去吗?」 假如即使想不起来,还是能回到故乡的话。 莱登扭曲起嘴角。 那形状像是笑脸,但散发的感情反倒像是厌恶或排斥。 辛不禁心想,原来如此,的确没有不同。 关于那方面的事,彼此还真的是连想都不愿去想。 「──不想。」 作战会议结束,辛几乎是同时离席走了出去。 阿涅塔今天又跟他说不到话,但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有一阵稚气的嗓音叫住她: 「汝就算像个恋爱中的少女般注视着,现在的他也没有义务体谅汝的心意呢,白毛头。」 是芙蕾德利嘉。她用齐亚德称呼白系种的粗话──特别是对共和国人的蔑称如此说道。
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阿涅塔倒抽一口气。接着才察觉到一点,瞪视着她说: 「……我懂了。这就是你的异能嘛,千里眼魔女。」 「这要怪汝满脑子都是那件事,还用欲言又止的眼神,依恋不舍地追着辛耶跑……余想不在意都不行。」 芙蕾德利嘉不屑地说,抬头看着阿涅塔。 「人家都跟汝说不知道了,汝就该看开。之后汝尽管擅自了结此事不就得了。」 「可是……因为,我得道歉。不然我──会无法前进。」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小小地哼了一声,当中不只有明确的侮蔑,甚至含藏敌意。 「不是无法前进,是回不去吧。汝不过是想回到儿时的幸福岁月,恢复那时的关系罢了。汝是想将汝的罪过一笔勾销……嘴上说伤害了辛,其实根本看都不看那道伤痕,汝只是想一个人解脱罢了。」 「唔……」 阿涅塔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芙蕾德利嘉定睛注视她,肯定地说。那瞳眸有如火焰,就跟辛一样,是焰红种的血红瞳眸。 「辛耶──那些被汝等剥削一切的人,忙着保护自己都来不及了。汝如果打算给他增加多余的重担──就由余来对付吧。」- 蕾娜挑了个空闲时间约辛去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市区,是想稍微帮阿涅塔一把。 因为即使只讲一次话不够,即使只造访一次无法回想起来,也许还是能因为某种契机勾起他的记忆。 自从收复失土以来,已过了四个多月。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大街上,当然已经开始进行重建的工作。在战火中烧毁的大楼以及折断的行道树虽然都还维持原样,不过瓦砾已经彻底清空,路上的行人也混杂着银色头发与铁灰色军服。 唯独春日阳光与温润蓝天的光景一如往昔,打动着蕾娜的心。
「……虽然有点远,不过要不要去月光宫看看?之前那附近战斗较少,所以建筑物都还保存得很好。」 「月光宫?」 「就是建国祭时放烟火的地方。你说过曾经跟哥哥还有家人去看过……我们说好总有一天要一起去看看,对吧?」 「喔……」 辛配合蕾娜的步调慢慢走着,先花点时间回想一下,然后苦笑道: 「那时候是说要一起看烟火吧?说好大家一起看建国祭的烟火。」 「啊……对耶。那就不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了,等放烟火时,再找大家一起去吧。」 「我是觉得等到建国祭来临时,我们已经回总部基地了……真要说的话,以目前的状况来看,先别提建国祭,烟火会不会还有点困难?」 「是啊,所以……再找一天,下次有机会的时候。」 蕾娜走到辛的面前,停步抬头看他。 这个约定,是真的能够实现的约定。 跟某个烟火之夜,辛明知不可能实现仍做下的约定不同。 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便点点头,柔和地说: 「也是,总有一天一起看。」 「辛,你现在有没有想看看什么?还是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这番话以前辛曾听过一次。 当时蕾娜才刚就任指挥管制官,也从没想过要问辛叫作什么名字。 蕾娜当时不知道辛什么都不想要──无从得知他注定半年后必定得死,还问这种问题。 不过,现在不同了。 如今他可以企求未来,变得只要企求就能到手。
现在的他,对未来不知道有何期望──…… 想了一想,辛说: 「蕾娜,那你呢?」 「这个嘛……」 蕾娜不知不觉间露出微笑,有些雀跃地说: 「总之,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想到军械库基地后面的森林去打猎还有钓鱼。我还想去圣耶德尔看看。啊啊,还有海边之类的,我还没看过海呢。」 闻言,辛加深了笑意。 「不错呢……总有一天,一定成行。」 「是呀,一定。」 其实现在这样……一起走在街上晃晃也是蕾娜想做的事情之一,不过这是秘密。 蕾娜害臊地加快了脚步,辛看看她的背后,忽然说了: 「……你突然想外出,是为了潘洛斯少校的事吗?」 看样子被他看穿了。蕾娜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是的……我知道这件事我不该插嘴,可是……阿涅塔是我的朋友,而且辛也是……那个,不只阿涅塔,我也希望你能想起家人的事……」 蕾娜紧紧闭起眼睛,低头道歉: 「对不起,是不是让你感到不高兴了?」 「不会不高兴,只是……」 辛稍稍偏头,有些迟疑地停顿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说了: 「我不是很懂……为什么要这么拘泥?」 意想不到的疑问,让蕾娜很是困惑。 「问我为什么……」 「蕾娜也是,潘洛斯少校也是,如果共和国的行径或过去的记忆令你们痛苦,抛开那些事情就是了。你们不这样做……没有办法把过去就这样藏在心里,却希望我想起来,这是为什么?」 这种想法完全异于常人,好似刚出生的魔物一类会怀抱的疑问。
祖国跟过去都是自我存在证明〈Identity〉的一部分。至少对蕾娜而言是如此。然而辛却轻言舍弃,使得蕾娜一瞬间对他抱持近似寒意的感受,便赶紧将这种想法趋出脑海。 即使如此,仍留下了疑问。蕾娜反倒想问,为什么他会这样毫无执着? 失去故乡与家人,甚至连相关记忆都失去了,辛──八六们难道不哀伤吗? 只是零星片段也好,难道不会想找回一点过去吗? 家人、故乡,或是当时两小无猜的友人。无法记得幸福时光的记忆,现在仍然想不起来…… 「这……因为过去或祖国,是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是割舍不掉的。之所以问你想不起来会不会难过,也是因为……那些应该也曾是你的一部分。」 「即使记不得家人及故乡的事,我还是我。我认为那些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必要的记忆。」 「可是,你记不得哥哥的事,不是让你感到很寂寞吗?」 「这……」 辛仿佛感到困惑,又像头脑混乱,闭口不语。 红瞳一瞬间──展露出不安定的摇曳。 像是畏怯,又像害怕。 「的确,我并不想忘记。但如果我记得哥哥的事,我──」 这时,一阵幼儿特有的响亮且尖锐的声音说道: 「──妈妈,『那个』的颜色为什么那么奇怪?」 霎时间,午后街上的悠闲气氛,在一瞬间内冻结了。 讲话的是个与母亲牵着手走路的白系种幼童。 稚嫩的指尖指着辛。 「头发是脏脏的黑色,眼睛又是红色的,好恶心喔。那么可怕的妖怪,为什么没有人去消灭掉呢?靠近妖怪会脏脏耶。
」 母亲急忙喝住小孩: 「不……不可以这样!怎么讲这种话……!」 「到处都是那种妖怪,好可怕喔。快点抓起来赶出去嘛,那种东西不要在这里比较好。」 「不要再说了!」 不分青红皂白的斥责,只显得虚伪做作。就好像不是在开导小孩,而是对旁人做出「我有阻止」的表面工夫。 辛对他们露出看开的……不如说像看石块一样漠不关心的轻视眼神,自言自语地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起来的确……今后可能会演变成一大问题。」 口吻听起来完全事不关己。 他的口气让蕾娜受到超乎预料的打击,暗自屏息。 虽说出生于共和国,但对于身为八六的辛而言,共和国早已不是祖国。蕾娜以为自己明白这一点,然而…… 小孩执拗地一直喊着好可怕、好恶心。母亲硬是捂住小孩的嘴,猛地低头道歉: 「真的很抱歉!虽然小孩子讲话总是没分寸,冒犯到您了……」 「……嗯。」 辛挥挥一只手,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态度。母亲一再低头赔罪,抱着小孩逃也似的走远。 然而当她抱起小孩转身离去时,蕾娜清楚听见她憋不住的声音,也看见了她望过来的带刺蔑视眼光。 「──你以为你是谁啊,伪人类。」 蕾娜气得火冒三丈。 「唔!请你等……」 她正要追上去时,手臂被抓住了。 回头一看,是辛。 「蕾娜,没关系,讲也是白讲。」 「什……!」 蕾娜甩开那手,转向辛。即使穿着高跟包鞋,她与辛仍有将近十公分的身高差距。
蕾娜不在乎这个距离,直直瞪着他说: 「什么叫作没关系!你被人侮辱了!现在也是──至今一直都是!你们明明是来救他们的,可以说是为了他们而战啊!」 「不管是以前或现在,我从来没有为共和国人而战。」 辛的声调显得有些不服气。 大概自己也发现语气太尖锐,辛就像减低内部压力般吐出一口气,即使如此,仍以流露出烦躁的声音继续说: 「我已经习惯共和国人讲我闲话了,也不觉得受到侮辱……况且不管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你会去倾听猪的叫声吗?同样的道理,对共和国人而言,八六终究不过是人形家畜罢了。」 听到这种冷静透彻,甚至显得冷酷无情的口吻…… 蕾娜双手握拳。 「辛,我也是共和国人。」 辛一瞬间住了口,神情似乎不太愉快。 「是呢……抱歉。」 「我并没有把你们当成家畜,但……我是共和国人。」 「你跟他们不一样。」 「是啊。」 她明白辛是这样想的。 明白辛认为蕾娜跟那些家伙不一样。 「你认为我跟共和国的白猪……跟徒具人类外形的下流人渣不一样……是这个意思吧。」 八六们不会为共和国人的行为生气,也不会想去纠正。 这是因为共和国人是白猪,只是假装讲人话,其实根本不懂自己讲了什么,不懂别人对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愿接受。因为他们是连善恶都不会分辨的龌龊、下流的白猪。 跟猪生气也没用。 因为跟猪讲道理……它们也不可能懂。 怪不了他们八六。 遭受到迫害的人,会把迫害者视为人渣是理所当然。
只是,他们那种过于冷酷无情的割舍方式──教人哀伤。 「原来你们也一样……会把对方当成猪猡,认定为跟自己不一样的异类。」 这跟白系种的歧视观念,大概并不一样。 但他们认定双方绝不可能互相了解,把互相误解视为理所当然。 共和国的确曾经是他们出生的祖国,而他们对共和国或国内人民都不抱任何期待,至今不曾改变这种观念,让蕾娜很伤心。 就像让她领会到在第八十六区,八六们对共和国抱持的冰冷愤恨与绝望,如今仍是得不到抚平──…… 辛一时沉默了。 然后他淡然地,平静地点了点头。 「……是啊。」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三章 此面向敌 「──那么,我开始说明作战内容。」 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屯驻基地不怎么宽敞的简报室,此时挤得水泄不通。 人员包括站在全像萤幕前面的作战指挥官蕾娜、旅团长葛蕾蒂与五名幕僚、目前旅团拥有的七个战队的战队长与战队队员,以及参加该项作战,负责进行其他调查的技术军官阿涅塔。不知为何还有一名吉祥物。 「参加战力为先锋、布里希嘉曼、极光、吕卡翁、雷霆、方阵、阔刀,总计七个战队。我们将以目前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拥有的所有战力,进行本次作战。」 由辛担任战队长,以旧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幸存者为核心人员的先锋战队;以西汀为战队长的前「女王家臣团」布里希嘉曼战队;旅团中唯一以旧战斗属地兵组成,由班诺德率领的极光战队;与辛及西汀同样以东部战线为主战场的尤德.克罗少尉的雷霆战队,以及瑞图.欧利亚少尉的阔刀战队;北部战线出身的历.满阳少尉的吕卡翁战队,与来自南部战线的大河.阿斯哈少尉的方阵战队。七个战队共计一百六十八人。
即使如此,根据辛的索敌结果指出,「军团」军防卫部队达到一个连队的规模,用这点人数与它们对峙令人不太放心。虽说大半应该是利于随机应变的斥候型、近距猎兵型与自走地雷,以及专事埋伏的反战车炮兵型。 「战斗区域为旧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总站,以及其周边设施。」 地下总站的三维全像式地图显示出来。那是个深达地下七层,最大深度一○五公尺,东西长达五公里的巨大地下设施。 「天啊,麻烦死了……」处理终端们当中,冒出类似这样的喧嚷。 采光用主轴上下贯穿各楼层,圆顶状的主厅以它们为中心,从此处延伸出蛛网状通道与月台,还有地下铁隧道纵横交错。另外再加上切换线、机厂及各种维修通道,形成极其复杂又狭窄的战场,而且还多达七层。 麻烦的是各种建筑的上下楼层不在同一纵轴上,例如七座主轴就像顺时针一般描绘出和缓的螺旋纹路,上下两座之间还错开排列。周围的设施也配合这种方式设置,导致地下一楼与地下七楼之间,各设施的位置偏离了足足超过一百八十度。 这就是彻底打乱人的方向感与位置感官,恶名昭彰的夏绿特地下迷宫的全貌。 「……共和国人该不会都是些白痴吧……?」 瑞图一脸认真地低语,这使得一旁的大河打了他的头,要他闭嘴。 老实说,蕾娜也这么觉得。 「第一目标是发电机型控制中枢,位于第五层中央第五区主厅。第二目标是第四层东北部第八区的自动工厂型控制中枢……依据诺赞上尉的索敌情报做推测,从地形特性来看,这两种『军团』都不可能移动。」 无论是发电机型还是自动工厂型,本来一如其名,都是大如一座城市的巨大工厂,不是能在地下铁设施内行动的大小。所以应该可以认为它们是用地下设施的墙面代替框架,将整座设施改造成了「军团」。
「另外,发电机型的核融合发电设备本体,据推测应该放在第七层的防灾用储水槽里,该设施不需进行压制……应该说请勿进入储水槽,有些地点的辐射量非常危险。」 毕竟辛的异能已经掌握到第七层以下似乎连「军团」都不存在。想必是游离辐射的能量太强,导致「军团」的电子机器撑不住。 这次作战的目的并非完全压制整座设施,至少只要能击毁第五层的发电机型就结束了。其余战斗型会撤退,或者迟早会停止运转。第六层以下更是本来就无须前往。 「先锋战队与阔刀战队经由地上中央车站主轴入侵设施,极光战队与雷霆战队则从通往第一层南区的地下铁隧道同时入侵。先锋战队与极光战队负责突围,阔刀、雷霆战队请担任后援。」 「了解。」 「布里希嘉曼战队担任地面作战本部直卫,吕卡翁战队于本部留守。至于方阵战队……」 「可以让我借用,对吧?」 阿涅塔淡然地插话。 阿涅塔以知觉同步的技术顾问身份,接受救援派遣军高层的委托进行某项调查。虽然跟这次作战无关,但出于一些原因必须同时进行。 「是的……另外,作战区域目前属于『军团』支配区域范围。在作战开始之前,救援派遣军会先行压制以中央车站建筑为中心的半径十公里以内区域。趁着区域内净空的时候,由机动打击群实行本次作战……封锁时间最长为八小时,请各位在那之前击毁目标。」 以结果来说,可能这个部分也得由机动打击群单独实行,只是就现况而言,战力仍嫌不足。 「占领设施内部的压制地点,以及与作战本部进行联络中继的工作,有救援派遣军本队借予我们的装甲步兵部队会负责,后方联络线就交给他们防卫……以上报告有任何问题吗?」 在各队战队长聚集的最前排,辛举起了一只手。
「上校,我可以提一件事吗?」 「什么事,诺赞上尉?」 「在本次作战中,请不要太指望我的索敌能力。」 蕾娜眨了一下眼睛。 「好的……可是,为什么呢?」 辛的表情有点闷闷不乐。 「我想单纯只是习惯问题……我能准确掌握二维平面上的位置,但三维的……上下方向的位置就不太有自信了。」 辛等八六驾驭的「破坏神」是陆战用兵器。尽管他们经历过大楼较多的巷战,以及地形高低不平的山地战,但基本上自机与敌机都在陆上──都存在于同一平面上。 复数战场上下交错的战斗,不只处理终端──当然,辛也没有经验。 「再加上在这么狭窄的地形进行战斗,可以预见将会频繁发生小部队之间的战斗。要掌握所有状况,对所有人做出警告……我想实在有点困难。」 「到了关键时刻,你这死神弟弟偏偏就派不上用场。」 西汀用揶揄的口吻说,辛则是不予回应。 可能是天生犯冲,这两个人非常容易起争执。应该说从初次见面起,他们就像吵不腻似的,成天到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冲突。 平时神情总是沉着到讨人厌的辛,只有这种时候会露出符合年龄的孩子气表情,因此蕾娜其实也会偷偷期待两人间起激烈冲突。 「至于我们布里希嘉曼嘛,总是会有办法啦。我的『独眼巨人』是感应器强化型,可以由我看着。」 芙蕾德利嘉好像嫌麻烦,冷眼看着两人说道: 「包括那边那两个傻子在内,关于各部队的状况,就让余来追踪吧。纵然不知敌情,只要知悉友机的状况,总能设法解决。」 这个据说是旅团随军吉祥物的少女身怀异能,只要知道对方的名字与长相,就能透视那人的状况。
不过辛或莱登等人都不肯透露更多,蕾娜又莫名不得本人欢心,因此她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待在军中。 总之,蕾娜对着比旁人低了一截,戴着军帽的小脑袋瓜微笑道: 「那就麻烦你喽,罗森菲尔特助理官。」 哼!她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头撇开。 简报室里又流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气氛。 附带一提,旁观的葛蕾蒂与参谋们,从刚才就在死命憋着不爆笑出来。 可蕾娜微微偏头说: 「由我们突围是可以,可是,该怎么说,不能用那种可以刺进地面引爆的炸弹吗?忘记叫什么了,像是Bunker buster之类的那种东西。」 碉堡克星炸弹〈Bunker buster〉。正如其名,就是能够穿透建造于地下的坚固碉堡〈Bunker〉,钻入设施内部后爆炸,杀伤内部人员的大型炸弹总称。 穿透深度各有不同,不过有的炸弹威力甚至强大到能穿透厚达六○公尺的钢筋水泥。虽然无法一发破坏广大无边的夏绿特市中央车站地下总站,但投下个几枚,至少够破坏控制中枢了。 附带一提,碉堡克星炸弹出于运用方式的问题,绝不可能配备于陆战兵器,不过前两天参谋长拿给他们的怪兽电影里有出现,可蕾娜似乎就是这样学到的。 关于那些堆积如山的资料媒体,大家讲了半天,结果还是天天在餐厅或谈话室的电视播放。对于孩提时期完全没享受过这种娱乐的八六们来说,似乎是份颇受好评的礼物。 总而言之,蕾娜摇一摇头。 「碉堡克星炸弹必须从高空投掷重量级弹头以进行加速,利用这种动能穿透地堡。以现况来说,制空权在『军团』手里,我军无法运用轰炸机投掷炸弹。」 可蕾娜皱起了眉头。
「呃……?」 莱登从旁补充说明: 「从高处丢很重的东西下去,东西会陷进地面,但如果就站在地上往下丢,顶多只会留下凹痕对吧?同样的道理,她说碉堡克星炸弹也必须拿到非常高的地方丢,否则不会像上次的电影那样穿透地面。」 「哦──……」 「所以只能用『破坏神』冲进去就对了……」 哼。西汀冷冷嗤笑。 「好吧……我说啊,大帅哥。要不要跟我比一场?你的先锋战队跟我的布里希嘉曼战队,看哪边能先压制发电机型。」 「布里希嘉曼要负责作战本部的直卫任务吧?你打算玩忽职守吗?」 「交给极光战队的大叔们去做就好啦,在地面上看家太无聊了啦。」 「……本部直卫交给我们是无所谓……但小鬼吵架别把我牵扯进去好吗……」 班诺德小声说的话遭到双方无视。 「我怎么可能把突围职责交给看心情放弃任务的白痴啊,乖乖当你的看门狗去吧。」 哇啊~~ 赛欧不出声地喃喃惊叹。辛只是没显露在脸上,其实罕见地火大。 辛接着轻叹一口气以转换心情说话了。 西汀照样贼贼地笑着。 「关于铁路方面的突围路线,每条路线都有『军团』常驻。看它们几乎没有移动,想必是进行埋伏的战车型或反战车炮兵型……我方要如何应对呢?」 蕾娜英气凛然地点了个头。 「我已经想好对策了。」- 旧夏绿特市中央车站,环状七号线内圈的铁路上。 从地面降至地下一楼的隧道黑暗空间中,那架战车型就埋伏于搬运进来的瓦砾里,遵循上级指示的警戒命令,不知疲倦地等着迎接可能到来的敌机。
单线用细窄隧道虽然连左右旋转炮塔都有困难,但反而适合用来防卫。正因为是细窄隧道,敌机一定会出现在己方的固定弹道上,左右两边都无处可逃。纵使敌军投入行动自如的步兵,也都是些极其脆弱的单位,以多用途榴弹一射就能扫荡干净。就算自己遭到击毁,按照计算,炮弹诱爆而坍塌的砂土,或是战车型本身无法开动的庞大身躯,也都会阻挡敌机进军。敌机慢吞吞地撤除障碍物时,下面多的是援军可以爬上来。 这样坚固的据点,百分之百不可能遭到突破。 这时,往地面延伸的铁路远远另一头,有某种东西发亮了。 同时还有伴随激烈震动的轰然巨响。有某种东西正飙速接近战车型潜藏的环状七号线铁路。 战车型的感应器虽然探测性能较低,却很快就捕捉到了那个物体,对方的速度就有这么快。轰嗡!那东西发出推挤封闭空间空气的独特尖吼,像高速冲下悬崖般沿着下坡铁路冲过来。 出现在眼前的…… 是一组将用以支撑的车轮全换成滑橇状构件,内部塞满瓦砾与废料,并有着十节车厢的铝合金地下铁列车。 金属铁轨散播刮削出的火花受到火箭助推器的加速施加推力,以猛烈速度往下冲。重量足足多达数百吨的庞大质量,直接压在六○吨的战车型身上。 战车型一瞬间承受住了这庞大的能量。 仅仅那么一瞬间而已- 『全火箭滑车确认启动──全地下铁质量弹突围,确认已排除障碍。米利杰上校,路线已净空了。』 『收到。』 从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可以听见「华纳女神」的管制员埃尔文.马塞尔少尉的报告,与蕾娜回应的银铃般嗓音。 比起两年前,指挥管制官的声音仿佛添了点冷硬,加上涌自地下深处的撞击震动,让莱登在「狼人」当中发出呻吟。
「──居然用火箭助推器帮遭到弃置的无人列车加速,把推测挡在各铁路上的『军团』统统撞飞……」 为了预防可能发生的出轨意外,地下铁隧道打造得相当坚固。虽说不太容易发生坍方……但该怎么说呢,这个做事手法也太果决了。 「呃,辛……那个上校真的是在第八十六区时负责管制我们的那个爱哭鬼大小姐吧……?」 『……我是这么认为的。』 银铃般的声音宣告。 用冰冷又坚硬的,符合鲜血女王之名的声调说: 『路线净空──华纳女神总部呼叫全机,开始突围。』 「──出发。」 中央车站建筑的大厅,柱状阳光透过镶嵌在圆顶天花板穹顶的高透明度玻璃,经由主轴送达地底。 由「送葬者」带头,二十四架「破坏神」翻越防止入侵的栅栏,跳入光柱之中。 一行人将钢索钩爪射进墙面,进行垂直降落。队员以最快速度抛出钢索让座机降落,所有人的表情没有一丝松懈。在这种姿势下几乎没有行动自由,要是敌机从下方狙击就只能坐以待毙。 阳光从头顶上照耀他们。 在宛如春日祝福的金光当中,「破坏神」滑落着下降。呈现白骨磨亮色泽的四脚蜘蛛,在光芒之中,由背负着肩扛铁锹的无头骷髅徽章〈识别标志〉的蜘蛛领军。 如同玷污圣域神圣氛围的魔物。 同时,又如同某篇神话中的一幕场景。 亵渎的同时却又含藏庄严,呈现奇妙缺乏真实感的光景。 过去每天都有数万人来来往往的这个场所,如今没有半个人责备此种场面,或是为之感动地屏息。 以知觉同步共享的听觉听见那个时,莱登低吼道: 『……有东西。』 「嗯。
」 一行人通过厚实水泥的地层,到达地下一楼的中央大厅。玻璃后面的幽暗空间,潜藏着令他们看到厌烦而难忘的锐角形轮廓。 辛一面定睛注视对方,一面让「送葬者」踢踹玻璃墙。 机体离开墙面,像钟摆般荡回的瞬间,辛就启动了破甲钉枪。连战车型上方装甲都能贯穿的五七毫米电磁钉枪一打之下,强化玻璃当场粉碎四散。 在闪烁着吹飞的细小玻璃碎片中,「送葬者」与随后跟上的二十三架「破坏神」降落在黑暗的大厅里。 「──嗯?」 在从地面延伸至地下,通往地下一楼的圆形隧道中,光线照射不到的无边黑暗里,西汀驾驶着「独眼巨人」顺着铁轨在队伍前头疾驰。这时她看到雷达萤幕上孤零零亮起一个光点,便让爱机停止前进。 西汀的「独眼巨人」加装了让人联想到独角兽之角的天线装置,是强化了通讯与索敌能力的夜战专用机。与「军团」开战的初期阶段,共和国于第八十六区的极少数战场实验性地部署了同型的「破坏神」,如今由「女武神」继承其血统。 敌我识别器〈IFF〉没有回应。显示无法识别敌我的白色光点,在与资料库做过比对的下个瞬间,变成了代表敌性存在的红色。数量一个一个增加,一眨眼之后令人发毛地爆增,把雷达萤幕染得通红。 那些东西从平缓倾斜,通向地下深处的隧道底层爬了上来。它们仿佛绘制成讽刺画中的单纯人形,四脚着地的爬行方式与奔跑速度就如同野兽一般。 西汀在夜视模式的主萤幕上看看它们,嘴角如撕裂般扬起。 「总算现身啦……我都等得不耐烦了呢。」 西汀慢慢拉开嘴角笑着,异色双眸中透出了暴虐与凶残。
战队二十四架机体降落在彩色磁砖地板上的同时,那些东西从待机状态切换至战斗状态,关节部位解锁的细微金属声「唰」地响彻四下。 长轴约莫两百公尺,在等同于楼中楼位置纵横布满了吊桥状通道,形成比地面更广的大厅。最深处有着宽阔的阶梯,那等间隔的通道围着椭圆形的大厅,仿造树干的柱子则与电梯不规则地遮蔽了视野。 光学感应器的亮光在幽暗中闪烁,开始运转的高周波刀尖声叫唤,层层间回荡共鸣。 「破坏神」们背对从主轴洒落的阳光散开,几乎于同一时间,黑暗另一头也轰然响起炮声。 超音速反战车炮弹的水平弹道刺进了玻璃竖井。「破坏神」以小队单位在整座大厅中摆开阵形之后,无声的敏捷机影就追逐着他们高速疾驰了起来。 这时「送葬者」一如平常,已经冲进了「军团」的队伍正中央。 辛一脚踩住倒楣的反战车炮兵型,同时用高周波刀一击将其击毙,并迅速环顾「军团」防卫部队的编制。 ……如同上校所料,是吧。 主力是适合埋伏的反战车炮兵型,近距猎兵型与斥候型则是负责护卫。在战斗型「军团」中尽是些轻量机种,就目前看来,一辆战车型或重战车型都没有。 在狭窄的地下空间,战车型及重战车型会无法灵活行动。战车炮擅长的攻击距离约为两公里左右,就连长轴约两百公尺的这座大厅,对它来说都嫌太窄。若是用极端强力的战车炮弹胡乱破坏太多柱子,可能会导致设施本身整个崩塌。 不过这点,对我方来说也一样。 「全机注意。尽量少使用主炮。对付反战车炮兵型与近距猎兵型,用副武装应该就够了。」 『收到。』 辛与正面冲来的近距猎兵型错身而过──在这前一刻紧急煞车。
近距猎兵型的预测失准,刀子挥空,辛就往斜上方挥刀将其砍倒,踩着它的残骸将破甲钉枪打进第二架的天灵盖。他压低高度犀利一跃,就跳进了反战车炮兵型的后方集团中心。 『辛,我先压制上面喔,那个要是跑下来会有点麻烦。』 「笑面狐」以及归赛欧指挥的小队机击出钢索钩爪,上升跳到楼中楼的网状通道。辛趁着混战的空档瞄了一眼,只见自走地雷从墙面往隔壁区块挖通的走道,像大水倾泻一样匍匐而出。 ……有点多啊。 辛确认过上部通道、主厅与附近一带的敌机数,接着眯细了眼。 能够携带的枪弹与炮弹数有限,特别是破甲钉枪的装药量偏少。高周波刀之类的近身武装不用担心弹数问题,但在参加这场作战的全体处理终端当中,只有辛一个人装备这种武器。 按照计划,「破坏神」压制下层时,装甲步兵会占领并把守上层,因此弹药不足时回去补给就行了,但是…… 「……早知道这样,也许该带菲多过来的啊。」 「──哔。」 「唔?」 在「华纳女神」好几面光学萤幕的角落,芙蕾德利嘉看到萤幕映照到的指挥车旁边,菲多不知道在做什么,重复着不规则的原地踏步。 总觉得菲多散发出一种不满的氛围,就像大型犬以为好不容易可以一起去散步,却被主人抛下,对不在场的主人发出抗议低吼似的。 芙蕾德利嘉在自己的坚硬座椅上踮起脚,隔着指挥装甲车又窄又厚的窗玻璃看看一旁的「清道夫」,不禁拿它没辙地苦笑。 不是好像,菲多这次是真的被抛下了。 在狭窄隧道绵延不断,地形复杂又上下交错的地下铁总站战斗,无法带着个头比「破坏神」高且动作迟钝的菲多同行。
这次作战当中,他们决定让菲多只负责将补给物资运送至作战区域的任务,不让它陪同进行战斗,但菲多本身似乎还无法接受。 在作战即将开始时,菲多直到最后一刻都缠着辛不放,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跟去(应该),辛则是说什么都不准。 芙蕾德利嘉切换耳麦设定,用外部扬声器说: 「好了,菲多。该适可而止了。」 「哔!」 「汝跟着一起去,若是在地下道遭到击毁,可是会阻挡辛耶他们的退路呀。汝难道想引发那种状况吗?」 「哔……」 菲多一听,顿时消沉地垂头丧气。芙蕾德利嘉忍不住展露笑容。 「无须担忧,他们会平安归来的。汝与他一直以来共同战斗的时间最长,他那人绝不会败给区区几只『军团』,这点汝是最清楚的吧。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的。」 「哔!」 「哦,汝真是聪明伶俐。当然余也是明白,毕竟这两年来,余可是与辛耶同住一个屋檐下,于同一部队战斗至今呢。」 匡啷!轻巧物品落地的声音传来,一看,蕾娜正把弄掉的文件夹板捡起来。 「……抱歉。」 她佯装平静地说道,银铃般的嗓音明显动摇。 芙蕾德利嘉轻瞄一眼她的侧脸,翘起嘴角。 在视野边缘,马塞尔等管制官与正副驾驶都捂起耳朵趴在仪表板上,念诵着「啊~~啊~~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之类的谜样咒语。 「哎呀,汝是怎么了啦,米利杰上校。是不是好奇余跟菲多,还有辛耶的关系呢?」 听到这句话,蕾娜无意识地噘起嘴唇。 她想起之前作战就要开始了,辛与菲多却在「华纳女神」旁边闹得不可开交的模样。 ──我说了,这次不能带你去。你在本部待机。
──哔……! 辛一脸困扰地一再重复,菲多则一副不依的模样,左右摇晃恐怕少说有十吨重的庞大身躯。 外人看到这种稀奇古怪的别离场面八成会笑到肚子痛(实际上西汀就笑到动不了,莱登则是傻眼到说不出话来),但蕾娜笑不太出来。 当然,对辛来说菲多应该是交情最久的战友,是可贵的随从。 菲多那么黏辛,辛想必对它也格外有感情,虽说是自动机械,但难免也会比较疼爱它。 但是看了心里不舒服就是不太畅快。 缠着主人不放的「清道夫」简直就像顽固但忠心的猎犬。辛虽然无奈地皱眉,相反地,嘴边却和缓地呈现些微苦笑。 真要说的话,这个名叫芙蕾德利嘉的少女,职称好像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胜利女神〈吉祥物〉,就因为同样是夜黑种与焰红种的混血,常常一副简直就是亲妹妹的态度待在辛身边。辛大概没有自觉,但也满宠她的。 老实说,这让蕾娜感到非常不痛快。 「没什么。」 话说芙蕾德利嘉并没有关掉外部扬声器的开关,所以这段对话都被外头听得一清二楚。 『……军士长,我们会不会是被当成了路旁的邮筒还是什么?或者路标什么的?』 「别管那么多。」 负责作战本部直卫的是第八六机动打击群当中,唯一以佣兵为主体的极光战队。 听到战队员偷偷用知觉同步提出怨言,班诺德给出简短回答。 『不是啊,您不觉得很空虚吗?我们完完全全被当成摆饰了耶。』 「反而该谢天谢地吧。你是想拿什么表情跟一群毛孩子玩扮家家酒啊?」 『……这倒也是。』 一群小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时喜时忧,又过度在意没必要去在意的事。
对本人来说或许事关重大,让班诺德来看却只觉得麻烦透顶。 班诺德当然也会觉得「那个铁面队长竟然……」好吧,或许只能说总算有点年轻人该有的可爱了。 「别扯这些了,你们可不要只顾着讲话而松懈啊。那些小鬼正在地底下应战,要是本部遇袭,地面沦陷,那可一点都不好笑。」 『了解。』 「而且……」他横跨好几世代在战场上过活,造就出有如小个头熊罴的体格,此时待在对他来说太挤的「破坏神」驾驶舱内,仰望着内壁用鼻子喷气。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对付那些『军团』,我看也不可能进展得多么顺利就是了。」 即使有那个「死神」尊为指挥官的「鲜血女王」运筹帷幄也一样。 「──吃我这招!」 铁锤般一挥到底的「独眼巨人」左前脚,踹飞了企图从死角爬到身边的自走地雷。 自走地雷在冲击力道下断成两截飞出去,上半身与下半身一边不规律地牵起痉挛,一边摔落铁路与铁轨之间的水泥地。新的一批自走地雷踏过它那本来就没有生命的死尸,从黑暗深处或是维修用通道接连涌出,匍匐而来。 连张脸孔都没有的粗糙人偶,用异样迅速的动作伏地爬来,群围着「破坏神」脚部的模样,简直有如恐怖片里的成群丧尸。为了诱骗人类而假扮伤患或幼儿的细弱合成人声的呢喃细语,更加促发了没来由的恐惧。 ──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 ──带我一起去,我也要去,带我一起去。 ──救我,不要丢下我。 「少跟我来这套!」 听见换作平常人早就吓得发抖的呢喃巨浪,西汀却露齿而笑。她踢开、踩烂它们,用「破坏神」的鼻头撞飞它们,在蚂蚁般黑压压的一群自走地雷中一路冲杀。
若是在接触状态下引爆,反战车自走地雷的威力足以炸穿「破坏之杖」的上部装甲。虽说西汀将所有进入危险距离的敌机一个不剩地打烂,但是用装甲薄弱的「破坏神」这样行动等于是失去理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插图p157 「独眼巨人」经过强化的感应器发出警告。浓蓝右眼瞥了一下接近警报,拉动操纵杆紧急煞车。 说时迟那时快,如果没有紧急停止的话,「独眼巨人」本来位处的地方就有几架幼儿型自走地雷从头顶上的维修用通道跳下。 预测失准的小小手掌扑了个空,塞满炸药的肚子朝下,啪滋一声难看地摔在水泥地上。 「猪脑袋。」 西汀嗤之以鼻的同时扣下扳机。 背部炮架的主炮发出咆哮,四处散播的霰弹把试图站起来的自走地雷们撕成碎片。 这是八八毫米的霰弹炮。牺牲穿透力,着重于对抗轻量级「军团」时的压制力,善于应付极近距离内的炮击战,是西汀的固有武装。 「哈!简直是池塘里的鸭子!没挑战性!」 被撕得碎裂的人型机种碎片散落铺满了水泥地,西汀让「独眼巨人」踢开碎片,冲进继续接连爬上来的成群自走地雷之中,同时呵呵大笑。 「先锋那帮人还在中央大厅跟敌人打斗……趁猎物还没被无头死神抢走,我们就先吃光!」 正面装甲连同左右高周波刀遭到砍碎的近距猎兵型,沉重地崩溃倒下,陷入沉默。 以友机的炮声余韵作结,大厅再次慢慢恢复沉寂。辛留意整座大厅的状况并环顾四下……应该都解决干净了。 「──上校,中央大厅已压制。」 『收到,诺赞上尉。其余敌机交给阔刀战队扫荡,请你们清空通往第二层的通道。
』 「收到──上校,你还好吗?」 辛察觉到蕾娜的状况,问了一下。因为他听出回答当中,混入了些微叹息。 『咦?……还好,只跟各部队队长同步的话,人数不算太多。』 虽说听觉同步的情报量较少,但跟超过一百名处理终端长时间同步,仍会造成很大负担。 为此,身为作战指挥官的蕾娜仅与各战队的战队长,以及步兵部队的大队长同步。辛除了与麾下的战队员全体人员同步,还另加上各战队长。两人同步的人数虽然相差无几,但对不习惯的人来说,光是这样就够吃力了。 『在大规模攻势当中,我曾经一次指挥过更多人,所以还好……不用这么担心我没关系。』 这时另一个声音岔入对话: 『抱歉,打扰你们对话,我是潘洛斯。如果第一层已经结束压制,我这边也该出发调查了。如同简报时说过的,我要借用方阵战队喽。』 『我是阿斯哈少尉。事情就是这样,方阵战队也要开始移动了。』 接着换成方阵战队的战队长大河.阿斯哈的声音说下去。辛听着那给人耿直印象的声音,忽然说道: 「──阿斯哈。」 『什么事,诺赞?』 「呃,不──……」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 「我觉得不太对劲。地面的阻电扰乱型配置数量很多。你们虽然在战斗区域外,但你绝对不可以松懈。」 大河似乎轻声笑了笑。 『你真是爱操心呢,学长……收到。别担心,我无意放松戒备。』 「潘洛斯博士。虽然周围已经进行了封锁,但这里还是战场。只要我判断有危险,就请你立刻撤退。
」 「我明白……但不好意思,我会分心,可以请你们离我远一点吗?」 阿涅塔目送肤色浅黑的方阵战队战队长大河.阿斯哈少尉回到爱机后,准备开始办正事,环顾整个现场。 这里以前是办公大楼,跟第八六机动打击群作战本部隔了点距离。他们人在围绕车站建筑的大厦群之一,宽敞的一楼毫不吝惜地整个用作入口大厅,样式时髦的电梯在最深处一字排开。大厅中央采用挑高天花板,描绘出优美银色曲线的铁轨造型美术品贯穿空间,必定是象征着地底下纵横交贯的夏绿特市地下迷宫。 位置更高的天窗大概是碎了,上空的阻电扰乱型让白色大理石地板染上淡淡银色。阿涅塔穿着包鞋走在上面,喀喀作响。 据说在这栋建物的周遭,联邦军侦察部队的同步装置会发生故障。 那时部队正为了迎接收复作战而收集情报,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根据报告指出,部队员之间的同步没有问题。只是除了部队员以外,似乎还有其他同步对象,而且连结状况不稳定,断断续续的。就像在战场上,常常会传出的情节粗糙的鬼故事一样。 联邦的同步装置,是拿最早抵达联邦的辛等五人的装置,进行分析、重组,说穿了就是劣质复制品。即使是共和国的原版也有一堆不明之处,只是最起码可以运作而已,所以性能上其实差不多。 眼下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阻碍了一切通讯,知觉同步是目前唯一确实可靠的手段。若是在某些条件下无法正常运作,将会对作战行动形成障碍。 所以阿涅塔才会接到调查委托,而她认为自己这个最高权威亲自过来确认比较快,才会像这样来到战斗区域附近。 但戴着过来的同步装置在运作上没什么可疑的异状。阿涅塔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了一下,不过负责护卫的方阵战队队员们似乎也没感觉到异状。
阿涅塔将手塞在白袍口袋里,在入口大厅到处走走。就在她探头看看一个角落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什么嘛,原来是这么回事。」- 潜盾隧道工法是使用与隧道直径同尺寸的圆筒形钻掘机〈潜盾机〉,用前端的刀盘挖掘砂土前进,同时设置称为环片的墙面零件,一边固定坑道一边前进的开凿方式。 环片是高度一到二公尺,宽数十公分到一公尺左右,有一定尺寸与形状的支撑材料,所以利用潜盾隧道工法建造的隧道就像圆环无限连绵,可以看到几何图形无止无尽地延伸。 用钢板环片固定的第二层东北区块隧道也不例外。 辛驾驶着「送葬者」带领队伍在缓缓弯曲着伸向地底的隧道中前进,同时在无意间,陷入一种奇妙的感觉。 走了再走,景观却从未改变。无限圆环仿佛引诱外人进入,又仿佛将人吸进其内,两道铁轨绵延至看不见的远处,天花板上有电线,墙面上有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缆线类。规律排列的灯具此时没有点灯,静谧地绝灭。放眼望去一片银色的无限回廊暗沉浮现于永夜之中,仿佛古代帝王陵墓,甚至堪称庄严。 宛如持续奔跑在无法醒转的恶梦里,时间的感官变得暧昧。 宛如置身于神话大蛇的胎中,夺走一个人的现实感。 据说单调的连续景观能诱发某种类型的催眠状态。辛一边看着恐怕比眼中距离延续得更远,乍看之下像是永无止尽的几何图样,一边如是想。走在战场上,同时又像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感觉很奇妙。 ──你记不得哥哥的事,不是…… 或许是因为这样,无意间,记忆中宛若银铃的嗓音重回耳畔,让辛眉头紧锁。 ──你的祖父应该记得家人的事情…… ──辛,你其实记得我吧…… 全都是多余的。
他不记得了。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忆起。 悲叹之声传入耳里,在前进方向的地底深处,渐渐看得见矩形光芒。辛确认突入口周遭没有埋伏后,维持原本的速度直冲而入。 剧烈强光烧灼着习惯黑暗的眼睛。辛微微眯细双眼,顺便环顾一圈。 地板上开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作为培养炉,里面盛满水波荡漾的银色流体奈米机械。另有以高分子材料编织人工肌肉构成「军团」驱动系统核心的生成机,及金属加工用的压床跟车床。 在更里面的位置,轻量级的斥候型与近距猎兵型在输送带上一字排开,还有组装战车型与重战车型的干坞。就像挂在衣架上卖的西装那样,制作到一半的无数人型机种吊在半空中,那是自走地雷的装配线。 可能是用以检查成品,有点类似人体用扫描装置,但远比那巨大的箱型机械,稳稳屹立于遥远的最深处位置。 或许是为了用上全副力量迎击「破坏神」,视野所见的所有设备都停止了运转。在奇妙地爬满一地的输送带狭缝间,林立的机械手臂或天花板上的桥式起重机在动作途中暂停的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整座设施断了气……然而…… ──有东西。 在机械背后,或是在起重机吊臂的遮蔽处。屏息藏身于所有位置的悲叹之声,已经在辛的异能掌握之中。 「……战队全体人员注意。将弹种变更为高速穿甲弹〈APFSDS〉。」 无人出声回应,只有每架「破坏神」八八毫米炮沉重的填弹声接连响起。 「首先是左右生成机的背后,各十二架──连同生成机一并打穿。」- 在阿涅塔的视线前方,略为开启的墙面面板后方的拥挤收纳区,缩着一具干枯的遗骸。 遗骸穿着共和国的深蓝军服,脖子上有拟似神经结晶的蓝色光辉,应该是共和国军的指挥管制官。
阿涅塔没有验尸的经验,但从尸体彻底干枯的状态来看,不是最近才死的。话虽如此,但尸体也并未腐烂,所以应该是在寒冷干燥的冬季断气,很可能正好是侦察部队来到这幢建物附近的那个时候。 「一下子连上,一下子又断线的……是你吧。」 事情很单纯。侦察部队的知觉同步差点连上的对象,是在那个瞬间还活着,而且慢慢步向死亡的这具遗骸。 知觉同步与物理距离无关,真要说起来,联邦军人与共和国军人也不可能互相设定为同步对象,但毕竟阿涅塔没让将死之人用过知觉同步。 人类的大脑目前仍然是比同步装置藏着更多谜团的黑盒子。如果假说属实,人类死后会在集体潜意识的底层融化消失。在那个瞬间,或许也有可能对周围展开的知觉同步产生反应。 但我可不想做相关实验。她低头看着无人送最后一程的遗骸,如此心想。 侦察部队之所以没发现这个共和国军人,想必因为他们在找的是「军团」,而不是人类。听说联邦的装甲强化外骨骼〈Armored skeleton〉「狼战士」的感应器能力没有斥候型那么强大,更不可能发现濒死而无法动弹,体温降低,心跳又变弱的身躯。 阿涅塔能够发现他,几乎只是巧合。 ……况且我可不擅长玩捉迷藏。 不经意闪过脑海的念头,让她咬住嘴唇。 阿涅塔不擅长躲藏……也不擅长找人。 应该说以前的辛太在行了。 阿涅塔不管怎么躲都会马上被辛发现,但辛一躲起来,阿涅塔却完全找不到他,每次都是她当鬼的时间比较久。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一起玩了好几次捉迷藏。 ──找到丽塔了。 因为不管阿涅塔躲在哪里,辛总是能找到她──并露出她喜欢的笑容。
回忆往事,让阿涅塔几乎潸然落泪。为了赶走哀伤,她瞪着眼前的遗体。 无意间,她注意到了一件事情。 「……为什么……」 这具遗骸,怎么会死在「几个月前」? 「军团」的大规模攻势始于去年的晚夏,离现在已经将近一年了。 阿涅塔不会忘记,那是八月底的建国祭之夜。北部的铁幕倒塌,然后仅仅过了一星期,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就沦陷了。夏绿特市是北部的副首都,那时当然就已经化为一处无人的废墟了。「军团」不抓俘虏,不会区分军人或民众,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 之后共和国的残存势力被逼得不断往南方撤退,因此之前提到的侦察队,是第一批再次踏入夏绿特市的人员。而且当时的救援派遣军里,没有任何一个共和国军人。 不可能有共和国军人在几个月前死于此地。 ──这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 在阻电扰乱型的银色云层下,方阵战队的战队长大河.阿斯哈让队友们严加把守调查中的大楼,自己也驾驶着「破坏神」进行警戒工作。这时他忽然皱起眉头。 「──这还真让人吃不消。」 搭档了好几年的知心好友兼副长艾娜,带着苦笑发句牢骚: 『我现在没连上所以还好,但那些「军团」的声音真的让人很难受呢,大河。』 「是啊……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听这种东西,真亏诺赞能保持理智。」 虽说同样身为八六,不过辛早在两年前就被送到第一战区第一战队──存活太久的八六的最终处理场,然后就直接被放逐到「军团」支配区域,与半年前都还待在第八十六区的大河等人没有交集。 辛远近驰名的异能,大家也只是听说过,实际上接触过的人几乎都没活下来。
就连惯于战斗的八六,连那冷彻的鲜血女王在最初接触到这种异能时,都陷入了恐慌状态。战队长或副长级人员在作战当中必须随时与辛保持同步,所以他们会事前与辛同步几次,让身心习惯那种负担。 照理来说应该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挺吃不消的。 如同物理层面上的声音,「军团」的悲叹之声离音源越近就越大声。在战斗中,而且是与擅长白刃战,跟「军团」展开肉搏的辛同步时,与其他时候造成的负担比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这就是将负责的管制官,以及承受不住死者悲叹的八六一个个逼疯的「死神」啊──…… 大河想起不负这个别名,那张感情色彩薄弱的面容与冷彻的血红双眸,叹了口气。 只不过,或许正因为暴露在这种声音当中还能保持理智──抑或是长期暴露在这种声音当中,使得正常感性受到磨损,所以尽管接触到那么多人的毁灭与死亡,辛还能够继续战斗,撑过战斗经历只有三年的大河无从想象的,长达七年的岁月。 就在这时,同步的听觉捕捉到细微的悲叹之声。 『──我不想死。』 真要说起来,这里不只是工厂,而是自动工厂型的──巨大到与战斗型不可同日而语的「军团」腹中,是企图歼灭全人类的杀戮机械的内部空间。 周围的所有机械,都是敌机的一部分。 钢材加工用的雷射刀,有如长型大剑般舞动光线。林立的机械手臂,如鹰隼般张开三爪机械手想擒住敌人。这样名称与用途都不详,形如蜘蛛,有中型犬那么大的自动机械成群结队一拥而上,企图拉住「破坏神」的脚。 「送葬者」钻过它们之间,挥刀杀退敌机,一边踩烂它们一边疾驱。
在各种机体蠢动着来袭,层层叠叠堵塞的视野中,辛一边以其异能精确看穿「军团」们的潜伏地点一边说: 「安琪,二○秒后通过的桥式起重机当中,右边数来第三架起重机的遮蔽处。那很可能是自走地雷,用近炸榴弹击溃它。」 『收到……叶格少尉,今天别再忘记把多管火箭炮换装成战车炮喽,还要记得切换弹种。』 『收、收到。』 「赛欧,战车型后面有一群敌机,很快就会出来。」 『收到……啊,我看到一点点了,是近距猎兵型。瑞图,我打漏的就交给你喽。』 『收到喽。』 反轻装甲目标用榴弹接连在天花板附近炸开,原为人形的物体碎片纷纷洒下。 战队员飞越组装到一半的战车型,对准企图自空中袭击的近距猎兵型集团,横着挥出钩爪一扫,甩在敌机身上。 在这些爆炸火焰与破裂四散的碎片下,二十四架「破坏神」疾驰而过。 队伍突破制造区,再次闯入铺有铁路的隧道内部。只不过这次隧道的内径远远大得多,铁轨有八条,是四线铁路。这是经过「军团」重新铺设的,以前的高速铁路铁道。 他们猜测电磁加速炮型之所以拿这里为目的地,也是因为──敌方可能想以铁幕作为屏障,采取在身旁设置核融合式发电机型。针对人类生存圈下手的作战,看来猜得没错。 这时,少女的一丝幽幽悲叹,在耳朵深处凭空出现。 ──我不想死。 辛皱起眉头,在一瞬间顺道将视线投向那边。 刚才的声音是…… 「来自……地面啊。」 不过不是蕾娜所在的……作战本部的设置地点。 近距猎兵型的集团纷纷涌出,在大楼周围布阵──包围住把守大楼的方阵战队。
大河还在想它们究竟是从哪来的,随即啧了一声。这座街区的地下也在夏绿特市中央车站总站──「军团」的地下迷宫范围内。也许有地图未记载的地面出口,况且近距猎兵型的大小顶多两三公尺。把通风口什么的拓宽到可以通行,想必并非不可能。 「艾娜,博士拜托你了!──潘洛斯博士,请坐上『穿甲刺剑』!」 『收到,大河!』 『我知道了……你要小心点!』 艾娜机──「穿甲刺剑」做出回应,调转机身。在四面全为玻璃墙的大楼里,主萤幕角落映照出跑来的阿涅塔……最后补上的那句话也是,看来她虽然是白系种,但不是个坏人。 「管制一号,敌机出现,即将进入战斗……所有机体注意,不要忘了背后还有护卫对象!」 『是!』众人各自以知觉同步做出回应。大河仅环顾一次一齐准备迎战的友机,自己也将视线与八八毫米炮的准星转向迫近眼前的敌机。 『──我不想死。』 悲叹声讲的是人类语言,可能是辛所说的「黑羊」,用死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战死者劣化的脑组织进行复制,不具生前记忆与知性的小兵型。 『我不想死。』 但话说回来……实在让人很不愉快。 总是逼人想起说着同一句话死去的战友们。 『我不想死。』 那家伙…… 听到这类悲叹一样不能捂起耳朵的那个红瞳死神,难道已经习惯,且无动于衷了? 还是说他不忍心听这种悲叹──可怜死者死后仍然不停悲叹,所以才在这个无尽战场生死线的正上方,持续杀死「军团」? 斜前方,从瓦砾暗处的死角,一架近距猎兵型跳了过来。
大河用重机枪的至近弹打击对手,正当他踩踏敌机尸骸,正要奔向另一架机体的瞬间…… 后方,在没有敌人身影的入口大厅处,一道闪光窜过。 「……咦?」 闪光原来是短路造成的火花。「穿甲刺剑」被人从机师座舱的正中央前后一分为二,让断裂的配线绽放出临死惨叫般的电流浮花,倒毙在地。 原本要跑上前去的阿涅塔吓得站定。只见鲜血飞沫红艳艳地,在白色阳光中飞散。 「什……!」 在左前方遭到近距猎兵型压倒的第二架接着遭殃。第三架则是侧腹部挨了一记冲撞,受到撞击而被震退。 被左右、上下、前后切成两半的「破坏神」残骸,以四肢失灵的痉挛代替惨叫,不约而同地哗啦哗啦崩溃倒地。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与这几架机体捉对厮杀的近距猎兵型,没有做出任何不自然的举动。装备也跟其他近距猎兵型并无不同,只有一对高周波刀与六管火箭弹发射器。更何况最先阵亡的「穿甲刺剑」根本没跟近距猎兵型对峙。 不知道攻击手段是什么。 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风切声恍如哀叹精灵〈报丧女妖〉的凄切抽泣,割破阳光回荡于四下。 战友们的惨叫也是。 『该死……怎么搞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娜!艾娜她……!』 『──啊……』 被砍飞的座舱罩上半部与内部处理终端的头颅,像个恶劣的玩笑般飞上空中。 分散注意力的一瞬间,近距猎兵型已迫近眼前。 大河感受到不具生命的杀气。 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在光学萤幕的边缘,去除光泽的黑刃夹在阳光中,散发暗沉光芒。 这就是大河死前目睹的光景。
「唔……!」 突然间,芙蕾德利嘉撞开椅子站了起来。 她脸色铁青,血红的一双大眼睛愕然睁大。看到她那非比寻常的模样,蕾娜在车内的狭窄空间快步走向她。 「你还好吗!怎么……」 血红眼瞳不是看向蕾娜。 而是定睛注视无限远方,因惊愕与慌乱而冻结。 插图p175 她重复几次急促的呼吸,即使如此,仍坚毅地活动发白的嘴唇说出: 「……方阵战队……」 离这里不远,在理应经过封锁,保证安全无虞的地面布阵的,护卫阿涅塔的部队…… 「就在此刻,全数阵亡了…………!」 辛在黑暗的那一头,以其异能捕捉到尚未出现于眼前的敌机的悲叹之声。他向战队全机发出警告,让「送葬者」停步的下一刻,成群的自走地雷有如黑水溢出般蜂拥而至。 看到转瞬间淹没八条铁轨的成群扭曲人型机种,辛眯起一眼想着,果然有点太多了。 自走地雷跟过去共和国的八六一样,是用完即丢的消耗型兵器,数量准备得多一点虽然很正常,但……这也未免太多了。 当「军团」成群结队且与自己有一段距离时,在辛的感官来说就只是一整团敌机。而且在前次与电磁加速炮型的战斗中,他也发现自己无法感知将功能冻结,完全进入休眠状态的「军团」的声音。 尽管如此,这个数量…… 这时有个人影从死角走近过来。 辛在视野边缘看到可疑身影,迅速抽回险些被对方抱住的左前脚。他不想为了对付脆弱的自走地雷浪费装药,正打算直接将其踢飞时…… 目光竟然对上了。
「唔!」 辛在情急之下往后跳开,听见差点跟他撞上的莱登不知道骂了什么,但辛没多余精神去理会。他隔着主萤幕,凝视眼前害怕般后退一下的人影。 听不见悲叹之声。 不会吧。 在地下空间,水泥与其狭缝间的大量砂土使得无线通讯几乎不能使用,不过随行的装甲步兵部队设置了与地面的中继器。辛透过中继器使用资讯链,确认各战队的敌机捕捉状况,交叉比对掌握到的悲叹之声的位置,不禁啧了一声。 真麻烦。 辛检查过知觉同步的设定后,对所有战队的战队长开口说道: 「──机动群各队长注意。」 「独眼巨人」的雷达捕捉到一团敌影。 影子为约莫一百公斤的人形非装甲目标──是自走地雷。 密集一处的脆弱自走地雷,根本是为霰弹炮准备的猎物。西汀伸舌舔嘴,暗忖着真是一群白痴臭铁罐。 这时她从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听见倒抽一口气的细微声音。 『机动群各队长注意。暂停战斗,暂时撤退──西汀,不要开火!』 「!」 西汀于千钧一发之际放开扳机上的食指,让「独眼巨人」跳开,按住左耳。自从隶属于联邦军后,皮下植入的拟似神经结晶体〈同步装置〉已经摘除,可变资料登录用的耳夹也已经拆掉了,然而四年战斗经验养成的毛病不会那么轻易就消失。 「干嘛突然喊停啊!现在正是好时机,可以把整团敌人吃干抹净耶!」 『如果那是「军团」的话……但现在眼前那些不是「军团」。』 「啊?那你说它们到底是……」 讲到一半,西汀反应过来了。 自走地雷是「军团」模仿人类制造的对人用兵器。虽然品质粗糙,但外形就像人类。
眼前的人偶如果不是自走地雷,那当然就是…… 黑暗中,人影逐渐成形。 人影步履蹒跚,走路姿势难看得简直像受了伤,动作就跟不擅于直立步行的自走地雷一样。 然而在那身上,银色的色彩闪烁着光芒。 月白种那仿佛带着蓝彩的银色眼睛,看着「独眼巨人」。 看着。 「军团」运用简直犯规的技术力反复自我改良,在对抗人类时总是取得主导权,但受到禁止事项〈防护装置〉的限制,无法造出太像人类的兵器。自走地雷属于其中之一,不具有人类般的脸孔。既没有口鼻,当然也没有能看着西汀的眼球。 换句话说,这家伙是…… 「竟然是这样……!」 西汀恶骂了一声「该死」。究竟是为什么…… 「这些白猪为什么会在这里……!」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第四章 分类 「……呜……」 睁开眼睛时,她发现自己身在无明的黑暗之中。 被随意抛在地上的阿涅塔,慢慢地撑起身子。 这里……究竟是…… 阿涅塔环顾四周,但空间暗到人类的眼睛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赤裸双腿的肌肤,感觉出地板是浇灌后就维持原样的水泥地。她不觉得有压迫感,看来空间还算宽广。 她原本在调查夺得的「军团」设施,途中遭受袭击,方阵战队全员阵亡,然后屠杀他们的近距猎兵型来到眼前…… 之后就没有记忆了。 这项事实让阿涅塔咬住嘴唇。 这么说来,自己是被「军团」抓住了。
可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猎头」──为了猎取人类的脑组织当成它们的中枢处理系统,战斗经验丰富的方阵战队的大脑,对「军团」而言应该比较有用。「军团」为什么将他们全数歼灭,却抓走不属于战斗人员的自己?再说,遭受袭击时,作战本部仍在正常运作。假如要善用仅有一次机会的急袭之利,照理来说应该先袭击本部才对。 不是「猎头」,也不是以减损机动打击群的战力为目的。 然而,阿涅塔怎样也无法从自己身上找出比这些更高的价值。就算同样以研究人员而论,如果是机甲之类的最新兵器还能理解,但阿涅塔是知觉同步的研究者。「军团」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下照样可以进行通讯,不需要也不可能使用知觉同步。 不行,搞不懂,情报不足。 阿涅塔摇摇头站了起来。 总之,得逃走才行。 阿涅塔试着环顾四下。原本配戴的同步装置,似乎在被掳走的途中弄掉了。她试着拍了拍披在军服外的白袍,随身携带的自卫用手枪也不翼而飞。 虽然这个空间没有一丝光线,但待了一会儿,眼睛还是会渐渐习惯。在正如阿涅塔所想……应该说比她想象中更宽广的空间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蜷缩着一团人形轮廓。 应该是人类。就算是自走地雷好了,离这么近都没袭击过来,那么就算出声喊叫,想必一时之间也不会有生命危险。阿涅塔驱策发僵的喉咙,出声喊道: 「喂!」 没有反应。 「喂,你们是方阵战队的幸存者吗?知道这里是哪里吗?或者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喂!」 还是没有反应- 「──我来整理一下状况。」 本该安全无虞的地面有一个战队全员阵亡。这项事实让作战本部的周边地区,如今也散发出紧张感。
在担任本部直卫的极光战队、后备的吕卡翁战队,与备用装甲步兵部队围成一圈圈圆阵的中央,蕾娜待在主萤幕上复杂情报瞬息万变的「华纳女神」车中,拼命将焦躁感隐藏在心里,开口说道。 芙蕾德利嘉相当坚强,在方阵战队遭到全灭之后仍继续「看」完现场情形,接着报告了一项事实。 阿涅塔。她…… 「方阵战队全员阵亡,亨丽埃塔.潘洛斯博士遭到『军团』掳掠。另外,有群混杂于『军团』之中,所属势力不明的人类在作战区域中游荡……这样理解是正确的吗?」 「最后一点无误,上校。」 先锋战队潜藏的地点,在制造到一半的巨大电磁加速炮型如今无声蜷缩的,自动工厂一隅的干坞之中。 应是防水、防火用的铁卷门全都拉下了,至少不太可能被感应器性能较差的自走地雷或近距猎兵型发现。辛提防着负责索敌的斥候型将「送葬者」切换成待机状态,在机体中说道: 「我很想确认大致上的人数,以及闯入作战区域的原由等最低限度的情报,只可惜状况不允许我们慢吞吞地谈话。」 那些人完全混杂于近距猎兵型跟自走地雷之中,实在不可能一一区别。辛中断战斗,让部队暂时后退到工厂内部,就是基于这个原因。 八六原本是以没有半个一般民众的第八十六区为主战场,完全不熟悉敌机与不可杀害的对象混杂一处的战斗。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除了友军之外一律破坏的「军团」并无不同。 「从衣服或当事者身上的脏污程度看来,似乎在无法保持卫生的状况下,待了很长一段期间……据我猜想,很可能是大规模攻势的幸存者。」 「──与其说是幸存者,不如说是吃剩的吧,大帅哥。
或者该说尚待处理?」 西汀等布里希嘉曼战队成员,也一样中断战斗,随便找个电梯大厅拉下铁卷门潜伏其中。 西汀一边单手拉开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t〉的衣襟,另一只手翻找着备品箱,一边说着。 不像共和国只是把囤积不用的野战服发给八六,联邦配给处理终端的机甲战斗服,是配合操纵机甲做了最佳化的高机能战袍。不只易于行动,也具有高度阻燃性与耐冲击性。虽然对象有所限定,但还具备防弹、防刃功能与耐G力,性能出色,唯独有一点让西汀不满。 胸口很紧。 西汀把拘束衣般紧紧压住胸部的钮扣全解开,喘口气。好热。她喝一口水筒的水,剩下的浇在头上,像野兽般甩头把水甩干。这是驾驶「破坏神」的激烈运动,与战斗之际分泌的大量肾上腺素造成的影响。 她顺便从备品箱拿出巧克力,用犬齿啪一声咬断,嚼碎后吞下。 「而且岂止是脏,我压根都不想靠近。我再顺便补充一句,我看他们听不懂人话,那些人完全失去理智了。」 西汀瞥一眼藏身的仓库门扉,冷哼了一声。 出现在布里希嘉曼战队面前的「疑似人类」的集团,如今仍跟近距猎兵型与自走地雷们一起在门外晃来晃去。 「年龄什么的都不一样,但所有人衣服都破破烂烂,完全疯了……真是失败,战友就算了,我们那时根本没在管那些来不及逃走的猪猡。」 「来不及逃跑……是去年的大规模攻势吧……」 「军团」不抓俘虏。 但也有例外。 「猎头者」。为了掳获人类的脑髓,它们有时会猎捕、收集人类的头颅。 『怎么办呢,女王陛下……是不是还得保护他们?我们是不在乎白猪的死活,但我还是重复一遍,现在的他们听不懂人话。就算叫他们躲开,他们也不会听。
』 就如同西汀自己说的,她问得一点也不感兴趣。这让蕾娜抿起嘴唇。 命令大家保护那些人很简单。 但是在地下迷宫的黑暗空间中,要避开混杂于自走地雷之间的国民战斗,以现实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旦强迫他们执行命令,会对在最前线奋战的八六造成人员伤亡。 话虽如此……尽管那些人是共和国民,但命令他们不分敌我一律射杀,又未免太…… 光用想象的都让蕾娜很不舒服。更何况八六当中,想必有些人的家人或熟人就是像这样遭到杀害的吧。 轻易命令他们进行非人道行为,纯粹是她的无能,是指挥官不该有的怠慢。 「……不,各机甲部队无须积极保护他们。」 战队长们一听,众人之间窜过一丝紧张气氛。蕾娜一边感觉出这点,一边继续说: 「不过,有办法可以做粗略分辨……遇见人形单位时,请将射控系统〈FCS〉的雷射瞄准器开到最大功率照射对方。如果是人类的话会就此逃走,至少应该会停住动作。没有反应的就是自走地雷。」 她感觉到辛微微皱起了眉头。 『视暴露时间而定,可能不只是轻微烫伤喔。』 「……是的,但至少比被射杀好吧。」 包括「破坏神」在内,机甲的射控系统在测距与瞄准时,都是使用肉眼不可见的雷射光线。而雷射就是具有指向性的高功率光子束。肉眼直视可能造成失明,照射在皮肤上的话可能会让该部位烧伤。 就算失去了理智,总不至于连痛觉都丧失。痛觉是与生物本能直接相关的警告〈讯号〉,对方应该会出于本能躲避,并尝试逃走。 相较之下,「军团」是纯粹的战斗机械,虽然有反瞄准感应器可侦测雷射,但没有痛觉,也没有智慧能理解、模仿雷射与人类反应的因果关系。
「虽然结果会导致敌方察觉我方位置,不过自走地雷本来就是在极近距离内交战的兵种,影响想必不大。人类逃跑后,请交由后续的装甲步兵部队进行保护……请尽量不要让他们四处逃跑得太远。」 『收到。』 「前提是……」 蕾娜直接盖过辛同样表现得强烈不感兴趣的回应说道: 「你们本身遇到危险时的情况不在此限。只要你们判断自己有危险,不用在意,请排除眼前的『威胁』。」 蕾娜绝对不能强迫八六为了共和国人牺牲。 「同样地,关于亨丽埃塔.潘洛斯博士也是……」 蕾娜感觉胸口深处心如刀绞。 眼前一阵昏花,即将说出口的话,让蕾娜自己都害怕。 自己跟她都是多次跳级,所以两人都是对方唯一的同年龄友人。 两年前她们为了先锋战队的待遇起了口角,互相伤害,但最后阿涅塔还是答应帮她调整同步装置。 在大规模攻势中,阿涅塔有时也会指挥部队,加入战斗行列。 阿涅塔是她可贵的朋友,是唯一一个──至交契友。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不能为了她一个人,要处理终端们,要借助的装甲步兵们,要自己的部下──身陷险境。 「请各位以完成作战为优先。如今方阵战队受到不明攻击而全员阵亡……我无法为了搜寻她的下落分散战力,让各位承受遭到同种攻击各个击破的风险。」 蕾娜也考虑过投入后备的吕卡翁战队,但是……思及入侵地下的四个战队可能发生意外的状况,还是无法为了阿涅塔一个人调动后备战力。 『上校……』 「我并非要对她见死不救,诺赞上尉。如果其中任何一个战队到达该处附近,到时候请带她回来。但是……万一没能赶上,那也是无可奈何。
」 纵然那意味着阿涅塔将惨遭肢解。 经过几秒的沉默,隔了一段深思熟虑般的时间,辛再次开口: 『……上校,潘洛斯少校由我与先锋战队前去搜寻。』 「诺赞上尉……?」 『虽说攻击手段不明,但终究还是「军团」的一种。这样的话,我可以避开对方前进,遭遇机率应该很低。』 「可是……」 『你是否觉得不能为了你们共和国人,让我们八六牺牲性命?』 说中了蕾娜心声的静谧嗓音,底下带有真挚的关怀语气。 『我不太明白上校为何无法将共和国与上校自己分开来看,但我已经明白你做不到,也明白你将共和国人的所作所为视为自己的罪过。但就算是这样,上校,你也不用连共和国的冷酷性情都要扮演。』 不用像之前没有任何人并肩作战,只能持续扮演冷彻的「鲜血女王」。 『所以,请不用勉强自己……我再说一次,这样不适合上校。』 「…………」 『至于发电机型的压制,就交给布里希嘉曼战队与雷霆战队。这样做正如同上校的疑虑,会导致战力的分散,但我想只要不花太多时间进行搜救,应该不成问题。』 『哦。』西汀呼出一口气。 『这样好吗?我会当成是我们不战而胜喔。』 『随你去比吧,现在已经不是愚蠢地比输赢的时候了。』 『我知道啦,开个玩笑……交给我们吧。』 芙蕾德利嘉说: 「辛耶,关于潘洛斯被带走的路线,余追踪了一段距离。只要比对地图,想必能掌握到她的正确位置。余来带路,汝可专心致力于躲避『军团』。」 『……如果状况变得危险,你就闭上眼睛。
』 「抱歉,余会这么做的……虽然对那个人过意不去,但余并没有义务目睹她遭到肢解。」 『瑞图,我们进行搜救的期间,自动工厂型可以交给你对付吧?』 『没问题,队长。』 蕾娜抿起了嘴唇。 正因为她此刻身为指挥官,必须压抑涌上心头的感情。 「……谢谢各位。」 辛以沉默代替回答,芙蕾德利嘉则是冷哼了一声。 「最后……关于方阵战队全员阵亡的事情,各队都没有遇到类似的攻击吧?」 『没有。』 『我这边也没看到。』 「那就只有余看见了……」 辛问道: 『芙蕾德利嘉,你能够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吗?』 问句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不能解释……不愿回想的话没关系。 她可是目睹了知道长相与姓名的一个战队二十四名人员,接二连三地单方面遭受蹂躏的惨状。对于一个才刚过十岁的幼小女孩,这是该有的顾虑。 芙蕾德利嘉摇了摇头。 「抱歉,余不清楚详细状况。一回神就发现『破坏神』已经全数遭到杀害……直到最后,余都不明白那是何种攻击。」 『是怎么死的?』 「诺赞上尉……!你怎么问得这么直接……!」 「无妨,米利杰。余就是想让这个能力派上用场,才会与辛耶等人同在,因为余欠他们一大人情。」 芙蕾德利嘉呼出一大口气。 「话虽如此,余无法讲得清楚……余想想。」 芙蕾德利嘉让红瞳沉入追想之中,拼了命想把看到的情形化成言语。 「首先遭到杀害的艾娜,是突然一分为二。
明明周围没有敌机,她却从机师座舱的中央位置被前后一分为二……恐怕是当场死亡。」 「会不会是……以大口径火炮进行的狙击?」 既然是周围没有敌机,又突然遭到破坏的状况…… 然而芙蕾德利嘉却摇了摇头。 「艾娜人在『破坏神』包围的建筑物内。就算想进行狙击,也无法从任何位置瞄准她……假如有可蕾娜那般的本事,也许还另当别论。」 『再说,要把「破坏神」打成两半,我认为用投射装备会有困难,狙击可能性应该不高。』 无论是以直径约三○毫米的长枪状弹芯贯穿装甲的高速穿甲弹,还是制造出金属喷流射入内部的成形装药弹〈HEAT〉,穿透痕迹比起火炮口径都非常小。更别说要把机体打成两半,就算是共和国的那种铝制棺材,恐怕也有难度。 话虽如此,辛似乎也猜不到对手的真面目。可以感觉到他一边左思右想,一边讲出口做整理,但到最后似乎还是想不到,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蕾娜判断继续讨论也只是臆测,姑且先做个结论: 「……关于该种攻击,以收集情报为最优先。假如遇到同种攻击,请尽可能避免交战,暂时离开现场。」 『收到。』 『收到啦。』 不管呼唤几次,嗓门多大,成群人影都没做出半点反应。 到了这个地步,阿涅塔不免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闭口不语。看他们肩膀线条微弱起伏做出呼吸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人类,也应该没死才对。 但那群可能同样身为人类的身影,显得毫无生气而虚弱无力,只是重复着呼吸的动作。 阿涅塔忍不住后退,她知道自己紧咬着牙关转身就走。振作点,现在是被吓到的时候吗? 令人意外的是,阿涅塔并未受到捆绑。
她用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找门,找到之后就快步走过去。发出喀喀响声的包鞋现在只会碍事,她一只接一只踢掉,用包着丝袜的脚踩踏地板。 门扉免不了加装了电子锁,所幸是旧型的,只要有张薄薄的卡片状物体就能轻易骗过。阿涅塔一边转动门把,一边从白袍口袋中随便拿出一张卡片扫过读卡机,单纯的机关就发出轻巧电子声开锁了。 阿涅塔轻轻推开金属门,从门缝往外偷看……什么都没有,看来「军团」们认为没必要多费劳力看守虚弱无力的猎物。 应该说恐怕是真的没必要,不用捆绑,随便做个监禁,就足以把无力行动的人给关起来。 阿涅塔往后看最后一眼,对那群还是一样动也不动,就像那种形状的摆饰品一样的人们说: 「喂,可以逃走喽……趁现在可以逃走喔。」 还是一样,没人出声回应。 阿涅塔摇摇头,像只猫一样从门缝溜到外头。手一放开,沉重门扉就自行关了起来,发出细微的上锁声。 那坚硬的声响就像在责怪阿涅塔又见死不救,但她摆脱这种念头,继续往前走。起初小心翼翼,后来渐渐就像受到催促般用小跑步前进。 地下特有的通道天花板很低,但宽度取得够宽,长度相当长。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出地面装饰花砖的灰白色彩。在左右两侧拉下精雕细琢的银色铁卷门后头,一家家时尚的店面在无人的状态下争奇斗艳。这里是购物中心。很可能……应该说错不了,这里必定是夏绿特地下迷宫里的商业设施。 想必是为了让大量消费者慢慢逛,通道和缓地一再蜿蜒,死角也很多。阿涅塔在暗处之间移动,寻找通往地面的楼梯,一路不断前进。同时还得对抗内心的恐惧,生怕迎头撞上「军团」。 而阿涅塔就在稍远处的墙上发现了「那个」,便跑向前去。 途中她不忘竖起耳朵,不会疏于戒备可能靠近的物体。
例如最大重量级的重战车型可以重达百吨,「军团」却都不会发出脚步声。即使如此,它们的静音性能总不至于强到能在这无人的死寂之中不发出半点声音。 模仿古代神殿圆柱的柱子上贴着「那个」。阿涅塔背对着它止步数秒,仰望那人应该待着的上方位置。 己方预测的战斗区域明明是地下,待在地面的阿涅塔与方阵战队却遭受了袭击。同样位于地面的作战本部──蕾娜等人说不定也全数阵亡,只能将一切赌在他们平安无事的可能性上了。 「别看漏了喔……拜托。」 假如「华纳女神」平安无事,芙蕾德利嘉──能透视熟识者现在与过去的异能少女应该还在车上。 「──很好,她还平安无事。」 自深处微微发光的血红双眸定睛注视半空中一个点,容貌精致端正的少女静止不动地低喃的模样,在宛如凝聚最先进科技打造成的装甲指挥车中,算得上一种异样的光景。 如同神灵附体。 又如同身缠神威,宣告神意的巫女。 甚至堪称庄严。 芙蕾德利嘉凝目注视空中不知何处的位置,蹙额颦眉。 「而且她还逃了出来,勇气可嘉,但……潘洛斯这是在做什么?四处晃来晃去的。」 她皱起可爱的眉头想了想,终于想到答案,睁大眼睛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真是聪明,是站在地图前面啊。因为余有可能在看着……辛耶。」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一个平静的声音做出回应,她轻轻点头。 「余掌握到潘洛斯的位置了,快去救她吧。」 「──已确认,在第四层东区的商业区是吧。」 确认过传送来的地图资料,辛让「送葬者」掉头。目前阿涅塔的所在位置以红点显示,最短路线缓慢地闪烁。
在「破坏神」吵闹的行驶声另一端,蕾娜说道: 『这是从敌机的分布状况预测敌军进击路径,经过考虑后所设定的路线,但终究只是预测。请上尉自行判断是否该变更路线或绕路。』 「收到……不过,目前照建议路线走似乎没有问题。」 辛大略确认一下周边「军团」的位置,做出回应。 蕾娜似乎能在脑中将地图正确地立体化,随时更动敌我战力以掌握战况。姑且不论在某种程度上属于平面的地面战场,在这个三维空间,而且敌我双方互相交错的战场竟然也能办到,让辛有点不敢置信。 可能因为蕾娜都身在远离战场的管制室,手边只有在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下断断续续传回的战场资料,却还是长期运筹千里,所以才能练出这门技术。 这让辛不经意想起,自从自己与其他人两年前踏上特别侦察之行后,关于蕾娜在共和国是如何战斗至今,他简直一无所知。 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没人问。包括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人问起蕾娜这件事情,只有蕾娜问了很多问题。 或许……是会好奇吧。 眼前的对象至今人生是怎么度过的,也是一件令她好奇的事。 「……嗯?」 他比对子视窗地图资料的建议路线,与映照在主萤幕上的实际通道,让「送葬者」止步。 辛凭借着他的异能,掌握了「军团」的所有动静。 蕾娜对战况的认知能力,堪称令人惊异。 即使如此,战场上不时会发生这种事态。 不知道是地图有误,还是改建部分未反映于地图上。 资料显示的建议路线,很可能是维修用的通道,细小狭窄,至多只能供一个人通行。 「你说……没有路可以走?……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 『正确来说,是没有「破坏神」可以走的路。这座设施本来就没有考虑到机甲的运用,因此我想这也无可厚非。』 知觉同步另一头的辛虽然显得并不介意──尤其是在他活过的战场上,错误情报恐怕屡见不鲜──但这对蕾娜而言,却是难以置信的报告。 这是不可能的。地图资料的最终更新日期,是在最后的改建工程结束之后。在地下铁建筑内战斗时视野不开阔,移动路线极其受限,地图的谬误有时会造成致命影响。所以蕾娜慎重地确认过,地图记载的是最新资料…… 忽然间,冰冷的疑心闪过脑海。 ……难道问题出在地图上? 这份地图是「共和国临时政府」提供的。 是要求讨回并排除八六的洗衣精,深入内部的临时政府所提供的。 而且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地图上显示为材料搬运途径的那条维修通道,如果按照设定通过预定空间,兼顾到其他通道或铁轨,强度将明显不足。 难不成…… 「收到。请绕过该路线……马塞尔少尉,你能分析本作战区域的地图,抓出构造上的矛盾之处吗?」 后半的内容她切断知觉同步,向前座的管制军官问道。据说与辛等人同为特军军官,年纪相仿的少年回以一瞥,轻轻点头。 「……只要花点时间,应该可以。」 「那么请你处理,第一优先,力图尽快完成。」 「了解。」 这时忽然间,芙蕾德利嘉抬起头来。 「唔,糟了!辛耶,动作快!」 她顺势站了起来,而且好像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紧张万分地说: 「潘洛斯,汝快逃啊!不能在那里伫足!」 设计这座地下设施的家伙,恐怕是个真正的白痴。
好不容易找到楼梯,才往上爬了一楼又变成单向道,然后又得下楼前往别的区域。 阿涅塔明白这是为了避开地下铁的隧道,然而现在她被迫大玩让人神经衰弱的鬼抓人游戏,还遇到这种状况令她非常火大。阿涅塔心浮气躁地环顾这个空间,她不习惯走这么多路,觉得有点热,于是脱下感觉缠到腿的白袍,挂在手臂上。 跟刚才完全不同,这个区域有点类似工厂。异样洁白的昏暗空间,近似于无尘室或手术室。 这里实在不可能是车站或它的附属设施,想必是「军团」们占领夏绿特市后,改建这个地下空间做出的设施。 看不见尽头的细长空间,深处有像是扫描装置的机械与窄床大小的长方形台子一字排开,天花板上有一堆细瘦的机械手臂。入口处除了阿涅塔走来的楼梯之外,还有像是维修通道的窄道,以及过去据说有旅客来来往往的宽敞走道。宽敞走道上留下无数拖曳物体的痕迹,被踩踏得有点不清晰。 阿涅塔的目光停留在隔开装置类与这边的透明墙壁前面,那些整齐排列的物品上。 「…………?」 那是一个玻璃圆筒,高度与直径正好可以容纳站着的阿涅塔。有规律的排列方式与宁静氛围让人联想到博物馆的展示柜,在幽暗中一根根林立着。 里面似乎盛满了某种透明液体,从底座散发出机械式的白光,将固定在中间稍高位置的物体衬托得白到发亮。除了提供光源的电线,没有任何东西连接在上面,筒内液体没有冒出气泡,可见内部空气并未循环。里面的东西至少不会是生物。 那物体的轮廓,无法让阿涅塔联想起任何知道的东西……不,她仿佛知道,但无法将两者联想在一起。阿涅塔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 ……!这是……! 一发现那个物体是什么的瞬间,即使是阿涅塔也不免变得面无血色。
她脸色铁青,然而身为科学家冷彻的一面,还是促使她细细观察那些物体。许多个同样的东西……不,是几份样本经过整理,分成许多种类。它们按照加工的程度依序排列,好几根──好几人份一字排开。 「军团」不使用文字,这里没有说明书或任何类似的东西。 即使如此,阿涅塔仍然看懂了。 这是──…… 这时从圆筒的后面,有某种东西在探头窥视。 一瞬间,阿涅塔以为是自己的倒影。 但并非如此。 阿涅塔吓得缩起身子,圆筒对面的人型机种却正好相反,缓缓地动了起来。那种动作跟镜像慢了一拍才动起来一样,有如粗制滥造的恐怖片。阿涅塔反射性地往后跳开,只见那东西拖着手脚就要追过来。 自走地雷爬了出来。 无脸的球状头部用近似昆虫的动作迅速转来,阿涅塔一时竟呆呆看着,只见它没有眼睛却凝视着阿涅塔,下个瞬间就像个弹簧装置一样,唐突地扑向了她。 「不要……!」 阿涅塔情急之下,侥幸地想起手臂上挂着白袍。好运还不只如此,她几乎是在恐慌状态下把白袍扔向对方,但白袍正好摊开,盖住了自走地雷的头部感应装置。 阿涅塔双腿打结地躲开,视野遭到剥夺的自走地雷难看地在她旁边摔倒。 它用有些滑稽的忙乱动作,似乎想拿掉盖住头部的白袍,但自走地雷的手无法做出人类那种精密动作,看样子并不擅长抓取薄布。 得趁现在逃跑才行……! 阿涅塔的内心因为害怕死亡而焦急,身体却反而因为畏惧死亡而僵硬,跟不上思考。她硬是想挪动的双腿,违背阿涅塔的心意依旧僵硬,让脚跟绊到地板的少许接缝,摔了一大跤。
阿涅塔背部撞上透明隔板,那似乎是一扇门,没什么抵抗就往内侧打开,让她背部朝下,跌进了室内。 所有的一切映入旋转的视野。异样清洁的白色空间、排成一排的玻璃列柱、医疗机器般的扫描装置、大小与高度有如一张窄床的……以一块金属板做成以利清洁的台子,以及在台上闪烁刀刃银光的成群机械手臂。 这是…… 手术台。 啊啊。 这里是…… 解剖室啊──…… 玻璃门撞到墙壁反弹回来,伴随着尖锐声响产生震动。光学感应器遭到封锁的自走地雷听到这声响,霍地抬头。 阿涅塔倒地时没能保护身体,直接背朝下摔在地上,一时之间还无法动弹。自走地雷身体朝向明显以她为目标的方向站了起来──…… 呼。这时,她只听见一声犀利的呼气。 铁锤般猛力一挥的某种物体,狠狠从后脑勺一捶,把自走地雷打飞出去。 在黑暗底层描绘银色残像的物体,是突击步枪的枪托。采用折叠式枪托的机甲驾驶员专用步枪,以不会对脆弱铰链造成负担的正确角度,赏了自走地雷的头部感应装置一记猛烈打击。 不同于白刃武器,虽然一般认为步枪是即使妇孺也能轻易运用枪械,然而其重量却比随便一种刀剑都还要重。更别说从头到尾皆为金属制的七.六二毫米突击步枪,在装弹状态下重量将近有五公斤。 只比人类稍重一点的自走地雷承受不住这种殴打,飞了出去。它踉跄了两三步,让脱落后只靠电线垂挂在外的头部感应装置摇荡不定。在试图转身过来时,突击步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它。 那人轻轻松松的,简直把步枪当成手枪在用,手一转就重新拿好了。 然后轻易就开了枪。 他瞄准胸部的控制系统,为求确实而开了三枪。
中弹的冲击力道让自走地雷跳起摇动全身的诡异舞步,接着就如同断线傀儡般颓然倒地。 放下拖着淡蓝硝烟的枪口,俯视那具尸骸的人是…… 阿涅塔仍然瘫坐在地,呆愣地抬头看着那人。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当时她还小。 她曾经跟那个儿时玩伴跑到远处探险,结果走散迷路了。 阿涅塔在陌生的地方迷失方向,躲在遮蔽处,是那孩子找到天都黑了,才总算找到她。 ──找到丽塔了。 他像平常一样笑着,用那种要等到他出声呼唤才会注意到,不发出脚步声的走路方式前来。 那孩子的哥哥与父亲也是那样,习惯走路不发出脚步声。以前阿涅塔听父亲说过,他们原本在帝国是系出受命担任皇帝守护者的战士家族。 又听说他们提过,在这个国家过活,就不用教小孩子如何战斗或杀人。 这份愿望,恐怕以不能再更糟的方式落空了。 明明穿着硬底军靴,却没听到跫音,这点跟以往并无不同,但那双手却变得惯于用枪。眼光冷彻,铁灰色战斗服虽使人敬畏,却很适合他的精悍体格,而不显得突兀。 一切都已经跟那时候不同了──忽然间,毫无办法地,阿涅塔彻底理解到,儿时与她玩在一起的那个男孩,已经完全消失了。 无论是当年的往事或是当时的心情,如今都只留在阿涅塔的心里。 当年他找到的那个儿时玩伴的小女孩,已经──不存在于他的心中了。 只有阿涅塔的嘴唇,半自动地想呼唤他的名字。 辛。 「……诺赞上尉。」 阿涅塔感觉那双红瞳,仿佛略看了她一眼。 眼瞳随即别开转向背后,也许是因为来了另一个人影,这次是带着军靴的坚硬跫音出现。
那人有着黑铁种纯血的深灰色头发与眼瞳,身穿联邦军铁灰色的战斗服。记得他应该是修迦中尉。 「我说你啊,直接开枪不就得了?」 「像刚才那样迎头碰上的话,用揍的比较快。况且如果射偏,会打中博士。」 口径七.六二毫米的全尺寸步枪子弹,以对人武器来说杀伤力非常强。这种子弹不用打中头部或胸部,光是直接中弹就有可能致命。 看来辛还算有顾虑到她。 「你没事吧,潘洛斯少校?」 语气跟说出口的话正好相反,好像根本一点都不在乎。阿涅塔反射性地皱起了眉头。 「……你不会看吗?我刚刚只差一点就被杀了。」 「就我看来你还没死。既然能讲这么多,应该是没事了。」 辛的讲话语气像是有点拿她没辙。 这种粗鲁的对话,在小时候是稀松平常的事──现在不同了。 「……辛。」 这次,她想呼唤的名字一字不差地脱口而出。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自己只是个完全生疏的陌生人。 但只有这件事…… 「对不起。」 我对你见死不救。 没能救你出来。 拿无能为力当借口,什么都没做。 还一厢情愿地在意你根本不记得的事情,想把你拖进我的赎罪之中。 「…………?」 毫无脉络的道歉让辛直眨眼。 他就像猎犬听到无法理解的命令,注视着阿涅塔好一会儿,这才突然别开视线。 「我不明白这是对于什么的道歉,不过……」 嗓音已经低沉到与记忆全然不同。 原本差不多的个头,曾几何时拉开了一段差距。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所以潘洛斯少校,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听到这番话,阿涅塔含泪微笑。 插图p207 你明明不记得了。 明明完全变了一个人。 却只有这种地方…… 只有这种温柔到让对方心痛的地方,依然没变。 这一点,现在还是让阿涅塔──感到有些寂寞。 「……也是呢。」 辛向蕾娜报告发现阿涅塔的事──蕾娜听了报告,整个人显得好安心,让辛觉得没有见死不救果然是对的──经过长达几秒的时间,才总算有另一阵脚步声跑下来。 莱登看看来者,一手K腰: 「你太慢了,叶格。我不是说过了吗?目前不需要戒备。」 「我有听你解释,可是……虽然你这样说,但训练时都强调不能疏于戒备……!」 假如自己战死,己方将无法准确进行索敌,所以保持戒备是没做错。 「我很感谢你们来救我,但为什么是你们几个?应该说……」 辛拉着阿涅塔让她站起来后,她就没事可做,看到这状况好像觉得不敢置信,冷眼看着他们。 「你们该不会就这样活生生几个人跑来吧?」 「因为『破坏神』无法通过那条路。」 辛用视线指出背后的维修通道,回答阿涅塔的提问。那条弯弯曲曲的狭窄通道,只能勉强供一个人挤着通过。 「芙蕾德利嘉看出状况分秒必争,于是我们选择了最短路线。既然『破坏神』无法通行,同样的道理,会在这里碰上的也只有自走地雷,用步枪就能应付了……只是无法保证能赶上。
」 「……这样啊,所以才会派几个壮丁来,有个万一的时候至少能把我的尸体带回去吧……」 不知怎地,她对辛叹了口气。 然后维持着一样的态度,指了指背后。 「那么,可以请你们顺便看看这个吗?」 她让大家看看至今辛等人没去注意,排列在她背后的好几根圆柱。 白得发亮的灯光中,漂浮着畸形的球体。照她的要求一看,只见那些东西…… 「人类……?」 是仿佛某种矿物结晶般清澈透明,如同人类头部的某种物品。 辛之所以不敢断言,是因为那东西几乎不具有活体组织的血肉质感。表皮、肌肉组织与眼球都遭到切除,具备了蓝宝石〈Sapphire〉般的蓝色软骨、红宝石〈Ruby〉般的骨骼,以及橄榄石〈Peridot〉般的翠绿脑髓。这些透明部位透射出白光,宛如精巧的美术品般浮现眼前。 从大小判断,可分成男性头颅、女性头颅与儿童头颅,各有好几颗。它们一颗颗漂浮在林立的圆筒里,空虚的眼窝一字排开。 莱登在一旁眯起一眼。辛听见达斯汀喉咙发出小小的咕嘟声,可能是想象到这些人变成这样的过程。 「这是透明标本,用药品让活体组织透明化,再加以染色制成的。只是这些连神经系统都染了色,我不太清楚它们是怎么办到的。」 「……意思是这些原本是人类的尸体?」 「讲得可真直接呢……对,没错。这些是真正的人类头颅,我想大概是在大规模攻势中,被带来这里的共和国民吧。」 达斯汀用强忍着不呕吐的声音说: 「真佩服你们能不当一回事。」 「不管是尸体还是头颅,我都看习惯了。这里的头颅被破坏得比较漂亮,已经算不错了。
」 「虽说是情势所逼,但我是觉得看尸体看习惯到养成抗性,未免有点太夸张了……那边那位中尉也是,叶格少尉的反应与感受才叫正常,我劝你们从现在开始跟他学学。」 阿涅塔嘴上这样说,却也用冷彻的眼光注视着死尸。这些人以前应该是她的同胞才对。 「我想这些应该是说明书,用来解剖掳获的人类头颅,取出脑子。也就是在说明该切开哪里,如何切下所需部位的步骤。我想是用来制造知性化型『军团』──也就是你所说的『牧羊人』。」 辛看向阿涅塔,而她只是耸耸肩: 「我看过了你向联邦提出的『军团』相关报告,而且蕾娜是这么称呼它们的。」 说完,前共和国军研究部的技术军官忽然斜眼往上看了看辛。 「幸好共和国军运输部队的那帮人,都是些混吃等死的杂碎。不然你早就在我的研究室里,变成这种风格的漂亮艺品喽。」 「……什么意思?」 「你是把负责的管制官一个个逼疯,人称亡灵附身的处理终端『送葬者』。虽说战场上少不了信口胡诌的鬼故事,但弄到有人自杀可就吃不消了,所以我的团队有收过调查委托……真是可惜呢,他们要是把你带来,我就可以把你的脑袋或其他部位大卸八块,从头到脚检查一遍了。」 达斯汀瞪大双眼,莱登扬起一边眉毛,但辛没被吓到。 「我不认为身上一点血腥味都没有的人,能办得到那种事。」 「你……」 阿涅塔原本不服气地想说点什么……结果只是颓然垂首。 过了半晌,她的嘴唇浮现出带点苦笑,有些没劲的笑意。 「也是……我没胆子做那种事,况且也没意义。」 不只是把人活生生解剖的残忍行径。 听起来似乎还有另一层意义。
像是她假装到现在的,故意装坏人的态度。 「……总而言之,这些就是这种东西,是『牧羊人』的制作说明……只是……」 叩的一声,阿涅塔敲了敲其中一根圆柱。它位于最边缘,很可能代表最后一个步骤。 「这个让我很在意。最后它们破坏了记忆区……『牧羊人』不是用几乎未受损伤的大脑制作的吗?你们认为它们为什么要刻意破坏呢?」 「所以它们想都没想到有人会入侵到这里吗?竟然连一架护卫机都没有。」 第五层,中央主厅。 身处这个几近疯狂般全以白色填满的空间,西汀在「独眼巨人」里嗤笑。 这个广大的空间,无论是天花板、墙壁或墙面,整片都镶满了纯白细小的磁砖,呈现出略带半透明,有如新雪般迷蒙,几乎令人神智不清的白色黑暗。 听说这里以前也是一栋车站建筑。 假如内部装潢维持着当时的样貌……那么共和国人还真是尊崇纯白与纯血,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既然这样,大可以从一开始就不要接纳什么移民。 蜷缩于大厅深处的巨大影子不做回应。 银色管线宛如野兽血管或内脏般爬行、重叠。胴体部位的薄层金属板像在呼吸般起伏。比起庞大身躯实在太过瘦弱的八只脚,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存在意义。还有飞蛾触角般的复合式感应器,以及好似虫眼的光学感应器。 是发电机型……正确来说,是它的控制中枢。 幽蓝的光学感应器慵懒地朝向西汀,腹部底下应该与藏在地下更深处的反应炉相连,深深卡进纯白的磁砖当中,恐怕动都无法动一下。 如果就像看起来这样,那会很好对付,只是…… 「……好吧,想也知道没那种好事。」 光线扫过大厅地板,留下白色残影。
纵线、横线,二十公分见方的光线格子,填满了纯白的地面。 「果然……!」 西汀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它们就只是普通的光线。有的「破坏神」脚部碰到光线,但该部位看起来并未受损。 填满了整片宽广地板的格子光线。 简直就像显示出座标──…… 西汀倒抽一口气,抬头仰望上方。同时,「独眼巨人」经过强化的感应器响起裂帛般的警报声。是敌机接近警报,位置在──上面! 光学感应器追随她霍地仰首的视线,仅稍微慢了一拍,显示头顶上方影像的主萤幕,就映照出透过天花板磁砖隐约浮现的几个光点。 看到那光点闪烁位置的瞬间,西汀已经反射性地大叫出声: 『──米卡、莱娜!往旁边跳!奥托,不要动!』 几乎与警告在同一时间。 好几道锐利光芒贯穿大厅空间,留下蓝色残影。 从上往下。 几乎所有人都对警告做出反应,惊险万分地让机体做出闪避的机动动作,光束擦过当场缩起脚部伏地的奥托机,冲过抽身跳开的米卡机旁──从正上方狠狠刺穿了只慢了一拍,来不及闪躲的莱娜机的胴体。 「莱娜!」 驾驶舱遭到光芒贯穿的「破坏神」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颓然倒下,直接陷入沉默。 只不过是光线的束流,竟然无声无息地,贯穿了高举到驾驶舱上方的八八毫米炮炮身,以及虽然单薄,但好歹也是机甲装备的装甲。 擦过「破坏神」或是将其刺穿的光之长枪,就这样被吸进地板半透明的磁砖中,散射消失。 『这也是一种……雷射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西汀简短回应副长夏娜的低声呻吟。
毕竟她七岁左右就被扔进强制收容所,前阵子的特军校甚至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就学,不可能有知识详加分析。 气人的是,那个死神与他的狼人副长,似乎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如果是那两个家伙,看到现在是否已经做出某种程度的分析了? 西汀苦涩地勾起嘴角,紧接着瞠目而视。从她这里看不见,但从雷达萤幕上可以看到,敌机正在各自移动位置,天花板上亮起蓝色光点。 她对位于正下方的「破坏神」友机发出警告,自己也抽身跳开后,雷射光线再次照射下来,以名符其实的光速往下洒落。 右脚的破甲钉枪擦到光线而被炸碎,西汀让「独眼巨人」拖曳着黑烟尾巴后退,眯细了眼。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地板上的线就是座标,踩到那些线,雷射发射机就会聚集到上面开火……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军团』。东西就在肚子里,攻击时当然不用特地肉眼确认了。」 比起在发射机上安装感应器个别处理,也许直接用资讯链功能指定座标比较快吧。 西汀感觉得到夏娜在皱眉头。 『……格子这么小,「破坏神」不可能不踩到。』 「是啊,不过并不是所有踩到的人都会被攻击。我看它似乎没准备那么大的数量,可以一次攻击二十四架机体。」 可能是为了确实击毙敌人,雷射不是一道对付一个目标,而是多道雷射同时射击,因此每次遭受攻击的只有几架机体。既然这样…… 「我用我的『独眼巨人』掌握射击机的位置与数量……如果是以这点程度的间隔遭受攻击,下次我可以发出警告,并抢先做出射击指示。」 只让被盯上的「破坏神」采取闪避的机动动作,其他友机进行反击。
以现代兵器的常态来说,射击机在雷射发振后会立刻移位,但在射击开始前会有短暂的停顿时间,可以趁那时候瞄准射击。 「独眼巨人呼叫各机……从下次射击开始反击,听我指示──」 接近警报再次大作。 西汀像被电到般转动视线一看,只见雷达萤幕上的自机周围出现越来越多光点。只不过同一平面上什么也没有,是天花板上的雷射射击机数量暴增了。 大概让防卫系统全面启动需要时间吧。 或者也可能是操作射击机的发电机型所吸收的死者天生坏心眼。 西汀愕然地仰望上方──只见半透明的磁砖内侧,幽蓝光辉仿佛嘲笑着她们般,一齐亮了起来。 「……叶格,让潘洛斯博士坐你的座机。你退到队伍中央,尽可能避免交战。瑞图,你再撑一下。等把博士交给后续人员保护后,我就去你那边。」 『收到,不过希望你们尽快!』 看来在自动工厂型的几百公尺外,瑞图正在跟防卫部队火拼。辛没理会瑞图近乎惨叫的声音,让「送葬者」站起来。 用未装备机枪的「送葬者」对付机体小、数量多又脆弱的自走地雷实在缺乏效率。他让赛欧的前卫小队与莱登指挥的火力拘束小队上前,一边用雷射瞄准器与机枪迎击仍然混杂一处的自走地雷与人类,一边开始前进。 疑似人类的人影偶尔发出些沙哑惨叫,逃往远离先锋战队的方向。虽然后续装甲步兵部队还没追上来,但是跑到他们那边的人,想必会在那里得到保护。不过步兵部队也因为要收容他们,进军速度才会比较慢。 忽然间,蕾娜的声音岔了进来。 『诺赞上尉,抱歉在战斗中打扰你。』 「上校……怎么了吗?」 辛向蕾娜问道,当她将另一个战场的状况告诉辛时,他皱起了眉头。
恐怕有点困难……不。 布里希嘉曼战队的位置在第五层中央区块,先锋战队则进入了第四层的东端。虽然没有直接相连的路线,但直线距离只分隔不到几公里。 以交战距离而言,反而算近了。 「该死……!」 西汀持续对遭受照准的友机发出警告,其间空档都在咬牙切齿。 西汀完全掌握了雷射射击机──蕾娜听了报告,将它命名为「射击子机型」──的位置与数量,也知道接下来谁被盯上。然而数量实在太多,射击子机型反复进行高速移动与射击,她无法把它们预备下次射击的所有停止位置转达给有余力反击的友机。战斗到现在只勉强破坏了几架。 『……西汀,需要我们雷霆也加入战斗吗?』 「少说傻话了,尤德!你们一进来的瞬间就会遭到狙击,别讲这些,确保退路比较要紧!」 西汀也很想暂时撤退重整态势,然而敌机似乎设定为优先照准入侵口周边。他们一靠近就受到浓密的雷射大雨欢迎,险些就要死了两三个人……真是刁钻。 光速长枪连续降下,不给人喘息的空间,有时还来个横扫。战队员们东躲西闪,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操作出错没躲好,使得破甲钉枪或机枪被炸掉的场面也逐渐增加,直接被击中恐怕已是时间的问题。 既然这样,或许只能做好同归于尽或活埋的觉悟,把天花板从头到尾射过一遍──……? 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岔入沸腾的思维。 『──全机将弹种换成榴弹。』 西汀睁大不同颜色的双眼。这个声音是…… 「诺赞……!」 『我负责指示目标,你专心指示闪避……我知道「军团」的位置,但不知道被盯上的「破坏神」的位置。』 西汀一瞬间愣住了。
然后苦笑般笑逐颜开。 明明自己也正在战斗。 「……死神弟弟真是鸡婆呢。」 西汀甩甩头,目光犀锐地仰望天花板。在雷达萤幕上,可以看到射击子机型四处蠢动的光点。 辛无法连「破坏神」的动作一并掌握……没厉害到能指示由谁开炮。既然这样…… 「只讲座标就好,没人会把你的声音跟我的声音搞混──所有成员!死神大人的天启要传授我们开炮位置了,谁都可以,距离目标最近的就射击!」 即使指示做得乱七八糟,众人仍做出肯定回应。 混杂于悲叹之声中,在知觉同步的那一头,冒出一声已经渐渐听习惯的咂舌,让西汀莫名觉得好笑- 『──距离二二。最后一只了,西汀。』 「嗯,我掌握到了──奥托,开炮!」 最后一发射击,陷进被霰弹炮击打得坑坑巴巴的白色天花板。混杂于破裂四散的磁砖碎片之中,蜘蛛般的小型「军团」腹部抱着发振器的碧蓝辉耀,向下坠落。 西汀斜眼看看躺在地上,吃了机枪扫射陷入沉默的敌机,把「独眼巨人」的操纵杆往前进位置用力一推。 发电机型的巨大蝴蝶复眼,看着像被撞飞般开始疾走的「独眼巨人」。非战斗型的「军团」已经毫无护身手段,即使如此仍傲然仰头,迎接渺小的敌机。 西汀如今与辛同步,听得见它的悲叹之声。帝国万岁〈Heil reich〉,帝国万岁。高亢的,很可能属于女性的声音──从它的背面上半部附近传来。身为「军团」指挥官的「牧羊人」,用过去曾在某地活过的人类的死前遗言持续悲叹。 「破坏神」不擅长进行仰角炮击。
这架巨大的「军团」恐怕高达十公尺,而且还要攻击它的背面,无法直接射击攻击,不过──…… 『西汀!』 夏娜机反应很快,趴伏到地上。「独眼巨人」一跳上它的炮塔,夏娜即刻用解除限制的四脚最大马力,让机体奋力一跳。 当成立足处的友机脚力加上自机的同种力量,「独眼巨人」跳跃到超越本身规格的高度。 西汀将钩爪打进圆顶天花板,以最大速度卷线,让自己攀到上面。她踢踹如今化为地板的天花板,斜着落下──将炮口朝向悲叹之声。 目标是背部,两对翅膀的夹缝! ──帝国〈Heil〉……万岁〈Reich〉…… 「闭嘴,半死不活的东西。」 扣下扳机〈Trigger〉。 将炮声抛诸脑后击发的八八毫米高速穿甲弹,不偏不倚地刺进发电机型的背上。如同天降长枪,又如同对刚才的战斗还以颜色,刺穿那庞然大物。 虽说属于非装甲〈Soft-skinned〉,但毕竟体型过于庞大。贫化铀弹芯一边切开发电机型的内部构造一边前进,最后失去足够穿透胸前框架的动能,没能射出体外,在内部反弹。弹芯一边撕裂内部构造一边乱蹦乱跳,引发特有的烧灼效果,烧烬怕火的流体奈米机械。 理应早已死去的亡灵,发出响彻四周的临死尖叫。 轰……发电机型沉重倒下,西汀在它的头部近旁落地,冷哼了一声。 『──女王陛下,发电机型已经击毁喽……对吧,诺赞。』 『是啊……我想是吧。』 『……讲话干嘛这么有气无力的啊。』 『这点小事你自己看应该知道,不要问我没意义的问题。』 听到两人战斗告一段落后,马上又变得水火不容,让蕾娜忍不住轻声笑了笑。
看来他们找回了阿涅塔,又击毁了发电机型,达成了一项作战目标,又有余力斗嘴了。 「辛苦了,诺赞上尉、依达少尉。请两位继续执行任务,压制自动工厂型。诺赞上尉请先将潘洛斯少校交给步兵部队。」 『收到。』 『所以等压制了自动工厂型,就剩扫荡残余敌机了吧…………大帅哥,敌人好像还多得跟什么似的,但实际上大概还剩几架?』 『……你真的想问吗?』 『啊──还是算了。听你这回答,我大概就知道状况了。』 西汀一副打从心底烦透的样子脱口而出,让蕾娜轻声笑了起来。 「再过不久就能完成作战目标了,请大家继续加油。」- 即使是覆盖据点的大量砂土与水泥墙,也不会阻碍透过内部收起翅膀休息的阻电扰乱型进行的通讯。 『──确认母体二七七已遭击毁。将指挥权转让予赫耳墨斯一号。』 『赫耳墨斯一号呼叫第一广域网路。』 『全研究资料转送完毕。决定放弃生产据点二七七。实行机密措施。』 『配合机密措施实行,要求解除隐匿项目二七七○八──请求许可。』 『第一广域网路呼叫赫耳墨斯一号。通过请求。』 『收到。』 通讯结束。 然后它在黑暗深渊,对麾下全军发出了指令。 『赫耳墨斯一号呼叫全机。下载二七七○八。开始转档。』 『执行。』 这时在废都的地下,于阳光照不到的黑暗深渊,发出了有如诅咒,又有如祝贺的悲叹的叫唤呱呱坠地。 「唔啊……!」 「军团」们的尖叫突然间急速增加音量,让辛捂起耳朵缩成一团。这不是物理性的声音,因此这样做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他无法不这么做。 数不清的喘鸣、苦闷、叫唤、呻吟接踵而至,流入脑海。利刃般的巨响割裂思维,灼烧大脑,还不肯停止。头要裂了,理智要被辗碎了。不属于自己的大批临死惨叫形成的风暴,不是区区人类的藐小意识所能承受。 当头压下的过大负荷,使得所有感觉急速远去。在逐渐缩窄的视野与涂满血色的意识当中,如最后一阵叹息般冒出的疑心,只到一半就中断了。 难不成…… 「──哇啊!」 令人浑身冻结的悲叹狂潮流入耳里,让西汀捂起一只耳朵。龙卷风般的暴虐之声,即使将同步率设定为最低数值,仍是震耳欲聋。 西汀赶紧切断与辛的同步,咬紧臼齿,取回险些被拉走的意识。侧耳细听,可以听到战队长之间使用同步互相传达混乱与恐惧的声音。 刚才那是什么? 西汀呆滞地想,回过神来,用力摇了摇头。振作点,你脑袋还在发昏吗? 该问的不是「那是什么」,而是「发生了什么事」。 西汀试着与辛重新连上知觉同步,但连不上。不知道是拆掉了同步装置,还是承受不住负荷昏倒了……应该不至于因为刚才那一下就挂了吧。 身为战队长的辛如果有个万一,副长莱登应该会忙于应对,恐怕没有多余心力解释状况。既然如此…… 「──喂,赛欧!发生了什么事!是臭铁罐们的攻击吗?」 赛欧立刻切换了知觉同步对象,从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切换成各战队的战队长与副长……不愧是早在两年前就分发到过去的最精锐部队,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先锋」的一人,头脑转得够快。他一瞬间就判断出,现在该将情报传达给谁。 『各位战队长,由我担任代理进行联络!──首先,刚才的声音不是「军团」的攻击!辛没有回应,等防御态势整顿完成后,我再做确认。
』 赛欧自己似乎还没完全摆脱动摇与混乱,他刻意花时间呼出一口气,用勉强压低的声音说: 『然后,以下是我的推测……我对那种声音有印象。』 赛欧一边说,脸孔一边扭曲起来。 他回想起两年前,在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战队,最后的那场战斗。 名为特别侦察的决死之行的开端。 赛欧与辛并肩作战将近三年,理应已经习惯了,而且都已经将同步率设定为最低,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发抖。那阵有如劈雷,满是杀意与执着的叫唤…… 辛至今仍无回应。 「是『牧羊人』──把那些家伙发出的声音好几个凑在一起,应该就会变成这种声音了。」 西汀不解地插嘴道: 「等一下,『牧羊人』数量不是不多吗?听说以共和国周边来说,连一百架都不到……刚才的声音可不只是一两架喔,随便估计,都要这附近所有『军团』统统是『牧羊人』,数量上才说得通。」 『嗯,所以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 「……不会吧。」 即使是西汀,也不免感到一种寒意沿着背脊往上爬。 雷达萤幕上映照出敌机的光点。「独眼巨人」经过强化的感应器,接连捕捉到接近的敌机。 伴随着来自地底,令人胆寒的叫唤,成群「军团」挤得满满地接连爬上来。 不会吧。 「意思是这些全都是『牧羊人』吗……!」- 模仿大型哺乳类中枢神经系统的「军团」中枢处理系统,由制造机体的帝国设定了不可变更的寿命。 每种版本各五万小时,约等于六年。经过这段时间,中枢处理系统的构造就会崩坏,使得功能停止运作。
这是为了预防「军团」们失控所做的安全对策。 帝国灭亡后,「军团」们再也得不到版本更新,即使如此,为了听从命令持续战斗,它们寻求作为替代品的中枢处理系统组织。所幸替代品就近在它们身边。 那是哺乳类当中特别发达的中枢神经系统,也就是人类的大脑。 然而「军团」们只会在战场上遇见人类,没那么容易得到头部受损较少的尸体。不回收战死者尸体,定期派小部队展开决死之行的共和国战线,是能够掳获最多脑髓的战场──实际上,大陆全境的「黑羊」或「牧羊人」几乎都是掳获自反共和国战线──但那终究只是相对而论。 只有在进行那场压制作战的时候,掳获到了大量脑髓。 那些人类不战斗,也不自杀。生存者被回收运输型拖走时,其他人类既不出手相救,也不杀死他们。所有人类都只是无能为力地抱头鼠窜,再没有比那更轻松的猎场了。 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当中的八十五个行政区。 虽说将属于少数民族的所有八六全放逐到了第八十六区,但他们毕竟是曾在大陆西部拥有相应国土与人口的先进国家之一。 掳获的国民人数足足有…… 千万之谱- 「……可是『牧羊人』的数量怎么会突然增加……」 蕾娜一手撑在仪表板上,支撑着几乎要不支倒地的身体,发出呻吟。 归她指挥的所有部队,接二连三提出惨叫般的报告。遭遇到的敌机集团改变了行动模式,我方移动方向被敌军看穿,利用巧妙的联手行动引诱他们上钩,理应身经百战的八六与联邦军人们行动遭到封杀,转眼间渐渐被逼入绝境。 「牧羊人」。完美保持了生前的知性,「军团」们的指挥官机。 虽然是不好对付的对手,但应该不会是这种像杂兵一样集团出现的敌人。
不,真要说起来…… 为什么……到现在才投入战局?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当成防卫战力使用,而是等到发电机型遭到击毁,半座设施也被压制的现在才…… 「……!」 蕾娜发现了答案,抬起头来。 「华纳女神总部呼叫各位战队员!」 「──辛,辛!喂!」 有人在呼唤自己,同时肩膀被人摇晃,辛总算恢复了自我意识。 血红双眸聚焦,原本睁大着没看任何地方的眼瞳,映照出眼前的某人。 「……是莱登啊。」 「你醒啦。」 莱登松了一口气。他们人在座舱罩强制开启的「送葬者」驾驶舱中。一行人将「狼人」与「送葬者」推到厚实水泥墙的旁边,战队其他所有机体组成好几层半圆形圆阵,两人就待在这坚固防御阵形的最里面。 在最外侧的圆圈,赛欧、安琪与可蕾娜等人正与蜂拥而来的「军团」们展开激战。他们已做好彻底抗战的准备,一发炮弹或一只自走地雷都别想通过,为了保护在他们背后,于战场正中央被剥夺意识的辛,以及为做确认而离开「狼人」,暴露出血肉之躯的莱登。 待在「军团」势力最前排的全都是「牧羊人」。它们发出在这极近距离之内足以震破耳膜的激烈轰然叫唤,而且数量还在增加当中。先是看到战斗行列后方候命的「军团」忽然矗立不动,陌生战死者的悲叹声随即消失,接着它们就爆发出与前一刻有所不同,虽是人声却不成言语的雷劈般尖叫,开始前进加入战斗。 看样子地下设施的所有场所都在发生了同样的状况。在远处群聚时,听起来只像是一整团的「黑羊」声音,渐渐变成贯穿战场的「牧羊人」之声。 为什么?几乎就要浮现脑海的合理疑问,现在暂且抛到脑后。
「……我被吞没多久了?」 「不到十分钟啦,我们把『送葬者』拖到这里围起来,才刚刚撬开座舱罩……本来是想说如果你醒不来,我就只把你拉出去,用『狼人』带走。」 莱登说出这种令人发毛的话,眯起了一眼。 「你还好吗……我看是不太好啦。还能动吗?」 辛长叹了一口气。 慢慢习惯了。虽然每时每刻硬钻进脑海的叫唤仍然让他头痛欲裂,眼前莱登的声音也因此显得遥远,不过……不至于动不了。 「可以。」 「那么你尽量想办法跟上,直到突破这里为止……撤退命令下来了。」 意想不到的发言,让辛狐疑地回看他。自动工厂型尚未压制完成,在这种状态下…… 「撤退……?」 「我简单说明一下状况,诺赞上尉。」 跟好不容易苏醒的辛进行同步,明明是最低的同步率,沉重刀刃般的亡灵叹息仍然有如暴风吹袭过来,而且辛像是忍受痛苦的呼吸更是让蕾娜挂心。 「虽然细节不明,总之敌方部队当中,突如其来出现了多数『牧羊人』……目前全体部队正被迫停止进军,进行防御战或是后退。」 『……我认为单纯只是这里所有的「军团」下载了什么「牧羊人」的脑部构造。你听见的那个什么声音,是不是总数量不变,只有「牧羊人」的数量增加?』 阿涅塔插嘴,但蕾娜摇了摇头。 「晚点再进行分析吧──这次投入战力,是在对『军团』而言理应属于高价值防卫目标的发电机型遭到击毁后,才实行的动作。也就是说这么多的『牧羊人』比发电机型更有价值,如今敌军投入了本来受到隐匿的这些战力。换句话说……」 『机密处理──是吗?』 「是的,为此敌军企图歼灭突击部队。
」 对「军团」而言…… 比起发电机型──比起这座生产据点,隐匿这无数的「牧羊人」的存在更为重要。 而比起它们,这座设施里的「某种东西」又更需要隐匿。 从之前阻电扰乱型发生过活性化──进行过通讯来看,很可能是某种资料。他们认为或许是敌军取得的「牧羊人」脑部构造资料,但也有可能还有其他东西。 若是能做确认最好,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了。 「第一目标的发电机型已经击毁,这下子自动工厂型想必无法运转。我判断目标已经达成,决定从作战区域撤退……请各位尽速从现场脱身。」 蕾娜暂且切断与辛的同步,悄声问道: 「可是阿涅塔,你觉得它们是怎么办到的?」 在战斗中下载资料的行为无论多么乱来,反正终究是敌军的问题,姑且不管。但「牧羊人」怎么会这样增加? 一名战死者只能做出一个「牧羊人」。就算在大规模攻势中大量掳获到共和国人,难道敌军舍得在这场战斗中,这样毫不吝惜地挥霍使用吗? 『刚才看到的「军团」它们取出脑髓的说明书,大概就是答案吧。』 阿涅塔讲话语气苦涩又细微。 此时,阿涅塔正与达斯汀同乘一架「破坏神」。她讲话这样小声,是怕拥挤驾驶舱中近在身旁的他听见。 『真要说起来,我看了诺赞上尉的报告后,就一直很有疑问。如果作为中枢处理系统,「牧羊人」的──完好如初的脑组织比较优秀,为什么不把「军团」全部机体都变成「牧羊人」?』 以前蕾娜也问过这件事。 听说「牧羊人」的数量,把过去共和国的所有战线加起来,也只有大约一百架。说是因为在劣化前遭到掳获的战死者大脑,就只有这点数量。
然而如果复制的不是大脑本身,而是它的构造,那怎么想都说不通。只要拿同一份脑组织进行复制,要做几架都不成问题。 它们之所以不这么做。 之所以腐败劣化的「黑羊」可以复制,未受损伤的「牧羊人」却无法复制。 『刚才的大脑样本,每一个到了最后,都破坏掉了记忆区,这就是答案……比方说如果有个跟自己完全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蕾娜,你能保持理性吗?大概正因为剩下了一点点记忆,所以想复制也办不到吧。』 自我认同〈Identity〉。 只要是人类都具有的这项概念,比什么都不符合在自动工厂中,如乌云蔽日般量产出的杀戮机器的存在样貌。 「那么……」 『对,以后就不一样了。「牧羊人」会无限增加。不管是新一批制造出的「军团」,或是以往的「黑羊」,几乎全部都会经过智能化。』 原因恐怕也出在共和国的沦陷。 敌方一定掳获了远比以往更多的人类。未受损伤的人脑,不再是珍贵的掳获品。 如何破坏哪个部位,才能不降低作为中央处理装置的性能,又能排除名为人格的杂质?如今人脑已经够多了,让它们判断耗费在实验上也不可惜。 虽说「军团」能够进行至今没有一个国家能仿效的完全自律战斗,但它本来的思考能力比起人类,仍远远称不上成熟。 而它唯一的弱点,今后将会消失。比人类更坚忍不拔,不会感觉到疲劳或恐惧的「军团」,今后就连一兵一卒都会与人类同等地智能化……变得能与人类实行同等程度的复杂作战。 从中推论出的预测,让蕾娜浑身发毛。阿涅塔之所以没再多说,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理由。这些话不能让战斗中的处理终端听见。 虽然高傲不屈的八六们即使知道这点──恐怕还是会战斗到底就是了。
看来人类可能还是……注定会败给「军团」。 『……总之就是这样。在我们突破这里之前,你就想办法跟上吧。你不准战斗,给我跟叶格一起乖乖待在队里。』 被回到「狼人」里的莱登这样警告,辛蹙额颦眉。 「没这么容易吧。」 被当成累赘是没办法……但在这种状况下…… 「『黑羊』与『牧羊人』战斗能力完全不能比。既然敌方战力实质上等于增加了,光是我一个人脱离战线,应该都会对我方造成不利才对。」 『……我说你啊。』 「我不会乱来……因为我并不想死。」 他不会再像半年前,或者是更久以前,毫无自觉地寻求葬身之处,在战地彷徨了。 『…………』 辛感觉到莱登用力抓了抓剪得短短的头发,顺便还深深叹了口气。 『……只要我觉得情况不妙,我就会把你打昏扛走。这是我身为战队副长的权利与责任,没有怨言吧?』 「我没有异议,但等你能把我打昏再说吧。」 辛勉强回了句俏皮话,莱登虽然没笑,但也用鼻子哼了一声。 一不小心,视野又差点天旋地转。辛在撑住意识的同时,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接着说了出口。这是之前……其实已经过了长达半年,总之是芙蕾德利嘉说过的话。 记得她好像是说──稍微依靠一下身旁之人吧。 「……抱歉,指挥工作可以交给你吗?」 隔了一瞬间,半晌过后,这次对方回以苦笑的气息。 『可以。应该说,我死也不要让现在的你来指挥我。看你这副德行,反正铁定会捅出不像样的娄子吧。
』 『赛欧!要撤退了,麻烦你杀出一条路!』 「收到……咦……」 为了切开「军团」厚厚一层的战斗行列,赛欧放眼战场,寻找能够下手的破绽,眼睛停在一个点上。 在成排敌军的另一头,一群自走地雷看都不看他们,往完全不同的方向跑去。 「那是在干嘛……?」 自走地雷接二连三地抱住支撑天花板的柱子,紧抱不放,然后直接自爆。 想要歼灭先锋战队这个敌性存在,这种破坏行动毫无意义。 不。 赛欧一理解的瞬间,一股战栗窜上背脊。 它们想弄垮这里。 「唔!安琪、达斯汀!往右手边通道方向发射所有榴弹!──现在立刻开路!」 安琪的「雪女」即刻做出反应,稍慢一点,达斯汀的「射手座」也将手边所有榴弹全打向指示的方向。 全身挨了碎片的「军团」被炸飞而跳开,使得敌方队伍开出一条窄路。 「全机跟上!──辛,你可别落后喔!」 赛欧在视野边缘确认「送葬者」站了起来,而「狼人」担任殿军后,驾驶「笑面狐」冲进清空的那条路。 试图挡路的自走地雷,由赛欧用「笑面狐」的鼻尖将其强行弹开,在极近距离内扫射机枪轰飞它们。 想从侧面发动袭击的斥候型,被随后跟上的「神枪」用钉枪踩烂。「雪女」连重新装弹都嫌浪费时间,急速飞驰,「狼人」则是掩护着她,从最尾端用机枪扫射左右两方。 后方的自走地雷还在抱住柱子,陆陆续续进行自爆。 自走地雷基本上来说属于对人用兵器,炸药量不是很多。只靠一只对人用机型,连「破坏神」的装甲都炸不开。
然而如果坚固的钢筋水泥反复遭受到这种爆炸威力,一点一点被削掉的话…… 赛欧甩掉穷追不舍的近距猎兵型,扑进隧道里。这里面没有敌机。他一转头,确认「狼人」跌跌撞撞地滚进隧道里来,紧接着…… 受到切削的柱子终于折断,其余柱子因为负重增加而变形,失去支撑的天花板因而崩塌。 看到刚刚还待着的战场掩埋在洒下的大量砂土中──就连八六们也不免哑然无语。 「──收到,已经连自走地雷都智能化了是吧。」 蕾娜苦涩地点头回应。 其他战队也回传了相同报告。说是地下空间受到自爆攻击而坍塌,又说自走地雷放着眼前的「破坏神」不管,开始破坏柱子了。 智能比人类低的「军团」无法理解因果关系……以往不能。只要破坏需要的几根柱子,就能把整座战场连同敌机一起摧毁──自走地雷似乎是如此判断,也证明了它们已然经过智能化。 就连对「军团」而言,属于抛弃式兵器的自走地雷都是如此。 「不过,我们也因此能够预测敌机的行动……假如要让自走地雷破坏设施,必须在必要的位置布署一定的数量。只要击溃移动路径,它们便无法破坏前方的地点。换句话说,敌军将会从距离自走地雷目前位置最远的设施开始,逐一炸毁。」 「军团」虽有如乌云蔽日般无限来袭,但并非凭空出现。一旦移动路径被砂土掩埋,它们当然无法移动到砂土后方的空间。 「只要知道它们的顺序,逃脱的可能性就非常高,而顺序也不难推测。」 蕾娜仰望全像萤幕,掌握各战队的目前位置。布里希嘉曼战队进入到最底层,也就是第五层。先锋战队为了寻找阿涅塔,超出其他部队的位置,来到第四层东侧附近。 她要让这两个距离较远的战队一样全员生还。
「诺赞上尉,我想这会让你很不好受,但请再度进行索敌。只要能找出目前『军团』──自走地雷聚集的场所,接下来就由我们这边算出今后的布署位置。」 『收到。』 听到带着些微痛苦的回应后,地图上显示出多个光点。看来辛是判断与其口头传达座标,不如使用勉强连上线的资讯链比较快。蕾娜修正几个上下位置可能有误的座标,放眼观察整体状况后,点了个头。 「我判断破坏『军团』生产据点的作战目标眼下已经达成,接下来开始进行全体突击部队的撤退行动。」 蕾娜轻轻吸了一口气。 「满阳少尉,请让吕卡翁战队于第一层及第二层中央区域周边布阵,坚守至突击部队归来。班诺德军士长,请从极光战队派出三个小队给吕卡翁战队。」 『收到了喔。』 『本部防卫力减半啊……没关系,我会想办法。』 蕾娜将后备战力与部分直卫投入战场,为突击部队确保退路,再来只要让全体部队抵达该处即可。 「突击部队各位成员,我将进行导航,指引各位脱逃的路径与步骤。请各位正确行动,但不要落后……并听从我的指示。」 音色如银铃般凛然的命令,调度着疾驱于漆黑幽冥的无头四脚骷髅,以及身穿钢铁装甲的机铠骑士。 「雷霆战队固守第四层、第五层中央的绕行道路,请再撑六十秒。布里希嘉曼战队,通过该处后请向我报告……阔刀战队于目前所在地布阵,确保该处安全,直到先锋战队通过。」 『收到,不过机枪与主炮余弹都只剩两成,难以进行长时间战斗。』 『收到……我们这边余弹也不是很多,请快点回来喔,队长!』 破坏据点的行动一面以发电机型与自动工厂型为优先,一面从四方边缘推进。
根据辛的报告指出,「军团」的部分残存兵力也正从各楼层的北部区块,往支配区域深处撤退。他们击退了敌军可能为了殿后而留下的,战术价值较低的自走地雷,还有中枢处理系统尚未变换的「黑羊」,以及修理到一半的「军团」,同时先让全体部队前往各楼层的中央区块。 「布里希嘉曼战队,请确保第四层中央区块安全。」 部队的进军方式基本上是交互跃进……也就是由多个部队交互前进,停止的部队掩护进军的部队。这种做法在撤退时也一样。而掩护部队必须守住退路直到友军后退,其间将暴露在敌方部队的枪林弹雨之中。 「雷霆战队与布里希嘉曼战队会合。先锋战队坚守第三层,直到阔刀战队抵达为止。」 损害报告接踵而至。机枪余弹归零、装甲有轻微损伤、机体轻度破损、中度破损、队员受伤──队员战死。 战队与装甲步兵部队逐渐丧失人员,但各部队仍持续往地面前进。蕾娜让他们重复着战斗与后退的动作,一边损兵折将一边逐步撤退。 「吕卡翁战队,这边确认到有近距猎兵型分离装甲,缩小了全宽。预测进击路线将因此增加,请多注意。」 『收到了……!但要是敌人再继续增加,恐怕会撑不住……』 『别说这种丧气话了,小姑娘!再撑一下就好,展现你存活到现在的毅力吧!』 那就像是在谁也看不见任何人的黑暗中,一边互相吃掉棋子,一边展开的一场西洋棋局。 「牧羊人」拥有与人类同等的知性。 这同时表示,它们有时能预测人类的判断,并做出对策。 『莱登,不要出去!有敌人!』 莱登正要弯过交叉路的那一刻,听到辛的警告,让「狼人」紧急停止。一看,弯过交叉路的前进方向上有战车型的身影,用它的庞大身躯填满了细窄隧道。
它用炮塔对准这边,做出埋伏的姿势。而这条狭窄的隧道里,没有任何多余空间能逃开它的弹道。 看来不容易打倒。 「蕾娜!麻烦变更路径……」 『不要紧,继续前进吧。』 某人插嘴的同时,一架「破坏神」擦过了「狼人」身侧。那架机体即使在这种封闭空间中仍坚持不肯换掉狙击炮,机身上有着步枪附瞄准镜的识别标志。 「可蕾娜!」 『要尽快回去才行,对吧?我担心辛……况且对方那样停着不动的话,我可以轻松地……』 「神枪」不加思索地跳出藏身的交叉路。战车型做出反应,微微转动炮塔,但「神枪」比它更快,从卧射般的姿势发动炮击。 沿着与朝向自己的一二○毫米战车炮炮身交错的轨道,八八毫米高速穿甲弹疾速飞去。炮弹精准地命中炮塔正面的战车炮的基座──受限于炮身的可动范围,只有那里没有装甲,留下了针孔般细穴。弹头穿透表面,入侵内部。 那是以绝大防御力为傲的战车型在炮塔正面装甲的唯一弱点。当然,换作在双方展开激烈机动动作,以战车炮互轰的战场上,是根本瞄准不到的地方。 『……正中要害。』 「神枪」平静自若地转过身来,在她的后面,战车型从背后部位喷出火焰,一筹莫展地颓然倒下。 『维持目前速度直线前进十五秒,下个转角往左。』 莱登听从指示冲进去的地点,原本可能是仓库或类似的设施,是个空旷的空间。 阴暗空间中没有一盏灯光,细长仓库仿佛无限延伸,其中一边墙壁整面堆满了布包般的某种东西,塞得密不透风。
一想到那些东西是什么的瞬间,莱登已经反射性地大叫出声: 「芙蕾德利嘉!闭上眼睛!」 『噫……!』 看样子晚了一步。小女孩僵硬的惨叫透过知觉同步传入耳里,接着是反胃般的咳嗽声。 数量庞大到填满那个广大的空间,堆高到直达天花板的物体,是被腐尸液浸染变色,不计其数的人类白骨。 那数量可不是能用成百上千来形容的,尸体数量多到恐怕数以万计……甚至让人怀疑是否超过前次大规模攻势与电磁加速炮型讨伐作战时所造成的死亡人数,就跟掩埋场垃圾没两样地随便堆着。 不……实际上对「军团」而言,那些确实不过是垃圾。 底下白骨承受不住堆在上面的尸骸重量而被压碎,恐怕有几十人份的骨骸都混在一起了,遑论什么尊严。墙角那边有些尸骸应该还算新,虽然变色但还保留了一半原形。莱登别开了目光。 他现在才终于明白,在铁幕之中,虽说共和国余党节节败退,但「军团」还偏要把生产据点设置在离最前线这么近的地点的理由。 这是为了把从前线弄来的新鲜尸体,与还没变成尸体的人类尽快做处理。 也就是说那数量实在太多──多到一个个送往后方会来不及。 就他所看到的,所有人都被切除了眼睛上方的头盖骨,像丢掉盖子一样不见了。至于从中被取出了什么东西就不言而喻了。 只希望解剖时,至少那人是没有意识的。 莱登不禁近于祈求地这样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区区人类的柔弱臂力,以战斗型「军团」来说,连最轻量的自走地雷都甩不开。对付不管怎么抵抗都压得住的「原料」,「军团」应该没有必要特地夺走对方的意识。 也没有理由大发慈悲。
在杀个你死我活的战斗中,活捉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这里的尸骸,大半应该都是自动放弃战斗手段的白猪。即使如此,一想到在这地底上演了长达半年的惨剧,与其中的痛苦……感觉实在很差。 「破坏神」踩踏的地板,出于让人不愿去想的理由,感觉有点黏黏的。 被切除的「盖子」堆积如山。身穿让人觉得眼熟的沙漠迷彩野战服的白骨尸体,以及身穿感觉陌生的礼服的腐烂尸体。弃置在地上的簇新尸体、尸体、尸体、尸体──…… 疾走于它们的狭缝间,莱登受困于一种奇妙的绝望感之中。 所谓的死亡。 带来死亡的「军团」,对任何人一律平等。 不论是原为迫害者的白系种,还是长期受虐的八六,对「军团」来说都一样是敌人,只不过是材料罢了。 其中毫无区别……毫无歧视。 发展了数万年的历史,人类仍然未能达成的「平等」,就某种意义来说,竟然在「军团」这种杀戮机器的手中实现……莱登觉得这就像对人类的一种无可救药的讽刺。 以前保护过他的老婆婆曾说,人类是什么天神拿自己当样本所造出的特别生物。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人类就是劳烦了天神亲手制作却不懂得惜福,有着缺陷的失败品吧。 「……真是无药可救了。」 莱登用连知觉同步也收不到的声量喃喃自语,但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指的是什么。 「……所以,在变成那样的前一个阶段,就是这些玩意儿?」 可能是被战斗中的震动所震落,原本关闭的铁门掉了下来,暴露出仓库的内部。西汀驶着「独眼巨人」巡视一圈,叹了一口气。原来这就是战场上突然冒出人类的原因。 在仓库里无力蜷缩着的,是一群蓬头垢面,黑黑脏脏的人形物体。
玻璃珠般的银色眼睛反射着微光,那不是自走地雷,是人类。他们是幸存白系种的一支集团,大概是在大规模攻势中被抓到的。 活着是活着。 只要受到完善治疗,想必能捡回一命。 不过,也就只是这样了。 凝视西汀的双眸──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与理性,堕入疯狂的深渊。 人类的区区理智,其实出乎意料地脆弱。 只要夺走阳光、正常的三餐、自由与尊严,取而代之持续给予他们饥寒与恐惧,不管是自以为多顽强的人类,都绝对撑不住。 ……西汀不会同情他们。 只不过是用同样方式害死众多八六的一群家伙,步上相同的末路罢了。 西汀到处走走看看,发现这里没有人跟她一样是八六──全都是银发银瞳的白系种。不同于这些白猪,不知道八六们是在战场上被捡到,因此没被活捉,还是勉强来得及自杀。 又或是数量不及白猪,一落入它们手里就被交出去,遭到肢解了。 「……哼。」 西汀点出装备选择画面,装填具备对人杀伤能力的多用途榴弹。背部炮架的八八毫米霰弹炮追踪西汀朝向那边的视线,精细地旋转瞄准目标。 瞄准标志闪着红光翻转,表示已确实照准目标。西汀食指扣住扳机,施加力量── 「──算了。」 她自言自语,松开了手指。 这架「女武神」的照相枪影像,会压缩保存于任务纪录器。不同于录了没人看的第八十六区,现在驾驶员还有义务于每次作战结束时交出影像。 虽然西汀对什么联邦军一丁点也不感恩戴德,但自己目前好歹是他们养的狗。她必须克制一点,不要做出喜欢玩同情与正义游戏的主人讨厌的行为。
因为想也知道,一旦让主人不开心了──而且只要有借口,就算是在联邦,也会随时遭人舍弃。 『……要怎么做,西汀?』 「我们帮不了他们,所以没办法。」 对于副长夏娜毫不关心的询问,西汀冷哼一声回答她。 「军团」之所以没从这些家伙头上取出大脑,恐怕并不是因为遭人攻打以致没时间处理。而是因为他们已经完全发疯,不能做成「牧羊人」了。 勉强带他们回去,就算治疗到恢复原状,对大家也都没好处。 西汀侧眼看着被乱扔在仓库出入口周围,仿佛遭人乱啃一通而散乱一地的无数人骨,转身就走。 统统都是少了眼窝以上头盖骨的人骨。既然另有取出所需部分后丢弃的垃圾场,那会被丢进这里的尸骨就是别有用途。 西汀想象之后,也不免觉得恶心。 不是「仿佛」遭人乱啃一通。 「……我们走吧。」 抛下这句话,西汀转身背对白猪们的末路。 好不容易抵达第三层的中央大厅时,莱登已经累得像是逃跑了一整天。 知觉同步的另一头,痛苦的呼息夹杂在狂风大作的悲叹之声中,令他苦涩地紧皱眉头。 辛的负担还是很大。他虽然将前卫职责交给赛欧,一路勉强战斗到现在,但呼吸变乱的速度快得明显。 得赶紧抵达第二层才行…… 只要与吕卡翁战队会合──「破坏神」机数增加后,就算莱登叫他躲到后面,他再白痴想必也不至于有怨言。与持续撤退的「牧羊人」本队拉开距离,应该多少也有帮助。 但现实违背了莱登的期望,借来的听觉捕捉到悲叹之声正在接近。半晌过后警报大作,显示「破坏神」不算太广的扫描范围抓到了移动物件反应。
来自大厅的所有出入口,以及现场所有的遮蔽物背光处,自走地雷、斥候型、近距猎兵型依然不分「牧羊人」与「黑羊」集结成群,一窝蜂地泉涌出现。 立于前头的一支近距猎兵型集团,一齐摇晃钢铁色的锐利轮廓,用同一名少女的声音啜泣。 ──我不想死。 「凯耶……!」 那个声音…… 下个瞬间就像泄气般消失──眨眼间被改写成某个陌生人空虚又有如雷鸣的死前声音- 『赫耳墨斯一号呼叫广域网路。』 『发现高价值目标,呼号「火眼」。』 『确认建议应对行动。』 『确认完毕,实行应对行动。』- 以战死后经过一段时间,开始腐败劣化的脑组织为原料的「黑羊」,不具有生前的人格。 即使如此,宿有并肩作战过的战友死前叹息的「黑羊」,仍让莱登与同伴们都怀有某种感慨。凯耶对他们而言,依旧是很有感情的战友,让他们决定在战场上遇到就第一个击毙,虽然只是一个可以复制的片段,但仍然想帮她解脱。 而这个「凯耶」,在他们眼前慢慢消失。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一边悲叹一边逼近的「凯耶」们,于战斗的同时接二连三地消失。被陌生的死人脑部构造取代,消失得了无痕迹。 如果说这是解脱,大概也是没错。 然而敌军硬是将她留在战场上,一旦没有用处又立即处分掉的冷酷态度……明明的确在这里战斗过,却连一点痕迹也无法留下,那种毁尸灭迹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八六同样活过,也得同样消失的命运,即使死后仍不得解脱,含恨而逝──…… 这令他们无可救药地──气愤填膺。
「该死……!」 莱登发泄出满腔悲愤,踩烂与自己对峙的近距猎兵型。那东西早已不是「凯耶」了。只是个下手凶狠却不会说话,恐怕连意志也没有,持续发出机械性叫唤的玩意儿。 这时,一道强烈的冲击声,响彻了遭到封闭的战场。 那是十多吨重的机体高速相撞所产生的破坏性声响。「破坏神」被近距猎兵型撞个满怀,承受不住而吹飞出去。 机体侧面的识别标志,是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 「──辛!」 当他想到「惨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辛举起高周波刀挥砍而下,眼前的「凯耶」冲锋气势丝毫不减,只往右微微垫步闪躲。刀身深深砍进「凯耶」的左半身,但是「凯耶」并未停止冲刺。它维持着劲道,整个身体猛力撞向「送葬者」的机师座舱。 「……!」 即使凭着辛超乎常人的反射神经,也不可能躲掉这种不顾生死的冲杀攻击。「送葬者」结结实实地吃了这招,直接被往后撞飞。 若是共和国那种驾驶舱周围接合松弛的会走路的棺材,这个部位遭到攻击会使得框架断裂,连同内部的处理终端一并断成两截。然而换成联邦的「女武神」,被攻击到这个部位只会弹飞出去就没事了。 但被撞飞的后方…… 有着以银色蔓草花纹的玻璃圆柱覆盖,通往底下楼层的采光用主轴。 「糟……」 即使想击出钢索钩爪,被震飞的机体姿势实在太差。 强化玻璃被撞碎的吵闹声响,简直有如临死惨叫。 主轴的黑暗深渊,吞没了向下坠落的白色机影。 跟敌机交缠着被推落的地点,是连接第三层与第四层的主轴。 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理由,这里的高低落差高达几个普通楼层。
六座螺旋梯沿着外圈向上伸展,以装饰玻璃与金属打造的无数细窄连接走廊不规则地交叉,如同DNA的螺旋构造般横跨架设于各处。 映照在仰天摔落的「送葬者」主萤幕里,给人坠入地狱底层的错觉。 「啧……!」 辛扬起前脚踢飞近距猎兵型,利用反作用力翻转过来,正好看到一条连接走廊,于是打破它的玻璃降落其中。 当然,走廊结构并没有坚固到承受得住「破坏神」十多吨的重量与坠落速度,发出了玻璃碎裂四散的声音,与钢索绷断的惨叫。连接走廊崩塌了。在这当中,「送葬者」坠落速度多少减缓了点,已经跳到了下一条走廊上。 重复几次这种动作,最后辛避开环绕外圈的夹层,勉强设法让「送葬者」降落在竖井的底层。 填满空间的苍蓝幽光,如置身水底般荡漾着。 这是个开阔的大厅,所有平面全铺满了深蓝色镜面磁砖。好几条崩塌的连接走廊斜着刺在地上,绷紧没断的钢索与破裂四散的玻璃碎片闪烁着暗沉光辉。有可能是蓄电装置,仿佛时钟塔内部机关层层复杂咬合的巨大飞轮,仍然一面发出叽叽磨齿声,一面屹立于大厅中央。 时钟塔基座同样有着堆叠起来的人类白骨,以及宛如影子混杂其中的机械蝴蝶尸骸。其中有些人生前可能是管制官或处理终端,隙缝间闪烁着拟似神经结晶的蓝光。 辛觉得配戴着同步装置的脖子有一丝刺刺的异样感觉,同时,他看向在稍远处默然伫立的钢铁色身影。 他有余力这么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耶?」 「凯耶」没有动作。 辛踢飞「凯耶」后,用眼角余光看到它沿着竖井墙面往下跑。 大概是为了减速而插在墙上的其中一把刀已经折断飞脱。即使如此,对手受到的损伤应该不至于让它无法动弹。
但它不动,只是用光学感应器定睛注视着「送葬者」。 它分明看见了「送葬者」这个敌性存在。 『我不想死。』 「你把我带来这里,就是要我看这个?」 『我不想死。』 「凯耶」没有回应。 「黑羊」没有与人类同等的知性,也没有生前的记忆与人格。 辛的异能也只能听见「军团」的悲叹,无法进行对话。就算是似乎维持住了生前记忆与人格的「牧羊人」也一样。 双方绝不可能产生交集。 『我不想死。』 「凯耶」呢喃着,便如同准备扑向猎物的肉食动物般压低身体。 下个瞬间,从正上方降落下来的某个东西,把它砍成了两半。 这大概是近乎最糟情况的报告了。 「诺赞上尉他……?」 『对。同步还是连着的,也听得到战斗声,所以应该没死,也没有变得不能动,但他并没有回来,所以应该多少陷入苦战了吧。』 「…………」 蕾娜咬紧色泽如花的嘴唇。 自走地雷仍在炸毁设施,大家也还在与「军团」战斗。在这当中「送葬者」陷入孤立,视坠落地点等着他的敌机数量而定,可能会面临绝望的状况。 「看这战况……恐怕无法派人救援。」 『说来丢脸,但确实如此。』 先锋战队光是应付往竖井前进的「军团」就已经疲于奔命了。若是勉强分出人员救援,肯定会对剩下的本队人员造成损害。 而且即使比起履带式战车好一点,「女武神」作为陆战兵器,也一样不擅长对下方的攻击。 「那么,只能等上尉靠自己的力量归队……」 讲到一半,冷血的念头忽地闪过脑海。
目前先锋战队在第三层中央区块,阔刀战队在通往上方第三层的路径上,布里希嘉曼战队与雷霆战队在第四层中央区块,各自都有步兵随行。 为了等辛归队,必须让各部队继续负责目前的位置,守卫竖井周遭区域。只要有必要,「军团」甚至不惜伤及友军,它们想必会直接把竖井炸垮,才不会去在意里面有没有友机。直到竖井内的战斗以某种形式终结,整座竖井都得死守住。 让他们保护战友说起来好听,其实根本就是不许四个战队与随行步兵采取撤退行动,让他们留在有崩塌危险的战斗区域。 然而如果对辛见死不救,所有人都能平安撤退回地面。 这项事实,让蕾娜一阵心寒。 目前战况还不至于要她做出那么无情的判断,但假如「军团」投入数增加到超出预料呢?如果各战队的损耗数超出容许范围了呢? 的确,单从战力比较的层面来说,辛在处理终端当中属于较有价值的棋子。他单骑的战斗能力最强,拥有长达七年与「军团」战斗的经验,最重要的是独一无二的异能,即使身在远方也能察觉「军团」的动静。 但这份价值,值得起多少人的牺牲? 归根结柢,要将战力的高低直接换算成每个人的性命,是对还是错? 蕾娜至今面对过好几次这个问题。 她作为指挥管制官,从墙内指挥八六们,最后被称为鲜血女王。其间,她一次又一次面临这种抉择。 照理来讲应该已经习惯了,但只不过对象换成辛,决心竟然动摇到令她害怕。 一旦那一刻来临。 自己能做出同样的判断吗? 能冷彻地说出──对他见死不救吗? 如同她至今置之不顾的,那好几名的处理终端一样。 大概是感觉到蕾娜的犹豫了,莱登的语气稍稍变得冰冷。
『……蕾娜,我话讲在前头,在捡回那个白痴之前,我不会撤退。』 这句话反而让她下定了决心。 「这是当然,我不会做出那种指挥,白白舍弃一名部下于不顾……不过,如果事情变得必须如此,届时请听从我的命令,绝不能有异议。」 假如状况变得非得舍弃辛不可,到时候…… 无论是哪种判断或者命令,都由自己来下达。辛的性命,由自己来取。 不会假手其他任何人。 因为我…… 「我是指挥官……不能为了一名战队员,牺牲部队全体人员。」 如果是处理终端的话。 如果是身在同一战场,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即使身陷困境也不会对战友见死不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正因为他们之间有着这份信赖,所以即使站在生死关头上,他们也能共同奋战。 插图p259 然而,蕾娜是指挥官。 她必须留在安全地带,不用战斗,独自高高在上地指示出「最佳手段」。正因为她要让全体人员存活,能做出同伴之间绝对做不出来的无情判断,才有资格率领部下。 不站在同一个战场,而是让别人去战斗。她应该已经决定好,这就是自己的战斗方式了。 辛不是也同意,这才是蕾娜能打的仗吗? 她感觉莱登皱起了眉头。 『你又……』 西汀插嘴道: 『别担心,莱登。我们的女王陛下没那么粗心,不会让不该死的人送命。』 话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揶揄的口吻,只是淡定地说。 『她是让很多人死过,我也好几次想过这个臭女人是不是想杀了我。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是白死的……至少我知道,她是拼了命的尽量不让人死。
所以你跟那个死神,两年前才会服从墙内这个见都没见过的管制官,对吧。』 她感觉到莱登一瞬间陷入沉默。 『……算是吧。』 『对吧,那就拿出决心来。』 蕾娜悄悄闭起了眼睛。 「谢谢你们,依达少尉、修迦中尉。」 即使我只是从安全地带做指示,你们仍愿意信任我。 「那么,突击部队各位成员。请你们在目前地点布阵,固守主轴……请保护你们的死神。」 被斩裂的「凯耶」残骸应声瘫倒的同时,辛的异能捕捉到来自正面的呐喊般悲叹声。 只有呐喊的声音。 「…………!」 就主萤幕的影像看来,眼前什么也没有。虽说是设定为被动探测〈Passive〉,但雷达萤幕也没显示任何反应。然而异于五感的感觉,感应到了不具生命的杀气,促使他将操纵杆推向侧边。 「送葬者」翻滚般躲避后,不祥的风切声横扫他原本的所在位置。 洒满一地的玻璃碎片,像被某种东西踩到般,弹起了仅仅一次。 悲叹之声顺势狠狠撞上「送葬者」正后方的墙壁。才这么想的瞬间,声音就已绕到侧面,然后再来一个弹跳,登上飞轮塔。齿轮的转动产生了两次紊乱,对手就用这两次跳跃到达最高点。 好快……! 辛将雷达模式变更为主动探测〈Active〉。探测不到。无论从光学观点或雷达来说都不存在的敌机,高高跳跃到以高机动性为傲的「送葬者」都望尘莫及的高度,顺势头下脚上地再次俯冲而来。 还是一样看不见敌机的身影。不──必须特别意识才能发觉的一缕摇曳,宛如热气升腾,又宛如无数蝴蝶的振翼,在幽暗间隙中摇荡。
辛定睛注视用听不懂的机械语言持续悲叹的,那幽微的一点──用高周波刀正确地砍向了那阵摇荡。 刀身卡进了即使在这极近距离内,也只能模糊一瞥的缥缈幻影。 连重战车型的复合装甲都能当水一样切开的刀刃,却在下个瞬间受到双方的振动所干涉,形成与横扫方向正好相反的力量向量,把双方的刀刃与机体本身弹飞出去。 金属质感的高音尖叫,割裂幽蓝空气冲向高空。 「送葬者」挨了来自正上方的劈砍,遭到震退。被斜着往上一砍弹飞的神秘「军团」描绘出抛物线飞上半空。 辛仍然看不见其模样,分明就在那里,但从光学角度来说却不存在。 是光学迷彩。 而且还不是只要凝神注视就能看穿的影像投影型或保护色型,是让光线在周遭折射、迂回,使得本体完全隐形的──可见光折射型的光学迷彩。 虽然看不见对手的降落轨道,但辛掌握得正确无比,接着扣下八八毫米炮的扳机。 弹种选择为成形装药弹,引信启动模式从触发变更为定时。 看不见的敌机无法自动进行瞄准。遵照以手动模式设定的瞄准目标,成形装药弹翱翔于空中,紧接着在那东西的极近位置启动定时引信自爆。 没有直接命中,辛也不认为这样就能击毁对手,只是…… 如果他预测得没错──应该这样就能剥掉迷彩了。 秒速高达八○○○公尺的冲击波往球状范围扩散,顺带引发爆轰火焰,追赶其后。 淡淡摇曳的缥缈幻影──一如辛所料,当下瞬间被撕破开来。 虽说只是为了形成金属喷流产生的副产物,但造成的冲击波足以轻易折断薄层铁板,撕碎了那东西身缠的景色。有如恶魔舌头的黑橘双色业火,吞没并烧光撕破的银色碎片。
那东西让撕裂的银色与火焰碎片缠绕满身,降落在地上。被火卷起的景色片断,一振翅的瞬间立刻取回原有的银色,一边起火燃烧一边展翅飞翔。 那是约有手掌大小的成群银色机械蝴蝶。 是让所有电磁波与可见光漫射、纷乱、折射的「军团」,阻电扰乱型。 只是实在想都没想到──它们会这样运用。 也难怪方阵战队会一筹莫展,全军覆没了。 眼睛看不见,雷达又侦测不到,而且「军团」可以进行无声机动动作,因此声波感应器也不具意义。唯一只可能依靠从脚尖探测地面振动的振动感应器,然而一旦进入混战,这项功能也毫无用武之地。 只有能听见所有「军团」悲叹的辛,才能破解阻电扰乱型的光学迷彩。 初次目睹的那东西甩开火焰碎块,看向这边。 就像野兽一样。辛紧绷的意识角落做如此想。 肩高将近两公尺,四脚体型敏捷而精悍。在好似野兽头部的感应装置上,一对光学感应器闪烁着蓝光。它完全不具备战车炮、机枪或火箭弹发射器等投射装备,有如野兽鬃毛的一对黑铁色铁条,从背部长长延伸到后方。 就连与「军团」交战长达七年的辛,都没看过这种机体。 恐怕是新型机。 从形状与刚才的机动动作判断,应该是超越「破坏神」的高机动型。 传进耳朵深处的悲叹之声,是无法听懂的机械语言。既非「黑羊」也非「牧羊人」,是如今中枢处理系统应该大限已尽,不可能存在的纯粹机械智慧型「军团」。 辛继续紧盯凝视自己的敌机,与蕾娜重新连上知觉同步。 「──上校。」 『……辛!你还好吗,情况怎么样了!』 「正在交战……我拦截到让方阵战队溃败的『军团』了。
」 辛感觉到蕾娜稍稍倒抽了一口气,不等她说些什么,抢先用急促的语气告诉她: 「袭击行动的真相,是利用阻电扰乱型组成的光学迷彩,能骗过光学感应器与雷达。迷彩下的『军团』为新型机,使用类似高周波刀的装备。从形状与机动动作来看,属于超越『破坏神』的高机动战型……其他情报我一取得就随时报告。」 不知道战斗何时会再次开打,辛想把目前得到的情报全部转达给她。 这是因为…… 「我会尽量将交战资料带回去……但是,如果我回不去了……」 如果自己在这里…… 落败的话──再也无法回去,死在这里的话…… 可能是坠落的冲击力道造成同步装置故障,不知为何,知觉同步的杂讯很大。 『……如果我回不去了……』 就像仍然暴露在毫无间断的痛苦中,辛的呼吸还是一样粗重。 他说自己可能回不来,或许是莫可奈何。 蕾娜明白这一点,但仍然说道: 「收到了,辛。不过,后半的要求我不听。」 蕾娜的声调坚定不移。 『该「军团」的资料,必须由你本人带回来,我不接受其他人的呈报……这是命令,送葬者。不管怎样,你必须先遵守这一点。』 一定。 你一定要回来。她是这么说的。 一瞬间,辛睁大双眼。 他顺道叹了口气──明明状况如此危急,他却不禁淡然地笑了。 「──收到,管制一号。」 在周围连一架敌机也没有,俯瞰地下战场的地面指挥所,蕾娜坚定地凝目注视主萤幕。 于双方互咬咽喉,在地底展开单挑的战场,两架机甲兵器压低了姿势。
「──华纳女神总部呼叫各位战队员。」 银铃之声下令的同时。 巧的是展开对峙的两架机体,也于同一瞬间踢踹地面- 即使蕾娜叫他「一定要回来」,战况对辛而言仍然极为艰困。 射控系统来不及自动瞄准,驱动系统被迫长时间进行一刻不得闲的鲁莽机动动作,发出哀号。最严重的是被迫面临紧急加速与紧急煞车,极度专注迫使神经系统长时间异常发热,使得辛自己的身体如今已开始失去灵活性。 高机动型从竖井的一边一口气跳到另一边,来去自如。十字线受到那种机动动作摆弄,像发疯般在主萤幕上到处乱飞。辛索性不去理它,不借由思考,而是以无限趋近反射动作的机动反应躲过刀刃,或是用炮击重创对手。无法区别是以经验为基础的预测、经过淬炼的战士直觉,还是养成习惯的行动程序,那几乎是自动采取的动作。 插图p267 即使如此,还是高机动型压倒性地更快。 高机动型背部的长铁条扬起,这条无数齿轮连成的武器横着一甩伸长,所有齿轮都发出尖锐叫唤,开始旋转。 被横扫而来的高周波锁链刀擦到一下,左前脚的破甲钉枪就拦腰折断、弹飞。辛不管那么多,让破甲钉枪分离,当作质量弹砸向眼前的敌机。高机动型以跳跃躲过这招,踩上从崩落的连接走廊瓦砾伸出,在空中拉直的钢索,轻轻松松登上「破坏神」无法到达的高处。此种令人惊异的轻盈身手与运动性能,其他机种难望项背。 「破坏神」是高机动战专用机,其中辛更是特别加强近身白刃战的能力,能与敌人一进一退,展开令人目眩神迷的攻防。但就连他也完全跟不上这种速度领域与运动性能。 「军团」──世界首例,而且是唯一不须人类驾驭,可进行完全自律战斗的真正杀戮机器。
人类不擅应付冲击与加速度,反应速度也有限度。内藏脆弱人体的有人机,无论如何速度与运动性能就是受限。 无人机没有这些问题。 只要技术允许,它们不管是速度或运动性能都可以无限提升。以往中枢处理系统的能力似乎无法应付某种程度以上的高速战斗,然而看来它们连这个枷锁都拿掉了。大概是拿大量入手的人脑研究并架构而成的,对手纯粹的高度机械智能,恐怕远超过人类的智慧。 在对付敌人的过程中,这场战斗不需要的一切,逐渐从辛的意识中消失。 红色眼瞳除了眼前的敌机,什么也没看见。高机动型以外的悲叹之声,也早已听不见了。此时此刻身体持续磨损所发出的哀号,连意识的边缘都构不到。 就连赋予自己的职责也一样。 必须将情报带回去,必须存活,必须活着回去。 这些念头一个个消失。这场战斗不需要的义务感、愿望、希望、思考,都一个个受到削除而消失。 至于对此感到害怕的那类情感,更是第一个消失无踪。 他切换成手动瞄准,即刻击发。射出的成形装药弹紧接着自爆,高机动型躲避四处散播的碎片,往旁大幅跳开。它在着地的同时弯曲身体,往前──跳向「送葬者」。 辛定睛注视目标,扣下第二发的扳机。 消除了最小引爆距离设定〈Minimum range〉的成形装药弹,下个瞬间于两架机体之间的空中炸开。虽然在那个位置爆炸,碎片与冲击波有波及「送葬者」的危险性,但正因为如此,使得高机动型没能完全料到。在前所未有的极近距离内炸开的炮弹碎片杀向高机动型,即使如此,高机动型仍然扭转身体以缩小中弹范围,闪避成功,只有背面装甲被扯破。 ……这招都躲得掉啊。
辛在心中喃喃自语,血红双眸隔着主萤幕映照出爆炸火焰的反光,跟眼前敌机的光学感应器一样,都染上了机械性的色彩。 蕾娜只有声音与辛相连,仅能感觉到那场死斗的片段。 辛想必将全副注意力放在眼前的敌机身上了,早已没把蕾娜的事留在心中任何一个角落。 跟雷那时候一样。 跟辛与他那战死后化为「军团」的兄长厮杀时一模一样。 那时,他没听见蕾娜的声音。 谁的声音都听不见。 蕾娜的理性告诉她,这也是无可奈何。 「军团」比人类强悍,为了与它们对峙,不可能维持得住人性。 所以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 这样真的好吗? 不同于「军团」打从骨子里就是杀戮者,人类会疲于战斗,会害怕、倦乏、感到疼痛。身心会发出的哀号,会拒绝继续战斗。 人并非为了战斗而生。 人类从本质上而论,并不适合战斗。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辛──八六们有时连该有的恐惧与痛楚都能遗忘,变成为了战斗而生的某种存在。 这让蕾娜既寂寞又害怕。 简直就像他们变得跟对峙的「军团」……跟那群机械亡灵一样。 就像失去了人该有的样貌。 就像总有一天,他们会再也回不来。 这件事──让她感到害怕。 「……请一定要回来。」 不知不觉间,嘴唇间冒出了祈祷。 他没听见。 现在的辛,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即使如此…… 「请一定要……回来这里。
」 右边的高周波刀被躲不掉的斩击砍中,承受不住屡次施加的负荷,连根折断飞脱。 「啧……!」 这下两把刀都没了,加上两只前脚的装甲脱落,钢索钩爪失去回应。 对于高举过头的另一条链刃,辛已经无从防御。 即使如此,他仍然硬是驱使满是警告讯息的驱动系统,抽身跳开。 「送葬者」的右前脚踏入了斩击线,些许试着躲避的动作徒劳无功,前脚喷溅着血花一般的火星,遭到斩裂。 模仿节肢的脚部被从中切断,飞得老远。 失去平衡的「送葬者」遭到震飞,难看地摔落在地,停在颓然倒地的姿势。鲜血染红了半边的视野中,映照出乘胜追击的高机动型钢铁色的身影。 这时,辛听见某人摇响银铃般的嗓音。 请一定要回来。 回来这里。 ──蕾娜。 「……!」 隔了一拍,辛才察觉到这个事实,倒抽一口气。 她的存在……她嘱咐给自己的这项命令…… 刚才,自己竟忘得一干二净──……? 辛受到一阵冲击,身体却正好相反,几乎是自动采取行动,将八八毫米炮朝向迫近而来的高机动型。几乎与扣下扳机在同一时间,高机动型放弃追击,以跳跃的方式退出弹道。它避开爆炸的冲击波与碎片,逃向半空中。 其间辛拖着被砍断的脚,让「送葬者」后退。他撤退到楼中楼底下的瓦砾中,那里不会受到来自空中的攻击。辛有如无力的虫豸,躲藏在楼中楼与贯穿它的螺旋梯之间的狭缝。 辛勉强将对自己怀抱的疑虑推到一边,把注意力放回敌机身上。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 因为蕾娜叫他一定要回去。
然而目前的状况就是只剩半条命,装备除了主炮以外几乎全毁,且丧失机动能力。「送葬者」浑身是伤,主炮只剩下三发余弹。 ……看来。 只能赌一把了。 蕾娜的战斗,也还在持续进行。 「上校!地图资料的清查结果出来了,您要确认吗!」 蕾娜差点说「晚点」,但还是把话吞了回去。方阵战队恐怕就是因为地图不完备才会遇袭,她不能在这里重蹈覆辙。 「请传到三号子萤幕。唔──!」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的严重误差,在地图中心以红色浮现。 哪里不好出错,偏偏出在串联第三、第四层的主轴正下方。就在辛与高机动型交战的地板下方,有个地图未记载的空间。 贯穿夏绿特中央车站地下空间的七座竖井,是用来将阳光送到最底层的设备。竖井的配置位置互相错开,整体来说则是描绘着和缓的螺旋线条,每座竖井上下都斜着设置了镜面板。原理是利用相邻竖井之间相对设置的镜子让阳光反射,重复这样的效果,将光线一路送到地下七楼。 这个空间就是镜面板的设置空间。说是镜子,当然也不至于就是一面大镜子,但是主轴直径有二十公尺,镜面板要盖住这整个地板面积,而且还是斜放。用来设置这种面板的空间,不只直径,高度当然也会取得够大。大到只要勉强一点,连重战车型都能入侵的程度。 当然,与设计时必然设想到的维修人员身高相近的自走地雷,要进去更是不费吹灰之力。 「……!」 再派一些战力到这里?不,就跟一开始与莱登谈过的那样,每个战队都已经没有余力分割战力了。况且面板空间的入口周遭,早已落入了「军团」的手掌心。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加以突破、压制──…… 就要开始狂奔的思考,这时,倏然平静下来。
如果是这样,竖井为什么还没被炸垮? 目前突击部队的所有战力都集中在竖井周遭,只要现在让竖井倒塌,在里面战斗的辛不用说,周遭的所有部队也会全遭砂土活埋。明明是这样,敌军为什么不这么做? 归根结柢,战斗为什么还在进行? 地下第五层与地下第四层的发电机型与自动工厂型,早已埋在砂土之中。 蜂涌而出的,尽是用完即丢的自走地雷与旧型轻量级、经过修理的重量级,以及重新改造过的量产型「牧羊人」们,恐怕几乎都已撤退到作战区域外了。 「军团」不像人类,无论友机有几架遭到破坏,都不会急着想报仇。只会在损害超出一定范围时,结束战斗撤退而已。 明明保持机密与殿后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只是徒增损耗数量而已,「军团」却继续攻打竖井周边区域,原因是── 不用长时间思考,蕾娜已经想到了答案。 一定是辛。 「军团」会猎捕人头。为了当中枢处理系统寿命到来时还能继续运作,为了作为兵器发挥更高的性能,它们会积极狩猎并收集刚死之人或是活人的大脑。 如今它们弄到了充足的小兵材料,如果还要得到其他东西,那就是能够单骑改变战局的精锐首级,不会有别的了。 蕾娜不知道是否连能够感应到「军团」动静的异能都被敌军知道了。不过光是辛杰出的战斗能力,想必就足以成为目标。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军团」造出的新型机正是高机动型。同样特别擅长近距离高机动战斗的辛,必定会是最好的材料。 假如这项推测正确的话…… 「──欧利亚少尉、依达少尉。请暂时放弃第七路线地点四七,与第四层地点二三。
」 『啥!』 『为什么要放弃啊,你不是说被敌人自爆会很惨,才叫我们防御阵地的吗,女王陛下!』 「不,我想自走地雷不会在那个地点自爆,所以请两位动作快。」 就算猜错了,光是那些地点失守,还不至于造成建筑物坍塌。 两人不情愿地应答后,过了几十秒,这次变成惊讶万分地传来报告。他们说进入该地点的自走地雷,竟然没有采取集团自爆行动,甚至也不占领该地点,都直接冲着「破坏神」而来。 果然是这样。 「『军团』残存兵力的目的不是炸毁主轴,而是入侵其内部,歼灭各个部队只是前置作业。我们要反将它们一军,只坚守主轴入侵口的周遭区域,以其余所有战力展开反攻。」 蕾娜稍微瞄了芙蕾德利嘉一眼,看到她轻轻点头。如今辛正专注于与高机动型的战斗,即使对象有限,他们只能靠她的异能搜索敌踪。 「军团」会猎捕人头。 但只限它们有那个余力的时候。它们一判断陷入劣势,会毫不犹疑地服从于受到灌输的本能──变更战斗行动为歼灭所有敌机。 所以,要趁那之前动手。 「趁敌军还没对我方变更的作战做出对应之前──歼灭『军团』残存兵力!」- 高机动型追着躲进楼梯背后的敌机,降落到主轴地板上的同时,炮击闪光映入它的光学感应器。 这是抓准了着地瞬间出手,可谓会心的炮击。对方为求确实致命,射出三连发成形装药弹,各自错开时间接连爆炸。超越高机动型机动速度的金属喷流化为三支火箭,于幽冥空间中疾走。 只是…… 在这场战斗中,已经是用过不知多少次这种攻击模式了。 其次数与时间,足以供作为新型「军团」拥有高度智能的高机动型学习,并加以预测。
高机动型于着地的同时横向垫步,只凭这个动作就脱离了弹道。设定为定时引信的敌方炮弹,就在下一刻于眼前炸开。高速的金属喷流只空虚地擦过高机动型近旁的空间,炮弹破片也只稍稍割破装甲而已。 讽刺的是,发生的火焰与黑烟,竟然从敌机眼前隐藏了高机动型的踪影。 它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会只做最小限度的闪避。假如大幅往后跳跃,拉开一大段距离,敌机也会发现到高机动型还好端端的。然而如果只稍微闪避,躲在炮轰的火焰里,敌机无从得知它完好无缺。 黑烟在地底的战场到处扩散,一时凝滞不散。勉强还能运转的空调设备送风卷走黑烟,在各处一边形成漩涡,一边吹散它们。 在视野完全开阔之前,高机动型就撕裂黑灰纱幕冲刺出去。 就敌机来说──对于其中的操纵者来说,看起来恐怕就像高机动型突然一跃来到眼前。区区人类的反应速度,不可能应付得了。 红色光学感应器微微转过来。 就只是这样。 去除光泽的钢铁色锐利刀刃,卡进了磨亮骨骼般纯白的机体- 受到指示反击的「破坏神」恰如解开铁链的猎犬,精确而凶猛地把聚集成群的「军团」集团一一咬死。 「──克罗少尉,请让雷霆战队第二、第三小队前进,歼灭目标地点兵力。」 『收到,米利杰上校。』 『──我是莱登,压制完毕!再来是哪里,蕾娜?』 『我这边大概再十秒,已经看到下个敌机集团了,不用给我指示!』 「收到……修迦中尉,请绕过地点一三,从背后攻击下个敌机集团……」 就在这时,知觉同步杳然断绝。 不是同步中的任何一个战队。就只有一个人跳出了对象之外。
「辛……?」- 破坏的部位是在机体下半部的,对高机动型感应器来说能感应到的高温热源的能源匣。 它让锁链刀停止运转,一抽出来,机体匡啷一声重重瘫倒。「女武神」就连感应器的对焦点都已经不再移动,但高机动型绝不轻敌,谨慎地走向它。 移动物件反应──无。动力反应无。传动系统温度降低,到达无法即时再次启动的温度等级,仍在下降中。 『──确认呼号「火眼」已无作战能力。』 不具人格的高机动型,即使击毁了敌机也不会高唱凯歌。只是平淡地用无声的电子语音,向广域网路报告已经击毁高价值敌性个体。 『收到。可以掳获火眼吗?』 『推测可以。』 高机动型避开机师座舱,破坏了传动系统。人体虽然脆弱,但目前应该尚未失去生命迹象。 这点力道的控制,对高机动型而言不是难事。 『开始回收。』 它将光学感应器朝向推测为开闭杆的突起部分,用停止运转的锁链刀前端钩住……打不开,看来锁定机构还在发挥功能。它于是启动锁链刀,斩断锁定部位,直接粗鲁地将罩子掀开- 视野下方,「送葬者」的座舱罩被斩断,身首异处。 ──中计了。 高机动型探头看进驾驶舱时,辛用突击步枪的瞄具对准其背部上面装甲,在瓦砾中撑起身体。 除了特别加强扫描性能的斥候型例外,「军团」的感应器能力都很低。 辛将可能性赌在这个原则上,隐身于榴弹自爆的火焰与黑烟中,逃出驾驶舱,躲在楼中楼的瓦砾里。就他的观察,高机动型没有像是复合式感应装置的部位,赌赢的机率不小。
配给机甲搭乘人员的七.六二毫米步枪的用途,无非是用来在失去机体时自卫,没有加装什么雷射瞄准器。照准装置十分原始,就只是用枪口的准星与机匣上的照门,在两点的延长线上捕捉敌机。 然而,正因为如此…… 探测射控系统的瞄准雷射,并借此发出警报的「军团」反瞄准系统,无法感测到不会发射雷射的突击步枪。 选发钮位置为全自动,第一发子弹早已上膛。 扣下扳机。 发射速度每分钟七○○发的七.六二毫米穿甲弹的豪雨,杀向高机动型。 七.六二毫米步枪子弹虽为威力强大到可轰飞人类手脚的枪弹,但对装甲目标不太有效。就连比较上来说属于轻装甲的斥候型,从正面射击都会被弹开。 只不过,兵器装甲不是所有部位的厚度都一样。预设正面遇敌的机甲兵器,正面以外的装甲比较薄。例如底面,例如──背部上面。 更别说特别加强高机动战斗能力,轻巧到连一条钢索都能当成立足点,提防成形装药弹破片到了过剩地步的高机动型,想必没加装多厚重的装甲。 而最重要的是背部──成形装药弹破片割裂的装甲隙缝。 以超过音速一倍以上的高速为傲的步枪子弹,连连卡进高机动型的背部。 一如辛的目的,子弹刺进装甲的裂痕。刺进去,然后穿透。裂开的装甲有如某种蜥蜴的鬃毛状鳞片〈头冠〉逆天竖立,扩大的隙缝又有更多钨合金穿甲弹入侵,割开内部框架、驱动系统与控制系统乱蹦乱跳。 无声的惨叫,感觉似乎震荡了空气。 内装三○发的弹匣三秒内就射光,辛在膛室内装填最后一发子弹时释放弹匣,将备用弹匣捶进去,继续开枪。这就是战术换弹,连第一发子弹上膛的些许时间都不给敌人的连续射击技巧。
全尺寸步枪子弹全自动射击的强烈后座力撞进肩膀,辛用浑身力气压住跳起的枪身,仍然不断地射击。 就在漫长有如永远的六秒之后…… 高机动型──震动着破烂不堪的背面装甲与四肢,摇摇晃晃地转向了这边- 『检测到枪击。』 『订正发送情报。确定呼号「火眼」仍然存活。』- 「狼人」的破甲钉枪,踩烂最后一架斥候型。 「独眼巨人」的霰弹炮,轰飞成群聚集的自走地雷。 「──净空!」 竖井周遭的敌机已经歼灭,再来只需前去主轴里──支援仍在进行的最后一场战斗。 在那阵踩踏的冲击力道下。 那阵霰弹炮的冲击波下。 谁也没听见狭窄黑暗中,卡锵一声响起的细微声响。 高机动型转向这边,有如扑向猎物的豹子般弯曲身体。 辛抛弃射得精光的弹匣,把第二个备用弹匣捶进弹匣入口。 双方的攻击预备动作都不到一秒。 在这体感时间延长的刹那,辛领悟到了。 对方比较快。顶多只能打成同归于尽。 辛明知如此,仍将手指扣在扳机上,就在这时…… 卡锵一声,他听见了本来不可能听见的细微声响。 倒卧在大厅角落的「凯耶」的残骸──背在其背部的六管火箭弹发射器,忽然猛地放出闪光,爆炸开来。 两相对峙的一人一机不可能知道,那是因为竖井周遭战斗引起的连续震动,让发射器的撞针落下了。于战斗中活性化后搁置的引信被撞针撞击,就此启动。 在被踩烂而变形的炮身中,火箭弹爆开。飞散的高温破片,引爆了周遭的炮弹与机体本身。
抢在强烈冲击波之前,闪光于竖井底层扩散。凌驾于成形装药弹之上的强烈光芒,在贴满平面的镜面磁砖上漫射、散射。 地下底层的昏暗竖井,受到苍蓝光焰所包覆。 对于以光学讯息为基础认识外界的存在而言,太强的光等于黑暗。 掩盖光学感应器的光量,导致高机动型追丢了辛。 作为具有眼球与眼皮的生物的反射动作,让辛一时不禁闭起眼睛,但高机动型看不到他。 双方都追丢了敌对者的身影,但双方之间有着决定性的差别。 高机动型只有这一天。 辛则有着足足七年。 没错。 就是活在战场上,死战求活的时间。 长年累积至今的战斗经验,形成了压倒性的差距。 高机动型落入出乎预料的状况,刹那间做不出判断,呆站原地。 辛闭着眼睛,扣下突击步枪的扳机。 他那能听见亡灵之声的异能,闭着眼睛也能精确传达眼前敌机的位置。 使用了七年之久的突击步枪,从这距离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射偏。 不知为何,一瞬间──辛觉得那个黑发马尾的极东黑种少女,仿佛露出了微笑。 全自动射击带来后座力,紧咬不放的枪声在竖井墙面上反弹。 在眼睑底下黑暗的后方,某种东西发出以「军团」来说较轻,但与生物截然不同的声响,这次终于倒地了- 『累积损伤,超过规定值。』 『放弃外装组件,开始变换「强制中断」「实行特别事项Ω」形态。』- 辛急忙闭上眼睛,但受到闪光灼烧的视网膜不会立刻恢复功能。 视野还有点泛白眩目,辛眯起被强光照得发痛的一只眼睛,拔出枪套里的手枪。
高机动型颓然倒地,任由火焰色彩在装甲内部闷烧,然而听不懂的机械悲叹并未停止。它应该已经不能动了,但也还没彻底毁坏。 对付「军团」时,没有比因为对手负伤而轻敌更可怕的事。辛左手拎着在连射高温下冒出热气,子弹也已经射尽的步枪,在只差一点还不会踏入刀刃攻击范围的位置驻足。他谨慎地用不够精确的手枪瞄具对准高机动型。 这时,高机动型背上的弹痕,渗出了银色光芒。 光芒的真面目是流体奈米机械。同时等于「军团」血液与神经系统的银色流体,像伤口流血般溢出。 下个瞬间,银色流体简直有如间歇泉般,猛烈地喷向高空。 辛紧急拉开距离,准备应对状况。流体在他面前仿佛抵抗重力那样,从钢铁残骸伸向空中。就像秒速播放的嫩芽萌生,又像蝴蝶羽化,那东西扬起低俯的头,身体后仰般仰望天顶。 没错,是头。 长发如清流般在幽暗空间里飘动,经过秀气的额头、纤细的眼角与细致的鼻梁,连向薄唇与尖尖的下颚。从喉咙到胸口表露出女性的线条。这一切全都维持着金属光泽的银色,甚至可以说是唐突地,从向上伸展的流体奈米机械顶端生出。 它睁开了眼睑。银色眼瞳的焦点朝向毫不相关的方向,只有线条柔美的面庞转过来。看到它那未聚焦的异质眼神,就连辛也不禁毛骨悚然。 不具有眼球的「军团」,应该没有眼睛聚焦的概念。 形似人类,但不是人类。辛深切体会到,比起随便一个机械怪物,这副模样更是显得阴森且诡谲。 那对嘴唇动了动。 来 找 我 吧 。 来找我吧。 它想必没有类似声带的构造,未发出声音,只以唇语如此告诉辛。 用的是无法聚焦,非人之物的眼睛。
不论虹膜或白眼珠全为银色,但呈现人类眼睛的形状。 这段对峙对辛而言极其漫长,但实际上大概不过几秒。忽然间,女子的脸孔融化崩毁,下个瞬间,所有流体奈米机械无声地碎开四散。 宛如凤仙花的种子飞散那般,无数银色粒子飞起。它们在空中滞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变形。 出现的是每一只大小都能收入掌心,银色的成群小蝴蝶。 薄纸般的两对翅膀,以及以蝴蝶来说太长的触角,这些极为脆弱的构造搏动起来。银色翅膀抓住了风,一整团沉甸甸地飞上高空。 它们就像银河的螺旋臂,在主轴的开口处附近旋转成漩涡,然后哗的一声分解飞去。 「什……」 被它们跑了。 一直要等到辛的异能捕捉到高机动型的悲叹之声在远处重现,然后直接走远,混入其他「军团」们的群体,他才理解到这点。 丢下遭到破坏的机体,分解中枢处理系统逃走后再重新组合……? 有这种事?才感到困惑,辛无意间想起一件事情。 「军团」的本体讲得极端点,就是以流体奈米机械构成的中枢处理系统。 由于是流体,因此能变成任何形状。 例如变成与它们本来的中枢处理系统大有差异的人类脑组织。 变成化为重战车型的哥哥所具有的,无数伸向自己的人手形状。 所谓的系统──所谓的程式,原本就是无数模组的集合体,要分解并非不可能。 即使如此,以人类来说的话,那就像是把大脑拿出来切碎,然后重新缝合一样,完全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如果是人类的话──…… 对战斗用机械智慧而言,这种疯狂行径恐怕也不算什么。 辛感觉似乎能稍微理解蕾娜的担忧了。
「军团」会学习并重复进行自我改良。为了提升战斗能力,为了提升战斗效率。 「牧羊人」虽与人类拥有同等智慧,但有时也会像哥哥或齐利亚那样,受到尚为人类时的记忆影响,而采取不合理的行动。 不过记忆遭到削除的量产型「牧羊人」没有这种问题。 而高机动型很可能以人脑作为参考,却是不用依靠人类脑组织的知性体,连需要削除的记忆都没有。 如果一个个拿掉的结果,一个个削掉的结果……就是那个性质完全异于人类,只为了战斗而经过效率化的高机动型的话。 如果在战斗的过程中,就连他人托付给自己的心愿都会忘记,到了最后就会变成与「军团」无异的战斗机器的话── 芙蕾德利嘉以前曾经说过,人是由土地与血脉构筑而成的存在。直到现在,辛都还不认为有必要去深思这句话。辛并不想取回在战火中失去的一切。 即使如此,至少在那当中此刻再次出现于眼前,朝自己伸手的人事物……至少这段缘分…… 他模糊地想,或许可以稍加重视一点。 辛正想向蕾娜报告战斗结束时,发现同步装置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从身上滑掉了。 他回到颓然倒地的「送葬者」,捡起掉在驾驶舱内的装置,重新连上。 『──辛!你没事吧?』 「还可以。」 『太好了……!』 蕾娜叹了口气,像是由衷感到安心。 芙蕾德利嘉在另一头叽哩呱啦的,但辛现在有点没精神听她那尖锐的嗓音。同步仍然带着刺耳的杂讯,让他皱起一张脸说道: 「蕾娜,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 『什么事?』 身体不适可能表现在声音中了,银铃嗓音霎时刷上一层紧张的色彩,让辛一面觉得自己很窝囊,一面告诉她: 「可以请你派人来接我吗?……我没有受伤,但动不了了。」 「军团」应该也已经撤退完毕。「牧羊人」群的声音远去,这样应该会多少轻松一点,然而可能因为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身体状况反而比刚才更糟。白色杂讯蚕食着视野,随着杂讯比例越来越高,辛渐渐变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只能背靠着「送葬者」的装甲坐到地上。 蕾娜像是松了口气般笑了。 『喔,这个嘛,很快就到了。』 她的话几乎还没讲完,就听见那耳熟的,匡当匡当地吵死人的脚步声就逐渐靠近过来。 来自两个地方。 不久,从像是同一楼出入口的矩形开口,以及高耸位置的竖井洞口,出现了战尘满身的「破坏神」。 几乎于同一时间,座舱罩猛地掀开,两个熟人各自露出脸来。 「嗨,难得看你被打得这么惨啊。」 莱登在竖井上方,明明自己才是丢了两把机枪的惨兮兮模样,却还在说这种话。 「所以说,你想要人来接你是吧,死神弟弟?那你是要跟狼人〈莱登〉还是独眼公主〈我〉一起回去啊?」 西汀探出上身,在装甲边缘托着腮帮子,露出尖尖的牙齿笑着。 辛在昏昏沉沉的脑海一隅不禁想着,这两个都不太想要啊。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终章 战伤 在以电子文件为主流的联邦,却只为了整人而特地准备纸本报告书,是葛蕾蒂之所以超讨厌这个斩人螳螂的原因之一。 「──将该『军团』认定为新型。以后就称之为『高机动型』。
」 在横跨宽阔办公桌的纸堆山脉后面,参谋长露出罕见的忧郁神情。 「此外,量产型的智能化『军团』则称为『牧羊犬』……光学迷彩外加不死之身的新型,然后是小兵的智能化。又得重新修正基本战略了,真是可恨。」 「不只这些,还有『军团』的人类牧场,以及满满一仓库的白骨尸体。我们家的精神医疗分队已经开始忙喽。」 葛蕾蒂瞅来的一眼,让参谋长举双手投降。 「是我不好,别这样瞪我。我要是知道,也不会交给他们做了。」 与联邦军人相比,八六的少年兵们虽是精锐,但相反地,在精神上有着脆弱的一面。早先收留的五名少年少女就是个明显的例子。 孩提时期无条件得到关爱的记忆,会形成一个人内心的根基。 八六们不满十岁就失去家庭,尊严遭到剥夺,在成长过程中不断遭受否定,造成他们的内心根基有着大幅缺陷。 他们在必须坚强才能存活的战场存活下来,看起来像是经过淬炼的剑一般强韧,同时却又像淬炼过头的刀刃,极度脆弱。 葛蕾蒂继续低头瞪着对方,这让参谋长转动椅子调开视线。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安排慰劳旅行,像是温泉什么的。要不要就当个视察一起来啊?」 「干嘛面不改色地提出约会邀请啊,你是不是脑袋有病?」 参谋长无言地耸肩,能干的副官把大量观光导览手册堆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上,就走了出去。 参谋长侧眼目送,说道: 「……葛蕾蒂,很久之前我就有个疑问。」 他语气一下子变得相当真挚,抬头看着葛蕾蒂,漆黑瞳眸散发伶俐的眼光。
「归根结柢,你认为那些家伙是从什么地方……想到可以吸收人类的脑部组织?」 葛蕾蒂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只被赋予破坏功能的机械,是在什么样的过程下做出判断,觉得可以把本该破坏的物体吸收到自己体内?」 经他这么一说,的确不寻常。 人类用大脑思考。人类的脑神经系统,在哺乳类当中最为发达。 这两项知识都是中等教育就会传授的常识,但反过来说,这就表示不教没人会懂,并不是什么不言自明的知识。 据说古时候,人类还曾经以为头盖骨里的柔嫩器官,只是用来制造鼻水的无用内脏。 就连人类本身都只有这点程度了,何况是从成分到结构都完全不同的杀戮机器,又是怎么想到的呢? 「再加上还有诺赞上尉表示看到的『讯息』,让我觉得很在意,所以就稍微调查了一下──『军团』开发主任,瑟琳.比尔肯鲍姆。她改良了联合王国开发,在公开网路上分享所有资讯的人工智慧模型──通称『玛丽安娜模型』,是几乎独力完成『军团』控制系统的天才科学家。」 「然而她没能亲眼看到投注心血做出的『军团』投入实战,就在第一批斥候型首次发表后,随即病逝……这又怎么了吗?」 「她的尸体不翼而飞了。」 葛蕾蒂的脸色一下子僵硬起来。 「……你说什么?」 「死亡诊断书还有下葬纪录也是。虽然也可能是在政变后的混乱中散失了,但就连亲生母亲都没看到女儿的遗体,也未免太不对劲了吧。」 「…………」 「另一方面,联合王国提出了与该国对峙的指挥官型的相关报告。识别名称『无情女王』。
一般来说,指挥官型都是重战车型,不过听说这一个是斥候型,而且是不可能保存到现在的战争初期生产批号。」 对「军团」而言,未受损的脑组织是珍贵的掳获品,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或许正因为这样,从观测到的例子来看,在战斗型「军团」当中最为坚固耐打的重战车型,经常被选为「牧羊人」的容器。 当然也有电磁加速炮型或发电机型那种例外,但从未有过脆弱的斥候型担任指挥官的例子。 「军团」当中最早问世的,初期批号的斥候型。 那是在她迎接死亡之前,唯一生产的机型。 「你认为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关于潘洛斯少校的事……」 机动群各部门负责人齐聚一堂进行的会议结束后,当会议室内只剩下蕾娜、阿涅塔与辛时,辛突然开口了。 「后来我试着回想一下,今天早上没来由地想起了一点点。」 「咦!好棒喔,你努力回想了啊。」 蕾娜把正要拿起来的平板电脑暂时放下,拍了一下手。而阿涅塔露出的表情,就像是下一刻要宣判刑罚,又像即将执行死刑,虽然已做好觉悟,但仍无法除去一抹恐惧的罪人。 辛不知怎地好像觉得很尴尬,很难形容他那种表情。 「我记得你是个已经不能用活泼来形容,有点像怪兽的小孩。」 ……什么? 「一捡起棍子就到处乱挥,看到水洼就冲进去,还拿泥巴丢我。不过你唯一不擅长的就是当鬼抓人,当鬼的时候一整天都找不到我,最后就哇哇大哭。」 「……辛?」 「本人宣称兴趣是做点心,实际上也常常做来送给我,但几乎都不是人吃的东西。我现在会怕吃甜食,如今回想起来,差不多有一半是那时候害的。」 「啊,这点跟现在没变呢。
」 不过现在偶尔还满好吃的,所以不能说没有进步。 啊,不对。重点不在这里。 「不是砂糖放太多,或是错把盐当成了糖那么简单,明明只是让巧克力融化然后凝固,颜色却可以变成紫色,真要说的话,听说你让伯父试吃,结果他昏倒了,把这种东西拿来给我,是想要我怎样呢?……喔喔,对了。」 辛用着以平常沉默寡言的性情而言,无从想象的松散口吻说着,并看向阿涅塔。 「其实伯母跟来之后,会偷偷把你做的点心收回去,换成伯母自己做的点心。这你不知道吧,潘洛斯少校?伯母做的点心没问题,很好吃就是了。」 「我哪会知道啊!是说你给我等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阿涅塔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还弄掉了她带进来的电子文件投影用装置。 「我不回嘴,你就当我是哑巴了!我玩打架游戏或是玩泥巴你都有份,而且捉迷藏的时候是你太夸张了,躲到附近树林最高的树顶上面,才会找不到好不好!你那次实在太过分了,后来还被你哥哥骂到哭,别以为我不知道!」 隔了一段空白时间后,辛的目光显得有点游移。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 「少骗人了,那何必还停顿这么久!」 阿涅塔尖声喊到声音都在会议室里回荡,气喘吁吁地,肩膀还跟着上下起伏。 她的表情突然像感情溃堤般,扭曲成了一团。 「什么嘛,你难道是故意的吗?比起这些小事,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该想起来吧……!」 阿涅塔希望辛想起来的,并且希望能道歉的,不是这些很搞笑但无关紧要,根本不值一提的回忆。
「你这样讲,我也没办法……要说吵架的话,我们本来就像这样成天吵不停,不是吗?」 「辛你这个笨蛋!」 阿涅塔气冲冲地一吼,就踏着激动的脚步声跑出了会议室。 「呃……」蕾娜轮流看向她的背影与辛,辛一只手指向出入口。 「拜托你了。」 「好的,我这就过去!」 所幸阿涅塔并没有跑太远。 她背靠着交叉走廊的转角墙壁,露出小孩子似的呕气表情。 「……算了,反正我看他是真的不记得我们最后吵架的事。」 蕾娜一靠近过去,阿涅塔看都没看她,直接用闹别扭的语气不满地说。 「我没能帮助辛,这件事一直让我很难受。可是,至少那对现在的辛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是刚才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还勉强有点印象。既然这样,事到如今……我也不用拜托他想起来了。」 虽然她永远不能道歉。 虽然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关系。 「其实原本就只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一相情愿的想法而已。只不过是生活的世界太小,才会形成儿时玩伴这种关系,而我竟然以为这种关系会永远持续下去。如果逼他想起来,搞不好还会让他想起更糟糕的事情,所以就这样吧。」 阿涅塔很快瞅了一眼蕾娜。 「例如很小的时候,讲过长大之后要结婚之类的事。」 「咦!」 蕾娜不由得怪叫一声。 阿涅塔回看着她,忽然咧嘴窃笑起来。 蕾娜好久没看到她这种无忧无虑的表情了。 「说说而已啦,虽然是真有其事……辛那个人啊,从以前就对这方面很迟钝。而且我还听说有个女生一直跟他待在同一个部队,你再不强势出击,可是会输喔。
」 「阿、阿涅塔……!」 虽说无人经过,但这里可是军事基地的走廊。蕾娜慌张失措地东张西望,让阿涅塔露出大大的笑容。 「你加油吧。」 这句话…… 蕾娜没有那么愚蠢,听不出这是阿涅塔用自己的方式,告别她的眷恋和童稚的初恋。 「……谢谢你,阿涅塔。」 「不会啦。好了,去工作去工作!作战指挥官大人丢下部下摸鱼,会变成坏榜样喔。」 我没事,现在先让我一个人静静。听出这样的言外之意,蕾娜也没有那么愚蠢,还看不出她将脸别开的理由。 「谢谢你……对不起喔。」 蕾娜本来以为辛说不定回去了,结果他还一个人留在会议室里。 辛开启资讯装置,一面用会议室装设的全像萤幕播放新闻节目,一面制作某种文件。 他看都没看蕾娜,就直接开口: 「如果没有人预约的话,我可以继续在这里做事吗?我想把累积的报告写一写,但办公室太吵了。」 「嗯……」 处理终端虽然分配到共用的办公室,但八六们以前被当成无人机,又几乎没有处理过文书工作,也没上过几天学校──没有乖乖坐在书桌前面的习惯。何况他们才十五到十九岁,全都活力充沛又无处发泄,正是顽皮的年纪。 其实还满……更正,是吵翻天了。 可以想象办公室气氛一定很欢乐,但完全不适合集中精神解决文书工作。 「你现在会好好写报告了吗?」 「?」 「在第八十六区,战斗报告也就算了,你的巡逻报告总是写得一塌糊涂。」 不过那是因为在蕾娜之前的管制官都不看报告书,辛又用不着巡逻,所以内容乱扯一通也是情有可原。
被她这么一说,辛似乎想起来了,淡淡苦笑。 「现在不敢了,别看维契尔上校那样,管得倒还挺严的。」 「是这样吗?早知道这样,我那时候就该要求得更严格了。」 「……饶了我吧。」 辛的口气好像真的敬谢不敏,逗得蕾娜轻声笑起来。 笑够了之后,她试着问了一件在意的事。 说不定,辛其实…… 「你是不是顾虑了阿涅塔的心情?」 为了让阿涅塔免受罪恶感所困。 辛会不会是其实全都想起来了,却故意像那样讲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 然而得到的回答,是这个否认的字眼。 「事实上,我完全想不起来。就如同我说过的,我们那时成天吵架,可能是因为这样,所以没留下印象。」 与阿涅塔怀抱的有如伤痛的罪恶感正好相反。 「而且还是一样,我无法清楚回想起她长什么样子……作战结束后,我有一段时间没精神想这些,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就是了。」 听到这句话,蕾娜担心地微微偏头。 「……你不再多休息一阵子没关系吗?那件事结束后,你因为身体不适躺了几天,对吧。」 是明显暴增的量产型「牧羊人」──「牧羊犬」造成的影响。 虽然没有发烧等明确症状,但作战后有好几天辛都起不了床,几乎都在睡觉。虽然医疗中队的军医也看过了,目前诊断结果是可以归队执行任务…… 「很快就会习惯了。刚开始变得能听见『军团』声音的时候也是这样。」 「…………」 蕾娜明白了一件事。 辛说没事的时候,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身体状况时,通常都不太值得采信。
他甚至连自己是在硬撑都没有自觉……就这么损耗自己的身体。 这时,全像萤幕的新闻节目话声打破了沉默。 『接着向各位观众报导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北部行政区收复作战的战况。』 辛稍微瞄了萤幕一眼,伸手去碰嵌在桌角的感应器。看起来像是要转台或关掉,不过蕾娜阻止了他。 因为洗衣精很遗憾地,直到离开屯驻地的时候都是那副德性。即使媒体要批评这点──也是无可奈何。 新闻节目平淡地依序解说战局。目前的前线、收复的地区、战死者人数与敌机击毁数。虽然隐瞒了在夏绿特市地下发现的人体样本等几件事实,大致上来说都是正确的报导,至少没有谎报战况。 『──此外,执行夏绿特市总站压制战的第八六机动打击群,是由我国从旧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保护的少年兵,通称八六为核心人员所组成的部队──』 没想到连这件事都会报导,蕾娜感到很佩服,专心看着节目。 因为在共和国完全不会报导打下了什么战果,或是由谁打下,但这一定才是新闻本来该有的内容…… 节目继续进行,还针对八六做解说。他们是两年前,于西部战线受到保护的五名少年兵。节目讲到祖国对他们进行的苛刻迫害,并提到共和国灭亡后,许多同样境遇的孩子也受到保护。 节目继续报导。然而这些孩子,却自愿前去援救过去的祖国。 「……咦?」 凭着对新祖国的忠诚,以及极其高尚的慈爱精神,勇敢的少年兵们奉献自己的生命,解救曾经迫害过他们的旧祖国,体现联邦的正义理念。 「什……」 真是一段高尚又具有悲剧性质,无可挑剔,哀伤而美丽的逸闻轶事。 谁听了都会落泪、愤怒、深受感动,哀伤又甜美的故事。
塑造成赚人热泪、感人肺腑,但也不过如此的──供人消遣的同情。 「这……算什么……」 她很明白至少眼前的辛,或是莱登、赛欧、可蕾娜、安琪、西汀,或是她所知道的八六们,想要的都不是这种报导。 高傲不屈的他们…… 明明比起一切,最讨厌的一定就是像这样,被人认定为一群可怜的小孩──……! 与蕾娜受到的打击正好相反。「喔。」辛只是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 「自从上次大规模攻势以来,就都是这种新闻。我们从受到保护以来就一直都是同情的对象,只不过是现在战局恶化,加剧了这种现象而已……只要可怜我们,对共和国感到义愤填膺,联邦人就能轻松享受正义与优越感,不过是如此罢了。」 虽然他本人几乎记都不记得了,但这就跟在十一年前,对抗「军团」兵败如山倒的共和国民,改拿八六当成发泄怨气的对象没两样。 到头来,只不过是歧视的形态改变了而已。 辛抬头看着浑身发抖的蕾娜,一脸不解,如同一起走在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时的那个纯洁无垢的魔物,偏了偏头。 「……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当然!竟为了这样,就把你们的事写得像一场悲剧,把你们看扁成可怜人!你难道……」 蕾娜感觉浑身失去力气,低垂着头。恐怕就连这件事也…… 「你难道都……毫无感觉吗……逃到了另一个地方,照样受到这种对待,但你还是……」 「……无所谓。」 口气听起来由衷地不感兴趣。 同时听起来,对于介意这种鸡毛蒜皮小事的蕾娜,又有一点点不耐烦。
「的确并不令人愉快,但不管是可怜还是藐视我们,都不是新鲜事了……我不是说过吗?联邦也并不是乌托邦,跟共和国一样,都是人类的国家。」 蓦然流露出的冷酷、苛薄的笑意…… 涂上了一层荒凉,以及看开的念头,但除此之外,不知为何──又带有近似安心的色彩。 「人类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如此而已。」 他那扭曲的笑意……其中散发的冷漠愤激与轻蔑。 跟过去在第八十六区,对白猪表现的是同一种感情。 蕾娜背脊一阵发寒。 辛──八六他们。 不只对共和国的白猪…… 「辛……你觉得这个世界美丽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辛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什么意思……」 「温柔吗?良善吗?……人类呢?美丽吗?温柔吗?良善吗?」 起初显得狐疑的端正面庞,随着蕾娜一再追问,渐次失去了表情。 蕾娜不在乎,继续追问道: 「你能够爱这个世界──爱人类吗……?」 她没有得到回答。 蕾娜看看他,露出微笑。 「我明白……不能,对吧。」 世界对他们而言,或许是美丽的。 但并不温柔,也并不良善。 而人类──既不温柔也不良善,甚至并不美丽。 不只是针对共和国,他们对联邦,对人类,对整个人世间都死了心,索性将其认定为冷酷、苛薄又丑恶的东西……绝望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你不是想不起小时候的事,而是不愿想起吧。不愿想起失去的事物,以及遭到剥夺的事物。
为的是永远认定它们不是被人夺走,而是本来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为了永远认定人类就是下流。」 他们暴露在惨烈的迫害与恶意下,被关进绝命战场,一切都在那个过程中遭到削除。 家人、姓名、自由、尊严。当这些都被恶意之刃持续割削时,他们为了还能捍卫一份骄傲,自己割舍掉了曾经被爱的过去。 他们竟然将分明应该记得的关爱、善意、温情、幸福,以及给过他们这些的人,从自己内心中消除了。 因为继续记住,会忍不住心生恨意。 一旦认为幸福被人剥夺,认为人类是良善的生物,知道这些是原本该有的模样…… 总有一天,他们会憎恨起眼前并非如此的世界。 会去憎恨,然后总有一天,会堕落为同样下流的存在。 为了不要因为憎恨迫害者而堕落,连最后剩下的骄傲都失去,他们选择坚信下流就是人类的本性。 将偶尔邂逅,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人视作品格高洁的例外,持续保住对人与世界的绝望。 所以他们什么感觉也没有。无论是受到侮蔑,还是侮辱。 因为归根结柢,他们对人类,对世界,不管对善意还是正义,都没有半点期待。 就连一线微小的希望,也不存在于他们心中── 有没有想做的事?对于这个问题,辛至今仍无法回答。 他那时只是想表现得符合蕾娜的期望罢了。直到现在,他都还无法答出自己想要的幸福。 只是应付场面,假装试着回想罢了。其实根本无意面对失落的过去。 「你……你们或许是走出了第八十六区没错。可是,你们仍然被困在那里,仍然受到共和国,受到我们──白猪剥夺一切。」 为了不去憎恨,他们忘记了一切。
为了守住一份骄傲,不得不割舍掉其他的所有事物。 甚至连遭到剥夺的自觉也是。 所以辛──八六仍然跟待在第八十六区时一样。只怀抱着一份骄傲,就再也不去回顾遭人剥夺、强取的任何事物。就跟置身于只有绝望的战场,即使如此仍试着放手奔驰,待在那绝命战场上的时候一样。 如同待在那受到他人恶意与苛薄封锁──周遭世界万物全与自己为敌的,那个第八十六区的战场。 连在他们自己的内心,都再也没有应该回忆的昔日幸福,因此,也无从想象未来的幸福。 他们存活下来,也得到自由了。然而无论是想象将来幸福的力量,甚或是梦想着希望能够获得幸福的力量,都还没能找回来。 辛仍旧不发一语,用欠缺表情的面庞,抬头看着蕾娜。 这些话一定无法打动他。 猛禽的影子,在窗外踏上征途。 羽翼黑影就如一刀两断般落在两人之间,一闪而过。 蕾娜以为与他们站上了同个战场,终于追上了,今后可以一起战斗了。 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身在同一战场,投身同一战事……即使如此,自己跟他们看到的仍然是不同形像的世界,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自己是共和国民,属于剥削、剥夺他们所有的那一边。 所以开口说出这种话,必定是一种可怕的傲慢。 蕾娜即使清楚这一点,仍然说了: 「这让我──好哀伤。」 一颗泪珠。 就这么沿着白瓷般的脸颊滑落。 敌人是共和国。 刻划在他们八六内心的,共和国的暴行留下的爪痕──对世界本身过于深切的绝望,才是我的……并且恐怕也是他们的最大敌人。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后记 游击部队真的很燃对吧!大家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跨越敌军防卫线,强袭、压制重要据点,还是秘密武器什么的少数精锐部队!真的很帅气吧!所以这次我试着以辛等八六编组了一队,其名为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编号大概是联邦军高层部门的玩笑话或是啥的。 本来想说趁此机会也想让专用的空中战舰之类的登场,可惜凭作品当中的技术水准实在办不到,而且航空兵器会被封杀。可恨的「军团」。是说阻电扰乱型真的太碍事了。 是说,「Strike package」其实跟原本的意思有点出入,就容我以用语的帅气度为优先吧。 言归正传,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支持。为各位献上《86》的第四集〈─Under pressure─〉!这是轻松的一集,真的是轻松的一集喔!他跟她卿卿我我到前面三集的气氛都荡然无存了,全给我爆炸去吧!可恶啊! 话说回来,有个用来比喻故事发展的成语,叫作「先甘后苦」。 没什么,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次的战场 与其说是地下铁,应该说是地下铁总站。塞满了我以前在新宿车站、大手町车站与东京车站迷路到乱七八糟的怨恨。现在还是照样迷路就是了。出口跟路线太多了啦……! 还有,既然使用了个子矮的多脚机,就会想来打一场个头总是很高的人型机器人难以伸展的地下隧道战看看嘛。 .关于体温较高的桥段 其实那完全是我弟弟(高中~大学时的体脂肪率是个位数)的故事。成分几乎全是肌肉的人体,光是靠近就会觉得很热喔。一问之下,他竟然说正常体温三十七度。体育健将超猛的。
我想辛大概平时体温也很高,建议蕾娜在寒冷的冬季可以抱住他取暖……不过我看这两个人大概没办法。 最后是谢词。 责任编辑清濑氏、土屋氏,这次又承蒙两位给予各种指正与建言。两位推荐我当成参考或放松心情的那些东西,我差不多会开始看了。 这次角色又暴增了,真是对不起,しらび老师。还有这次终于看到蕾娜小姐的那种模样了呢……! 为了避免剧透,我就先不说名称了,但总之那个真的有够帅气啊,I─Ⅳ老师。自走地雷的姿势设定,要是能用在小说正篇里就好了……!我会找个机会用上。 然后终于开始连载漫画版了呢,吉原老师。我每次都看得很兴奋,战斗场面好有魄力,小说这边也会继续努力,不输给漫画的气势喔! 然后是赏光买下本书的您。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都是只要打倒坏魔女,救出公主,就是快乐结局。但只要打倒大魔王,让悲剧告终,从苦难中获得解脱,一个人真的就能获得幸福吗?明明受到的伤害都还没抚平啊? 这个由只知道战场的少年少女们交织而成,名为《86─不存在的战区─》的故事。 接下来,将会迈入迎向快乐结局的下一步。 那么,愿本书能暂时将您带往短暂喘口气,在重逢中小憩的战士们身边,以及在地底,与记忆黑暗深渊对峙的他与她的身旁。
后记执笔中BGM:Raise your flag(MAN WITH A MISSION)参考文献:《轨道回廊》(源ê胧鳎、《透明标本》逄镆林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插图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7.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7.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8.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8.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2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1.jpg http://pic.wenku8.
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2.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3.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4.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4.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5.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5.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6.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6.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7.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7.jpg http://pic.wenku8.
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8.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8.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39.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4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40.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41.jpg http://pic.wenku8.com/pictures/2/2231/93823/111441.jpg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A店特典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 86eightysix吧热心吧友 翻译: 米瑟冈萨斯 研究室的门滑动打开,当阿奈特看见蕾娜后就一脸惊讶。 「……那个头发是怎么回事」 「啊……我也不知道诶……」 蕾娜这么说后也歪着头一副不清楚的样子。 发丝掠过她的脸颊,之前用调色剂染成血红色的那一缕头发,已经不知觉中被人绑成麻花辫了。 「为什么呢,醒来后就变成这样了」 那是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还不习惯处理电子文档的事务导致工作进程落后之后,为了应付堆积成山的工作,蕾娜已经几天没合眼了。而得知此事的辛,也在她办公室的用于会客用的桌椅上帮忙工作。察觉到在背后的办公桌那里办公的蕾娜站起身来,因而抬头看去。 尽管辛已经劝过她睡一觉比较好,但作战指挥官阁下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又拼命工作起来。直到变成眼皮随时都会合上,平时凛然的背影也变得弯腰驼背,更关键的是现在开始站不稳了。 那已经不是昏昏欲睡,而是变得像恐怖片里的僵尸一样毫无生气。 察觉到她那副随时都可能突破某种界限而倒下的异样,在这种情况下,辛试着向她搭话。 「……蕾娜?」 「辛……能不能把背借我……」 ……啊? 辛觉得惊讶的同时,从军服背后能感受到较轻的体重。他在不能动的状态下将视线转向看去,坐在沙发旁的蕾娜,将小巧的脑袋靠在辛的肩膀上,就这么睡着了。 比自己还要低的体温和微弱的睡眠气息,以及蕾娜身上那股淡雅的紫罗兰香水的气味传了过来,让辛在那一刻也感到一阵死机。这个情况是…… ……哎,没差。 在战斗中潜伏行动让辛习惯静止不动。只过了不到一秒就放弃了思考,辛也情愿于现状。 但是,稍微恶作剧一下也可以吧。 不论怎样,辛的工作也快完成了。而在那之后就没事可做了。 然后,仰望半空的血红双眸正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无意间,一缕银色的色彩停留在他眼前。 弗雷德莉卡把指挥官办公室厚重的门费劲的拉开一条缝后,看向里面的光景。 她就这么愣在了原地。
「辛艾……那是,汝在干什么……?」 「闲得无聊,」 「不……那个……这余一看就知道了,但…」 蕾娜的脸就靠在辛的背上,在她睡着的情况下就不能随便动。单这种程度的话,倒也没什么。 但弗雷德莉卡想要吐槽的就是,辛把从肩膀旁边散开白银发丝就这么绑成一辫,一回、两回、三回,直到三条缠绕成麻花辫为止。 不过毕竟是短头发的男性,绑麻花辫什么的技能,还是不太可能学会的。但他还是用不熟练的手慢慢地编织着细长的银发,编完后又打散开,重新开始绑成辫子。 就这样享受着梳理头发带来的手感。爱不释手。 ……据说梳理头发是比同床共枕更能体现深厚爱情的表现。 「…………………………………汝似乎很开心呢」 「嗯。」 在不知觉中承认了这点。 弗雷德莉卡受不了他的同时也叹了口气。 「……汝不能动,那就由余去找安珠或者其他人来吧,汝且稍等片刻喔。」 「嗯嗯……?」 睡着前后发生了什么,蕾娜自己也记不得了。 看着频频偏头的蕾娜,阿奈特皱起眉头。姑且。 「干脆拆散算了吧?」 怎么说呢,那个麻花辫绑的确有些不忍直视。 说白了,并没有绑成三等分的,只是歪歪扭扭的绑在一起。而且看上去可能绑到一半的时候就忘记顺序了,有几处发结排列的顺序也乱了。……是不熟练还是不习惯呢。 整个看起来就像小孩子编的那种,非常散乱的麻花辫。 「话是这么说,但……」 说着,蕾娜撩起那束绑成麻花辫的头发。
对像被某个不熟练的孩子所编织的模样感到困惑不已的同时,不知为何,却能感受到其中的那份怜爱。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舍不得。」 第四卷 Under pressure 蜜瓜特典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 米瑟冈萨斯 翻译: 米瑟冈萨斯 虽说是男女共用的设施,蕾娜进去前还是敲下了门。当她打开门后,只见辛在里面的长椅上睡着了。 看着眼前意外的光景,蕾娜眨了眨眼。第八十六机动集群本部,里斯特卡玛基地第一机库中的处理单元更衣室内。可以原本就有这样的习惯,辛就这么抱着胳膊,轻靠着墙睡着了。 蕾娜稍微感到惊讶后,便露出了笑容。 在后面演习场进行了一晚上的夜间战斗演习,报告完演习作战的成果后,他就不见了踪影,蕾娜还在想他到底去哪了。 昨晚的演习中,由身为部队前辈的辛来负责担任假想敌机(Aggressor)。即便是比所有处理单元都活的更久,有着长时间战斗经历的他,似乎也不免感到疲倦。 虽然与辛在两年前有过半年左右的交流,但见到他睡觉的样子还是第一次。因为在那时蕾娜与辛是通过知觉同调来联络,当任意一方没意识的话,就不能同调。所以当辛睡觉时也自然不能联络。 被新鲜感吸引的蕾娜上前走近。为了不打扰到在休息中的辛,她尽量的不让高跟鞋发出声响。 她走到他的面前,微微凑过去仔细打量着他那张熟睡的脸。 或许是寡言的性格所致,有时候的辛会露出冷静到看似冷漠的表情。而当他熟睡之后,那副冷漠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上去意外的有些稚气。或许只是这个年龄阶段该有的模样而已,……不过也可能是平时他总是绷着神经的缘故。
到了不像跟蕾娜同为十多岁,年龄还称得上被叫作孩子的程度。 想着要不要叫他起来,然后告诉他该回房间去睡―而且,今天还是休息日来着―。但看他睡得这么熟,总不忍心去叫醒他,再加上不知为何怀着“不忍叫醒他”的心情推了她一把,蕾娜就默默地注视那张平静的睡颜许久。 如同观察一头不擅长与人相处的野兽在睡觉一样。 而且,要是辛醒来后,蕾娜又害羞得不敢在彼此近的距离直勾勾看着他,这也是蕾娜第一次这么打量着他。 白皙又端正的面貌,据说是旧帝国贵族的特征。要不是身上还穿着演习中的机甲作战服(Panzerjacke),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名军人吧。 啊,睫毛意外的有点长。 蕾娜这么想的时候无意识地伸出了手,伸向此时平静地卷起,有着与蕾娜不同色彩的睫毛旁的单薄眼睑,而左眼上遗留有淡色的伤痕额头,以及正值从少年的脆弱转化为成年男性精炼的,处于过渡时期的脸颊界线。 触摸一下的话。 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突然间,位于房间相反位置的浴室的门被猛地打开了。 「啊!! 洗完真舒服!……呀……」 志甸一头红发还在不断滴水,露出没有穿内衣的丰满娇躯,身上只披着一件上衣与作战服的裤子就这么情绪高昂地走了出来,正在兴头上的志甸就这么坏笑看着蕾娜。 「哎呀,女王陛下是要恶作剧吗? 那我要出去一下么?」 满脸绯红的蕾娜几乎在瞬间就后退到更衣室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