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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鐮烏黑,火石褚紅,跟煮熟的雞肝一樣.火鐮打擊火石嚓嚓地響.火星飛迸,每一個火星都很大.一個大火星濺到方六用食指和無名指捏住的高粱稈芯上,方六嘬口吹氣,火絨上冒出一縷白煙,紅了.方六點燃菸袋,吸了一口.餘司令吐一口,抽抽鼻子,說:"把煙磕了,鬼子聞到煙味還會上橋?"方六緊著吸了兩口,把菸袋磕了,把煙包裝好.餘司令說:"都到河堤漫坡上趴著,省得鬼子來了措手不及."大家都有些緊張,臥在河堤上,手抱著槍,如臨大敵.父親趴在餘司令身邊.餘司令間:"你怕不怕y父親說:"不怕!"餘司令說:"好樣的,是你乾爹的種!你是我的傳令兵,打起來別離開我,有什麼命令我就給你說,你就給我往西邊傳."父親點點頭.他眼饞地盯著餘司令腰裡那兩支槍.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國造自來得匣子槍,小的是法國造勃朗寧手槍.這兩支槍各有來歷.
父親嘴裡迸出一個宇:"槍!"餘司令說:"你要槍?"父親點點頭,說:"槍."餘司令說:"你會使嗎?""會!"父親說.
餘司令從腰裡抽出勃朗寧手槍,在手裡掂量著.手槍已老,燒藍退盡.餘司令拉動槍機,彈倉裡跳出一顆黃銅殼的圓頭子彈.他把子彈扔了一個高,伸手接住,又壓迸槍裡.
| "給你!"餘司令說,"就像老子一樣用它."父親把槍抓了過來.父親握著槍,想起前天晚上,餘司令就用這支槍打碎了一個酒盅子.
那時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壓著枯樹枝椏.父親抱著一個酒罈子,捏著一柄銅鑰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燒酒作坊裡去盛酒,父親擰開大門,院落裡靜悄悄的,騾棚裡黑洞洞的,作坊裡發散著腐爛酒槽的濁氣.父親揭開一個甕蓋子,藉著星月光輝,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乾瘦的臉.父親眉毛短促,嘴唇單薄,他覺得自己很醜,他把酒罈子按到甕裡.酒咕嘟咕嘟灌進壇.提壇出甕時,壇上的酒滴滴答答落人甕內.
父親改變了主意,他把壇裡的酒倒迸甕裡.父親想起了奶奶洗過血臉的那甕酒.奶奶在家裡陪著餘司令和冷支隊長喝酒,奶奶和餘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隊長卻有些醉了.父親走到那甕酒前,見木製的甕蓋上壓著一扇石磨.他放下酒罈,用盡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滾了兩圈,撞到另一隻酒甕上,在甕壁上撞出一個大洞,高粱酒哧哧地躥出來,父親不去管它.父親揭開甕蓋,聞到了羅漢大爺的血腥氣.他想起了羅漢大爺的血頭和孃的血臉.羅漢大爺的臉和孃的臉在甕裡層出不窮.父親把罈子按到甕裡,裝滿血酒,雙手捧著,回到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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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八仙桌上,明燭高燒,餘司令和冷隊長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氣.奶奶站在他們二人當中,奶奶左手按著冷支隊長的左輪槍,右手按著餘司令的勃朗寧手槍.
父親聽到奶奶說:"買賣不成仁義在麼,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餘司令怒衝衝地罵:"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號也嚇不住我.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吃了十年胩餅,還在乎王大爪子那個驢目的!"冷支隊長冷冷一笑,說:"佔鰲兄,兄弟也是為你好,王旅長也是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過來,給你個營長幹.槍餉由王旅長髮給,強似你當土匪.""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冷支隊長坐下,抽出一支菸點燃.
趁著機會,父親捧著酒罈上去.奶奶接過酒罈,臉色陡變,狠很地看了父親一眼.奶奶往三個碗裡倒酒,每個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說:"這酒裡有羅漢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後日一起把鬼子子汽車打了,然後你們就雞走雞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餘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 冷支隊長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說:"餘司令,兄弟不勝酒力,告辭啦!"奶奶按著左輪手槍,問:"打不打?"餘司令氣哼哼地說:"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冷支隊長說:"打."奶奶鬆開手,冷支隊長把左輪手槍抓過去,掛在腰帶上.
冷支隊長白淨面皮,鼻子周圍有十幾顆黑麻子.他的腰帶上彆著一大圈子彈,掛上槍後,腰帶垂成一輪下鉤月.
奶奶說:《佔鰲,我把豆官交給你了,後日,你帶著他去."餘司令看看我父親,笑著問:"乾兒子,有種嗎"父親輕蔑地看著餘司令雙唇間露出的土黃色堅固牙齒,一句話也不不說.
餘司令拿過一隻酒盅,放在我父親頭頂上,讓我父親退到門口站定.他抄起勃朗寧手槍,走向牆角.
父親看著餘司令往牆角上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麼大那麼緩慢.奶奶臉色蒼白.冷支隊長嘴角上豎著兩根嘲弄的笑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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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司令走到牆角後,立定,猛一個急較身,父親看到他的胳膊平舉,眼睛黑得出紅光.勃朗寧槍口吐出一縷白煙.父親頭上一聲巨響,酒盅炸成碎片.一塊小瓷片掉迸父親的脖子上,父親一聳頭,那塊瓷片就滑到了褲腰裡.父親什麼也沒說.奶奶的臉色更加蒼白.冷支隊長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說:"好槍法."餘司令說:"好小子父親握著勃朗寧手槍,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餘司令說:"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該怎麼打.傳我的令給啞巴,讓他們準備好!"父親提著手槍,鑽迸高粱地,跨過公路,走到啞巴面前,啞巴盤腿大坐,用一塊綠油油的石頭磨著一把修長的腰刀.其他隊員坐的躺的都有.
父親對啞巴說:"讓你們準備好."啞巴斜了父親一眼,繼續磨刀.磨一陣,他撕了兒個高粱葉子,把刀口上的石沫擦掉,又拔了一根細草,試著刀鋒,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斷了.
父親又說:"讓你們準備好!"啞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臉上綻開猙獰的笑容.他抬起一隻大手,對著父親招著.
"唔!唔!"啞巴說.
| 父親躡手躡腳地走上前,離啞巴一步遠停住.啞巴一探身,扯住了父親的衣襟,用力一帶,父親伏在啞巴懷裡.啞巴擰住父親的耳朵,父親的嘴咧到了腮上.父親用勃朗寧手槍,戳著啞巴的脊樑骨.啞巴又按住了父親的鼻子,用力一掀,父親的眼淚噗噗冒出.啞巴怪聲怪氣地笑起來.
散坐在啞巴周圍的隊員們齊聲鬨笑.
"像不像餘司令?"
"是餘司令下的種子.""豆官,我想你娘.""豆官,我要吃你娘那兩個插棗餑餑."父親老羞成怒,舉起手槍,對準那個妄想吃插棗餑餑的就摟了火.
勃朗寧手槍裡啪噠一響,子彈沒有出膛.
那人臉色灰黃,快速跳起,來奪父親的手槍.父親怒火沖天,撲到那人身上,連踢帶咬.
啞巴立起來,扯著父親的脖子用力一摔,父親的身體離地飄行,下落時砸斷了兒株高粱.父親打了一個滾爬起來,破口大罵著,撲到啞巴面前.啞巴"唔唔"兩聲.父親看著他鐵青的臉,被鎮在那兒.啞巴拿去勃朗寧手槍,拉動槍機,一粒子彈落在他的手裡.他捏著子彈頭,看著子彈屁股門上被撞針擊出的小孔.對著父親比劃了兒下.啞巴把槍插到父親腰裡,拍了拍父親的頭.
"你在那邊鬧什麼甲餘司令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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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委屈地說:"他們……要和俺娘睏覺."餘司令板著臉,間:"你怎麼說?"父親抬起胳膊擦擦眼,說:"我給了他一槍!""你開槍了?""槍沒響."父親把那粒金燦燦的臭火遞給餘司令.
餘司令接過子彈,看看,輕鬆地摔出,子彈滑著漂亮的弧線,落到河裡.
餘司令說:"好樣的!槍子兒先向日本人身子打,打完日本人,誰要是再敢說要和你娘睏覺,你就對著他的小肚子開槍.別打他的頭,也別打他的胸,記住,打他的小肚子."父親伏在餘司令身邊.他的右邊是方家弟兄.大抬槓子架在河堤上,槍口對著石橋.槍口堵著一團破棉絮.抬槓的後部翹出一根引信.
方七的身邊,放著一把高粱稈芯製成的火絨,有一根正在燃燒.方六邊放著一個藥葫蘆,一個盛鐵豆子的鐵盒.
餘司令左邊是王文義.他雙手攥著長苗子鳥槍,身體抖成一團.
的傷耳已經和白布凝結在一起.
| 太陽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還鑲著一圈淺淡的紅.河水亮晶晶,一群野鴨子從高粱上空飛來,盤旋三個圈,大部分斜刺裡撲到河灘的草叢中,小部分落到河裡,隨著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鴨子身體穩住不動,只把靈活的頭頸轉來轉去.父親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溼的衣服徹底幹了.又趴了一會兒,父親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頭和胸高出堤面.餘司令說:"趴下."父親又不情願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裡吹出鼾聲.餘司令摳起一塊土坷垃,投到方六的臉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來,打了一個哈欠,擠出兩滴細小的淚珠.
"鬼子來了嗎?方六大聲說."
"操你親孃!"餘司令說,"不許睏覺."河南河北寂靜無聲,寬闊的公路死氣沉沉地躺在高粱叢中.河上的大石橋那麼漂亮.無邊的高粱迎著更高更高的太陽,臉龐鮮紅,不勝嬌羞.野鴨子在淺水邊,用扁嘴搜尋著什麼,發出一片呱呱唧唧的響聲.
父親的目光停在野鴨子上,研究著它們美麗的羽毛和機靈的眼晴.他端著沉重的勃朗寧手槍,瞄著野鴨子平坦的背.他幾乎要勾動扳機了.餘司令按住他的手,說:"小鱉羔子,你想幹什麼蘆父親感到煩躁不安了,公路還是枯死地躺著.高粱更加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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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冷麻子這個畜生,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餘司令恨恨地說.河南無聲無息,冷支隊連個影兒都不見.父親知道鬼子汽車從這兒路過的情報是冷支隊得到的,冷支隊怕一家打不了,才來聯合餘司令的隊伍.
父親緊張了一會兒,又漸漸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鴨子吸引.他想起跟著羅漢大爺打鴨子的事.羅漢大爺有一支鳥槍,烏紅的托子,牛皮的槍帶.這支鳥槍正被王文義攥著.
父親的眼裡蒙著淚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數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樣.在溫暖的陽光裡,父親感到有一陣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擴散.
羅漢大爺和兩頭騾子一起被鬼子和偽軍捉走,奶奶在酒甕裡洗淨了滿臉的血.奶奶滿臉酒香,皮膚赤紅,眼皮有些腫,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漬溼.奶奶佇立在甕邊,凝視著甕裡的酒.酒裡映著奶奶的臉.父親記得,奶奶撲地跪倒,對著酒甕磕了三個頭.然後,她站起來,雙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滿臉的紅潤,都集中到雙腮上,額頭和下巴卻蒼白無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親,"磕頭."父親跪下磕頭.
"捧一口酒喝!"父親捧了酒喝下.
| 一道道血絲像線一樣,垂直地往甕底下沉著.甕裡飄著一朵小小的白雲,並擺著奶奶和父親的莊嚴面孔.奶奶兩隻細長的眼睛裡射出灼人的光,父親不敢看.父親的心怦怦跳著,又伸出手,從甕裡掬上一捧酒,酒從指縫下落,打破了青天白雲大臉小臉.父親又喝了一口酒,一股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絲都沉到甕底,在凸起的甕底中間集合成一個拳頭大小的混濁的團體.父親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甕蓋,從牆角那兒把一扇磨盤滾過來,用力搬起,壓在甕蓋上.
"你不要動它!"奶奶說.
父親看著磨盤凹槽裡潮溼的泥土和蠕蠕爬動的灰綠色潮溼蟲,驚恐不安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父親躺在他的小床上,聽著奶奶在院子裡走來走去.奶奶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和著田野裡的高粱繹縹,編織著父親紛亂的夢境.又親在夢中聽到我家那兩頭秀麗的大黑騾子在鳴叫.
平明時分,父親醒了一次.他赤著身體跑到院子裡去撒尿,見奶奶還立在院子裡望著天空發杲.父親叫了一聲娘,奶奶沒答腔.父親撒完尿.扯著奶奶的手往屋裡拉.奶奶軟疲疲地隨著父親轉身迸屋.剛剛進屋,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一陣浪潮般的喧鬧,緊接著響了一槍,槍聲非常尖銳,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綢緞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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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現在趴的地方,那時候堆滿了潔白的石條和石塊,一堆堆粗粒黃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墳.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憂悒沉重地發著呆.被碌碡壓倒高粱閃出來的公路輪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時大石橋尚末修建,小木橋被千萬只腳、被千萬次騾馬蹄鐵踩得疲憊不堪、敲得傷痕累累.壓斷揉爛的高粱流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霧浸淫,在清晨更加濃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親和奶奶聽到那聲槍響不久,就和村裡的若干老弱婦孺被日本兵驅趕到這裡.那時候日頭剛剛升上高粱梢頭,父親和奶奶與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邊,腳下踩著高粱殘骸.父親們看著那個牛棚馬圈般的巨大柵欄,一大群衣衫襤褸的民佚縮在柵欄外.後來,兩個偽軍又把這群民佚趕到路西邊,與父親他們相挨著,形成了另一個人團.在父親們和民快們的面前,就是後來令人失色的拴騾馬的地方.人們枯枯地立著,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一個肩上佩著兩塊紅布、胯上掛著一柄拖地鋼刀、牽著一匹狼狗、戴著兩隻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兒從帳篷那邊走過來.在他的身後,狼狗垂著鮮豔的舌頭,在狼狗身後,兩個偽軍抬著一具硬邦邦的日本兵屍體,兩個日本兵在最後,押著被兩個偽軍架著的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父親使勁往奶奶身上靠,奶奶攬住了父親.
| 日本官兒牽著狗停在騾馬場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隻白鳥從墨水河道里撲稜稜飛出來,飛經人群上方青藍藍的天,又拐彎向東,飛向那個金子般的太陽.父親看到騾馬場上那些蓬毛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騾子死了,它頭上還斜立著那根鐵銑.
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騾子光潔的臉,都弄得骯髒不堪.另一頭騍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著大地,兩腹厚皮抖得索索有聲.兩個時開時合的鼻孔裡,吹出口哨一樣的響聲.父親不知道自己多麼喜愛這兩頭黑騾子.奶奶挺胸揚頭騎在騾背上,父親坐在奶奶懷裡,騾子馱著母子倆,在高粱夾峙下的土路上賓士,騾子跑得前仰後合,父親和奶奶被顛得上躥下跳.細細的騾腿騰起一路煙塵.父親興奮得吱哇亂叫.稀稀疏疏的農人,立在高粱地邊上,手扶鋤頭或是別的什麼農具,盯著高粱作坊女掌櫃豔麗的粉臉,滿臉嫉妒仇恨.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一頭倒在地上死了,嘴唇咧開,一排雪白的長方形大牙齒啃著地.另一頭坐著,比死了還難受.父親對奶奶說:"娘,咱的騾子."奶奶伸手捂住父親的嘴.
日本兵的屍體停放在拄刀牽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兩個偽軍拖著血肉模糊的羅漢大爺向一根拴馬高樁走.父親並沒有立刻認出羅漢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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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看到了一個被打爛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著,一顆頭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頭頂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灘上沉澱下那層光滑的泥,又遭陽光曝曬,皺了邊兒,裂了紋兒.他的雙腳划著地面,在地上劃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紋人群消消地聚縮父親感到奶奶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變矮了,有的面如黃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時間鴉雀無聲,聽得清那條大狼狗哈達哈達的喘氣聲,那個牽狼狗的日本官兒放了一個嘹亮的屁.父親看到偽軍把那個人形怪物拖到一根高高的拴馬樁前,一鬆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癱在地上.
義親驚叫一聲:"羅漢大爺!"奶奶又捂住了父親的嘴.
羅漢大爺在馬樁下慢慢動著,先把屁股高高地撅起來:造了一個拱橋形狀,又雙膝跪地,雙手按地,豎起了頭.他的臉腫脹得透亮,雙眼成了兩條細縫.兩道深綠色的光線,從他的眼縫裡射出.父親正對著羅漢大爺,他相信大爺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胸膛裡的器官怦怦啪啪地碰撞著,他說不出是驚恐還是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奶奶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牽狗的日本官兒對著人群喊一了陣,一個留著小平頭的中國人,把日本官兒的話翻給大家聽.
翻譯說的話,我父親沒聽全,他被我奶奶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響.
| 兩個黑衣中國人把羅漢大爺剝得一絲不掛,拴在木樁上.鬼子官兒揮揮手,又有兩個黑衣人把我們村的也是高密東北鄉有名的殺豬匠孫五,從木柵欄裡,推推搡搡地押過來.
孫五個子矮小,渾身是肉,腆著肚子,頭上無毛,臉色通紅,一雙小眼間距很小,深陷在鼻子兩側.他左手提著一把尖刀,右丟提著一桶淨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翻譯官說:"太君說,讓你好好剝,剝不好就讓狼狗開了你的膛."孫五諾諾連聲,眼皮緊急眨動.他用口叼著刀,提起水桶,從羅漢大爺頭上澆下去.羅漢大爺被冷水一激,頭猛然抬起,血水順著他的臉、脖子,混濁地流到腳跟.一個監工從河裡又提來一桶水,孫五用一塊破布蘸著水,把羅漢大爺擦洗得乾乾淨淨.孫五擦淨大爺,屁股扭動著,說:"大哥……"羅漢大爺說:"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黃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日本官兒吼叫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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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翻譯說:"快點動手!"孫五臉色一變,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爺的耳朵,說:"大哥,兄弟沒法子......"父親看到孫五的刀子在大爺的耳朵上像鋸木頭一樣鋸著.羅漢大爺狂呼不止,一股焦黃的尿水從兩腿間一躥一躥地滋出來.父親的腿瑟瑟戰抖.走過一個端著白瓷盤的日本兵,站在孫五身旁,孫五把羅漢大爺那隻肥碩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盤裡.孫五又割掉羅漢大爺另一隻耳朵放進瓷盤.父親看到那兩隻耳朵在瓷盤裡活潑地跳動,打擊得瓷盤叮咚叮咚響.
日本兵託著瓷盤,從民夫面前.從男女老幼們面前慢慢走過.父親看到大爺的耳朵蒼白美麗,瓷盤的響聲更加強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軍官點點頭.日本兵把瓷盤放在日本兵的屍體旁,靜默片刻,又端起來,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頭,用尖尖的、烏黑的鼻子去嗅那兩隻耳朵.它搖搖頭,又吐出舌頭,蹲坐起來.
翻譯對孫五說:"喂,再割!"孫五在原地轉著圈,嘴裡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父親看到他滿臉油汗.眼睛眨得像雞啄米一樣迅速.
羅漢大爺的雙耳底根上,只流了兒滴血,大爺雙耳一去,整個頭部變得非常簡潔,鬼子軍官又吼了一聲.
| 翻譯說:"快點割!"孫五彎下腰,把羅漢大爺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來,放進日本兵託著的瓷盤裡.日本兵兩根胳膊僵硬地伸著,兩眼平視,像木偶一樣從人群前走.父親覺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兒乎摳迸自己肩頭肉裡.
日本兵把瓷盤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兩口,又吐出來.
羅漢大爺淒厲地大叫著,瘦骨嶙嶙的身體在拴馬樁上激烈扭動.
孫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兒把皮帶一鬆,狼狗撲上來,兩隻前爪按著孫五的肩頭,一嘴利齒在孫五面前晃.孫五躺在地上,雙手捂住臉.
日本官打一個唿哨,狼狗拖著皮帶顛顛地跑回去.
翻譯官說:"快剝!"孫五爬起來,捏著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羅漢大爺面前.
羅漢大爺破口大罵,所有的人在大爺的罵聲中昂起了頭.
孫五說:"大哥……大哥…"你忍著點吧……"羅漢大爺把一口血痰吐到孫五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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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剝吧,操你祖宗,剝吧!"孫五操著刀,從羅漢大爺頭頂上外翻著的傷口剝起·一刀刀欷誶誶發響.他剝得非常仔細.羅漢大爺的頭皮褪下.露出了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稜稜的肉……父親對我說,羅漢大爺臉皮被剝掉後,不成形狀的嘴裡還嗚嗚嚕嚕地響著.一串一串鮮紅的小血珠從他的醬色的頭皮上往下流.孫五已經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麼精細,把一張皮剝得完整無缺.大爺被剝成一個肉核後,肚子裡的腸子蠢蠢欲動,一群群蔥綠的蒼蠅漫天飛舞.人群裡的女人們全都跪到地上,哭聲震野.當天夜裡,天降大雨,把騾馬場上的血跡沖洗得乾乾淨淨,羅漢大爺的屍體和皮膚無影無蹤.村裡流傳著羅漢大爺屍體失蹤的訊息,一傳十,十傳百,一代傳一代,竟成了一個美麗的神話故事.·諦·"他要是膽敢耍弄老子,我擰下他的腦袋做尿壺!"太陽越升越小,發出白熾的光線,高粱上的露水唏了,野鴨子飛走了一批,又飛來一批.冷支隊的人還沒到,公路上除了偶爾竄過野兔外,再無一個活物.
| 後來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來一隻火紅的狐狸.餘司令罵完冷隊長,喊一聲:"喂,都起來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這個狗孃養的當啦"隊員們早就趴累了,巴不得這聲喊.司令一聲令下,就應聲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菸,有的站在河堤上,往堤下撒尿.
父親跳上河堤後,還在想著去年的一些情景,羅漢大爺剝皮後的頭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動.野鴨子被突然冒出來的人群奶巳齊飛起,又陸續落到不遠處的河灘上,蹣蹣跚跚地行走,翠綠的鴨羽和黃褐的鴨羽在草叢中閃爍.
啞巴提著他的腰刀和老漢陽步愴,來到餘司令面前忑他面色沮喪,眼珠子發直.抬手指太陽,太陽已東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蕩蕩;啞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著,揮動著胳膊,對準村莊的方向.餘司令沉思片刻,對路西邊的人喊:"都過來!"隊員們跨過公路,聚到河堤上.
餘司令說:"弟兄們,冷麻子要是敢耍弄咱.我就去把他的腦袋"來!天還沒晌呢,咱再等一會兒,等到過了晌午頭,汽車還不來,咱直奔譚家窪,跟冷麻子算賬.大家先到高粱地裡歇著去,我讓豆官回催飯.豆官!"父親仰臉看著餘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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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司令說:"回家告訴你娘,讓她找人擀胩餅,正晌午時,一定送到,讓你孃親自來送."我父親點點頭,提一把褲子,插好勃朗寧手槍,飛快地跑下河堤,沿著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頭鑽迸了高粱地,向著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遊動.父親在海水一樣的高粱地裡,碰到了幾個長方形的騾馬頭骨.他用腳踢了一下,從骷髏裡跳出了兩隻短尾巴的、毛茸茸的田鼠,並不怎麼吃驚地望他一會兒·又鑽迸骷髏裡去.父親又想起了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後很久了,每逢刮東南風,村子裡還能聞到刺眼的屍臭.墨水河裡,去年曾經泡脹漚爛了兒十具騾馬的屍體,它們就停泊在河邊的生滿雜草的淺水裡,肚子著了陽光,脹到極點,便迸然炸裂,華麗的腸子,像花朵一樣溢位來,一道道暗綠色的汁液,慢慢地流進墨水河裡.
| 五我奶奶剛滿十六歲時,就由她的父親做主,嫁給了高密東北鄉有的財主單廷秀的獨生子單扁郎.單家開著燒酒鍋,以廉價高粱為原料釀造優質白酒,方圓百里都有名.東北鄉地勢低窪,往往秋水氾濫,高粱高稈防澇.被廣泛種植,年年豐產.單家利用廉價原料釀酒謀利,富甲一方.我奶奶能嫁給單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榮耀.當時,多少人家群渴望著和單家攀親,儘管風傳著單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風病.單廷秀是個乾乾巴巴的小老頭,腦後翹著一支枯乾的小辮子.他家裡金錢滿櫃,卻穿得破衣爛祆,腰裡常常扎一條草繩.奶奶嫁到單家,其實也是天意,那天,我奶奶在鞦韆架旁與一些尖足長辮的大閨女耍笑遊戲,那天是清明節,桃紅柳綠,細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兒解放.奶奶那天身高一米六零,體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綠色緞褲,腳脖子上扎著深紅色的綢帶子.由於下小雨,奶奶穿了一雙用桐油浸泡過十幾遍的繡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響.奶奶腦後垂著一根油光光的大辮子,脖子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銀鎖我曾外祖父是個打造銀器的小匠人曾外祖母是個破落地主的女兒,知道小腳對於女人的重要意義.奶奶不到六歲就開始纏腳,日日加緊.一根裹腳布,長一丈餘.曾外祖母用它,勒斷了奶奶的腳骨,把八個腳趾,折斷在腳底,真慘!我的母親也是小腳,我每次看到她的腳,就心中難過,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義!人腳自由萬歲!奶奶受盡苦難,終於裹就一雙三寸金蓮.十六歲那年,冊奶已經出落得豐滿秀麗,走起路來雙臂揮舞,身腰扭動,好似風中招颶的楊柳.單廷秀那天撅著糞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裡摶圈,從眾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奶奶.三個月後,一乘花轎就把我奶奶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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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坐在憋悶的花轎裡,頭暈眼眩.罩頭的紅布把她的雙眼遮住,紅布上散著一股強烈的黴餿味.她滑起手,掀起紅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嚀萬囑咐,不許她自己揭動罩頭紅布一隻沉甸甸的絞絲銀鐲子滑到小臂上,奶奶看著鐲子上的蛇形花紋,心T紛亂如麻.溫暖的薰風吹拂著狹窄的土路兩側翠綠的高粱.高粱地裡傳來鴿子咕咕咕咕的叫聲.
剛秀出來的銀灰色的高粱穗子飛揚著清淡的花粉.迎著她的面的轎簾上,刺繡著龍鳳圖案,轎簾上的紅布因轎子經年賃出,已經黯淡失色,正中間油漬了一大片.夏末秋初,轎外陽光茂盛,轎伕們輕捷的運動使轎子顫顫悠悠,拴轎杆的生牛皮吱吱扭扭地響,轎簾輕輕掀動,把一縷縷的光明和一縷縷比較清涼的風閃進轎裡來.奶奶渾身流汗,心跳如鼓,聽著轎伕們均勻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腦海裡交替著出現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粗糙灼熱.
| 自從奶奶被單廷秀看中後,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過喜.奶奶雖然也想過上上馬金下馬銀的好日子,但更盼著有一個識字解文、值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奶奶在閨中刺繡嫁衣·繡出了我未來的爺爺的一幅幅精美的圖畫.她曾經盼望著早日成婚,但從女伴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單家公子是個麻風病患者,奶奶的心涼了.奶奶向她的父母訴說心中的憂慮.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奶奶的女伴們痛罵一頓,其意大概是說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之類.曾外祖父後來又說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戶,白白淨淨,一表人材.奶奶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著天下無有狠心的爹孃,也許女伴真是瞎說.奶奶又開始盼望早日完婚.奶奶豐腴的青春年華輻射著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著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裡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婚期終於熬到了,奶奶被裝進了這乘四人大轎,大喇叭小嗩吶在轎前轎後吹得悽悽慘慘,奶奶止不住淚流面頰.轎子起行.忽悠悠似騰雲駕霧,偷懶的吹鼓手在出村不遠處就停止了吹奏,轎伕們的腳下也快起來.高粱的味道深人人心.高粱地裡的奇鳥珍禽高鳴低囀.在一線一線陽光射進昏暗的轎內時,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起來.她的心像被針錐扎著,疼痛深刻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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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爺,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禱語把她的芳唇衝動.奶奶的唇上有一層纖弱的茸毛.奶奶鮮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細語被厚重的轎壁和轎簾吸收得千乾淨淨.她一把撕下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放在膝上.奶奶按著出嫁的傳統,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
花轎裡破破爛爛,骯髒汙濁.它像具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屍的新娘.轎壁上襯裡的黃緞子髒得流油,五隻蒼蠅有三隻在奶奶頭上方嗡嗡地飛翔,有兩隻伏在轎簾上,用棒狀的黑腿擦著明亮的眼睛.
奶奶受悶不過,悄悄地伸出筍尖狀的腳,把轎簾頂開一條縫,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轎伕們肥大的黑色衫綢褲裡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樑麻鞋的肥大的腳.轎伕的腳踏起一股股噗噗作響的塵土.
奶奶猜想著轎伕粗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杆和轎伕寬闊的肩膀.道路兩邊,板塊般的高粱堅固凝滯,連成一體,擁擁擠擠,彼此打量,灰綠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開,這一穗與那一穗根本無法區別.高粱永無盡頭,彷彿潺潺流動的河流.道路有時十分狹窄,沾滿蚜蟲分泌物的高粱葉子擦得轎子兩側沙沙地響.
| 轎伕身上散發出汗酸味,奶奶有點痴迷地呼吸著這男人的氣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瀾.轎伕抬轎從街上走,邁得都是八字步,號稱"踩街",這一方面是為討主家歡喜,多得些賞錢;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一種優雅的職業風度.踩街時,步履不齊的不是好漢,手扶轎杆的不是好漢,夠格的轎伕都是雙手卡腰,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悽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著等量的痛苦.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伕們便撤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髒物吐滿錦衣繡鞋;轎伕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發洩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洞房裡的犧牲,心裡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著我奶奶的四個轎伕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餘佔鰲餘司令.那時候他二十啷噹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裡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性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伕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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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奶奶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淒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裡提著.奶奶用腳撐著轎簾能看到一個轎伕被汗水溼溼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著悽豔的表情,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過面頰,流到嘴角.奶奶心裡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臺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流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裡先模糊後漶滅.奶奶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溫存,萬種的風流,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裡悠長的哭聲裡,夾雜著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棒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阜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戶"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奶奶感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這時,有一個轎伕開口說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說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奶奶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著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裡又是一團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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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著你哩!"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說:"姆咚----姆咚----""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著喇叭聲說,前前後後響起一陣粗野的笑聲.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伕們磨牙鬥嘴,轎伕,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伕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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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尿!"轎子已經像風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勁抓住座板,缸中翻騰著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蠅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著自己,不能吐呵,鳳蓮,人家說吐在轎裡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轎伕們的話更加粗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說鮮花插到牛糞上,有的說單扁郎是個流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說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肉臭味,單家的院子裡,飛舞著成群結隊的綠頭蒼蠅……"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著,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奶奶牙齒緊咬嘴唇,咽喉裡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蠅像子彈一樣射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伕們狂喊著,"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說話.""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說著,說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奶奶覺得委屈,奶奶覺得前途險惡,終生脫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 奶奶放聲大哭,高粱深徑震動.轎伕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浪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奶奶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著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奶奶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裡.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伕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裡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這高粱小徑上的,巴不像迎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奶奶腳前的那個轎伕我後來的爺爺餘佔螯,他的心裡,有一種不尋常的預感,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蘊藏著的憐愛之情.
轎伕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覺把一隻小腳露到了轎外.轎伕們看著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餘佔鰲走過去,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隻小腳,像握著一隻羽毛末豐的烏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奶奶在轎內,被這溫柔感動,她非常想撩開轎簾·看看這個生著一隻溫暖的年輕大手的轎伕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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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情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餘佔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感,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奶奶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裡更加昏暗.奶奶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浪趕著一浪,響到遠方.奶奶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伕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奶奶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裡愈平靜.奶奶胸口裡,揣著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
| 奶奶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佔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裡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轎行到這裡,東北天空抖了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色陽光,從濃雲中,嘶叫著射向道路.轎伕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髮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草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菊,在雜草中高揚著細長的莖,開著紫、藍、粉、白四色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淒涼,狐狸的哀鳴惆悵.奶奶在轎裡,突然感到一陣寒冷襲來,皮膚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奶奶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留下買路錢!"奶奶心裡咯噔一聲,不知憂喜,老天,碰上吃佧餅的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如毛,他們在高粱地裡魚兒般出沒無常,結幫拉夥,拉驢綁票,壞事千盡,好事做絕,如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卷著雞蛋大蔥一把粗細的兩柞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扦住往嘴裡塞,故曰"扦餅.""留下買路錢!"那個吃扦餅的人大吼著.轎伕們停住,呆呆地看著劈腿橫在路當中的動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臉上塗著黑墨,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著,露出密扣黑衣和攔腰扎著的寬腰帶.腰帶裡彆著一件用紅綢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東西.那人用一隻手按著那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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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在一轉念間,感到什麼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著那個吃扦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錢!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腰裡那件紅布包裹著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腰裡摸出曾外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伕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著坐在轎裡的我奶奶.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腰裡彆著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伕們慢慢吞吞地走到轎後.餘佔鰲走在最後,他猛迴轉身,雙目直逼吃扦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色,手緊緊捂住腰裡的紅布包,尖叫著:"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劫路人按著腰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奶奶的腳.奶奶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地緊著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說.
奶奶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像凝固了一樣.
"下轎!"奶奶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杆,鯰在爛漫的矢車菊裡.奶奶右眼看著吃胩餅的人,左眼看著轎伕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裡走!"劫路人按著腰裡用紅布包著的傢伙說.
| 奶奶舒適地站著,雲中的閃電帶著銅音嗡嗡抖動,奶奶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逼著奶奶往高粱地裡走,他的手始終按著腰裡的傢伙.
奶用亢奮的眼睛,看著餘佔鰲.
餘佔鰲對著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唇繃成一條剛毅的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著,"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腰裡用紅布包裹著的傢伙上.
餘佔鰲平靜地對著吃扦餅的人走,他前進一步,吃佧餅者就縮一點.吃佧餅的人眼裡跳出綠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流出來.當餘佔鰲離他三步遠時,他慚愧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餘佔鰲飛身上前,對準他的屁股,輕捷地踢了一腳.劫路人的身體貼著雜草梢頭,蹭著矢車菊花朵·平行著飛出去,他的手腳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嬰孩一樣抓撓著,最後落到高粱棵子裡.
"爺們兒,饒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不得已才吃這碗飯."劫路人在餘佔鰲手下熟練地叫著.餘佔鰲抓著他的後頸皮,把提到轎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對準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腳.劫路人一聲慘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嚥到肚裡,血從他鼻子裡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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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佔鰲彎腰,把劫路人腰裡那個傢伙拔出來,抖掉紅布,露出一個彎彎曲曲的小樹疙瘩,眾人嗟嘆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餘佔鰲說:"劫路的都說家裡有八十歲的老母."他退到一邊,看著轎伕和吹鼓手,像狗群裡的領袖看著群狗.
轎伕吹鼓手們發聲喊,一擁而上,圍成一個圈圈,對準劫路人,花拳繡腳齊施展.起初還能聽到劫路人尖厲的哭叫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奶奶鯰在路邊,聽著七零八落的打擊肉體沉悶聲響,對著餘佔鰲頓眸一瞥,然後仰面看著天邊的閃電,臉上凝固著的,仍然是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
一個吹鼓手揮動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當頭心裡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圓刃劈進顱骨裡去,費了好大勁才撥出.劫路人肚子裡咕嚕一聲響,痙攣的身體舒展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一線紅白相間的液體,從那道深刻的裂縫裡慢慢地擠出來.
"死了?"吹鼓手提著打癟了的喇叭說.
"打死了,這東西,這麼不經打!"轎伕吹鼓手們俱神色慘淡,顯得惶惶不安.
| 餘佔鰲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語不發.他從高粱上撕下一把葉子,把轎子裡奶奶嘔吐出的髒物擦掉,又舉起那塊樹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樹疙瘩上纏幾下,用力摔出,飛行中樹疙瘩搶先,紅包布落後,像一隻赤紅的大鰈,落到綠高粱上.
餘佔鰲把奶奶扶上轎:"上來雨了,快趕!"奶奶撕下轎簾,塞到轎子角落裡,她呼吸著自由的空氣,看著餘佔螯的寬肩細腰.他離著轎子那麼近,奶奶只要一蹺腳,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的結實頭皮.
風利颼有力,高粱前推後擁,一波一波地動.路一側的高粱把頭伸到路當中,向著我奶奶彎腰致敬.轎伕們飛馬流星,轎子出奇的平穩,像浪尖上飛快滑動的小船.蛙類們興奮地鳴叫著,迎接著即將來臨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陰沉地注視著銀灰色的高粱臉龐,一道壓一道的血紅閃電在高粱頭上裂開,雷聲強大,震動耳膜,奶奶心中亢奮,無畏地注視著黑色的風掀起的綠色的浪潮,雲聲像推磨一樣旋轉著過來,風向變幻不定,高粱四面搖擺,田野凌亂不堪.最先一批兇狠的雨點打得高粱顫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細土凝聚成團後又立即迸裂,打得轎頂啪啪響.打在奶奶的繡花鞋上,打在餘佔鰲的頭上,斜射到奶奶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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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佔鰲他們像兔子一樣疾跑,還是未能躲過這場午前的雷陣雨.雨打倒了無數的高粱,雨在田野裡狂歡,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達哈達地抖著頜下雪白的皮膚,狐狸蹲在幽暗的洞裡,看著從高粱上飛濺而下的細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雜草伏地,矢車菊清醒地擎著溼漉漉的頭.轎伕們肥大的黑褲子緊貼在肉上,人就變得苗條流暢.餘佔鰲頭皮被沖刷得光潔明媚,像奶奶眼中的一顆圓月.雨水把奶奶的衣服打溼了,她本來可以掛上轎簾遮擋雨水,她沒有掛,她不想掛.奶奶過敞亮的轎門,看到了紛亂不安的宏大世界.
六父親分撥著高粱,向著西北方向,我們的村莊,飛快地鑽.人腳獾沿著高粱壟溝笨拙地逃竄,父親顧不上理它.父親上了那條土路,沒了高粱的羈絆,跑得像野兔一樣快,沉重的勃郎寧手槍把他的紅布腰帶墜成一牙殘月.手槍顛打著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親覺得自己成了舉刀躍馬的男子漢.村莊遙遙在望,村頭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樹,嚴肅地迎接著父親.父親把槍拔出,舉在手裡,邊跑,邊瞄著在天空中滑來滑去的優雅的鳥影.
| 街道上空無一人,不知誰家的一條瘸腿瞎眼的毛驢,拴在一堵灰泥剝落的土牆邊上,毛驢垂頭而立,一動不動.露天的石碾上,落著兩隻深藍的烏鴉.村裡的人,都集中在我家燒酒作坊前一個土場上.這場上曾經鋪紅疊丹,堆滿了我家收購的紅高粱.那時候奶奶常常手持白尾拂塵,姍姍移動著小腳,看著我家醉醺醺的夥計,用木鬥收購高粱,奶奶的臉上染著燦爛的朝霞.場上的人都面向東南方.聽著隨時可能傳來的槍響.一些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頑童,雖然手腳發癢,但也不敢打鬧.
父親和去年用殺豬刀把羅漢大爺零割活剝了的孫五從兩個方向跑到場內.孫五幹了那事後·就精神錯亂,手舞足蹈,眼睛筆直,腮上肉跳,胡言亂語,口吐白沫,撲地跪倒,喊著:"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讓我幹.我不敢不幹……你死後升了天,騎白馬,佩雕鞍,穿蟒袍.墜金鞭……"村裡人見他這樣,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孫五瘋了兒個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陣喊叫之後,突然口眼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話也說不清了.村裡人說這是上天報應.
父親手提勃郎寧,氣喘吁吁,一頭皮高粱上的白粉紅塵.孫五衣衫成縷,大肚子上佈滿皺紋,左腿棒硬,右腿軟弱,蹦躚迸場子,沒人理他.人們都看我英氣勃勃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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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奶奶走到父親面前.奶奶剛過三十歲,扎著盤頭髻,劉海兒五綹,像稀疏的珠簾遮著光潔的額頭.奶奶的眼睛裡永遠秋水汪汪,有人說是被高粱酒燻的.十五年風雨狂心魂激盪,我奶奶由黃花姑娘變成了風流少婦.
奶奶間:"怎麼啦?"
父親呼呼喘著氣,把勃郎寧手槍插進腰帶.
"鬼子沒來?"奶奶問.
父親說:"冷支隊.狗孃養的,我們饒不了他!""怎麼回事?"奶奶問.
父親說:"擀抹餅.""沒聽到打呀!"奶奶說.
父親說:"擀佧餅,多卷雞蛋大蔥."奶奶間:"鬼子沒有來?""餘司令讓擀佧餅,要你親自送去!"奶奶說:"鄉親們,回去湊面擀扦餅吧."父親轉身要跑,被奶奶伸手拉住,奶奶說:"豆官,告訴娘,冷支隊是怎麼回事?"父親掙開奶奶的手,氣洶洶地說:"冷支隊沒見影,餘司令饒不了他們."父親跑了.奶奶追著父親瘦小的背影,嘆了一口氣.空闊的場上,孫五歪立著,僵著眼望著奶奶,他的手比劃著,口水吐嚕吐嚕地在嘴上流.
| 奶奶不理孫五,向倚在牆邊上的一個長臉姑娘走去.長臉姑娘對著奶奶哧哧地笑.奶奶走到她眼前時,她忽然蹲下身,雙手緊緊地捂住褲腰,尖聲哭起來.她的兩隻深潭般的眼晴裡,跳出瘋傻的火星.奶奶摸著她的臉說:"玲子,好孩子,別怕."十七歲的玲子姑娘,當時是我們村第一號美女.餘司令初挑大旗招兵買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隊伍裡有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穿一雙白皮鞋,面色蒼白,留著烏黑長髮的瘦削青年.據說玲子愛上了這個青年.他操著一口漂亮的京腔,從來不笑,眉毛日日緊蹙,雙眉之間有三條豎紋,人們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覺得任副官冷俏的外殼裡,有一股逼人的灼熱,燒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時候餘司令的隊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購高粱的空場上練習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劉四山是餘司令隊伍裡的號兵,大喇叭權充軍號.每次訓練前,劉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隊伍.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裡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牆上,等著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訓練教官,他腰扎牛皮寬腰帶,皮帶上掛著一支勃郎寧手槍.
任副官挺胸凹腹,走到隊伍前,喊一聲立正,那兩行人的腳跟就使勁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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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任副官說:"立正時,要雙腿繃直,肚子回收,胸脯挺出,眼睛睜圓,像豹子吃人一樣.""看你這個屈樣!"任副官踢了王文義一腳,說,"看你劈腿拉胯,好像騍馬撤尿,揍你都揍不上個勁."玲子喜歡看任副官打人,喜歡聽任副官罵人.
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沒事時,常在我家的空場上揹著手散步,玲子躲在牆後偷偷看他.
任副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玲子.""你躲在牆後看什麼?"
"看你哩."¨你識字嗎?"
"不識.""你想當兵嗎?"
"不想.""嗅,不想."玲子後來感到後悔,她對我父親說,要是任副官再問她,她就說想當兵.但任副官沒有再問.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牆頭上,看著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塾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牆裡的情景.玲子把秀挺的下巴支在土牆上,緊盯著沐著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著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隊伍裡的人拙嘴笨舌,總學不出正調.趴在牆外的孩子們,把這歌兒學得滾瓜溜熟.我父親生前,還牢牢記著這首歌的曲詞.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著膽子去找任副官,誤人了軍需股長的房子.
| 需股長是餘司令的親叔餘大牙,四十多歲,嗜酒如命,貪財好色,那天他喝了個八成醉,玲子闖進去,正如飛蛾投火,正如羊人虎穴.
任副官命令幾個隊員,把糟蹋玲子姑娘的餘大牙捆了起來.
那時,餘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報告時·餘司令正在我奶奶炕上睡覺.奶奶已梳洗停當,正準備燒幾條柳葉魚下酒,任副官怒衝衝闖進來,嚇了奶奶一大跳.
任副官間奶奶:"司令呢?"
"在炕上睡覺哩!"奶奶說.
"叫起來他."奶奶叫起餘司令.
餘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來,伸一個懶腰,打一個哈欠,說:"有什麼事?""司令,要是日本人姦淫我姐妹,當不當殺?"任副官問.
"殺!"餘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國人姦淫自己姐妹,該不該殺""殺!""好,司令,就等著你這句話."任副官說,"餘大牙姦汙了民女曹玲子,我己經讓弟兄們把他捆起來了.""有這種事?"餘司令說.
"司令,什麼時候執行槍決"
餘司令打了一個嗝,說:"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你說該治他個什麼罪?"餘司令陰沉沉地問.
"槍斃!"任副官毫不猶豫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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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司令哼了一聲,焦躁地踱著腳,滿臉怒氣.後來,他臉上又漾出笑容,說:"任副官,當眾打他五十馬鞭,給玲子家二十塊大洋,怎麼樣?"任副官刻薄地說:"就因為他是你親叔叔?""打他八十馬鞭,罰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認個小嬸嬸!"任副官解下腰帶,連同勃朗寧手槍,摔到餘司令懷裡.任副官拱手一揖,道一聲:"司令,兩便了!"便大踏步走出我家院子.
餘司令提著槍,看著任副官的背影,咬牙切齒地說:"滾你孃的,一個學生娃娃,也想管轄老子,老子吃了十年胩餅,還沒有人敢如此張狂.
"奶奶說:"佔鰲,不能讓任副官走,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婦道人家懂得什麼!"餘司令心煩意亂地說.
"原以為你是條好漢,想不到也是個窩囊廢!"奶奶說.
餘司令拉開手槍,說:"你是不是活夠了?"奶奶一把撕開胸衣,露出粉團一樣的胸脯,說:"開槍吧!"父親高叫一聲娘,撲到了我奶奶胸前.
餘佔鰲看著我父親的端正頭顱,看著我奶奶的花容月貌,不知有多少往事湧上心頭.他嘆一口氣,收起了槍,說:"弄好的衣裳!"便手提馬鞭,走到院裡,從拴馬樁上解下他那匹精緻的小黃馬,不及備鞍,騎到了訓練場.
隊員們懶散地倚在牆上,見到餘司令來了,便立正站好,沒有一人吭氣.
| 餘大牙被綁住雙臂,拴在一棵樹上.
餘司令跳下馬,走到餘大牙面前,說:"你真幹啦?"餘大牙說:"螯子,給老子鬆綁,老子不在你這兒幹啦!"隊員們瞪著大小不一的眼,看著餘司令.
餘司令說:"叔,我要槍斃你."餘大牙吼叫著:"雜種,你敢斃你親叔?想想叔叔待你的恩情,你爹死得早,是叔叔掙錢養活你娘倆,要是沒有我,你小子早就餵了狗啦!"餘司令揚手一鞭,打在餘大牙臉上,罵一聲:"混賬!"接著便雙漆跪地,說:"叔,佔鰲永遠不忘你的養育之恩,你死之後,我給你披麻戴孝,逢年過節,我給你祭掃墳墓."餘司令翻身跳上馬背,在馬腚上打了一鞭,向著任副官走去的方向,飛馬追去,得得答答的馬蹄聲,把一個世界都震動了.
槍斃餘大牙時,父親在場觀看.餘大牙被啞巴和兩個隊員押到村西頭,刑場選在一個積著一汪汪烏黑臭水,孳生著大量蚊虻蛆蟲的半月形灣子邊.灣崖上孤零零地鯰著一棵葉子焦黃的小柳樹.灣子裡撲撲通通地跳著蛤蟆,一堆亂頭髮渣子邊上,躺著一隻女人的破鞋.
兩個隊員把餘大牙架到灣崖上,鬆開手,看著啞巴.啞巴從肩上掄下步槍,拉動槍栓,子彈清脆地上了膛.
餘大牙轉過身,面對著啞巴,笑了笑.父親發現他的笑容慈祥善良,像一輪慘淡的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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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啞巴兄弟,給我鬆了綁,我不能帶著繩子死?"啞巴想了想,提槍上前,從腰裡撥出刺刀,噌噌噌三五下,把細麻繩挑斷.餘大牙舒展著胳膊,迴轉身,大喊:"打吧,啞兄弟,打準穴位,別讓我受罪!"父親認為人在臨死前的一瞬間,都會使人肅然起敬.
餘大牙畢竟是我們高密東北鄉的種子,他犯了大罪,死有餘辜,但臨死前卻表現出了應有的英雄氣概,父親被他感動得腳底生熱,恨不得騰跳.餘大牙面向臭水灣子,望著在他腳下的水汪汪裡,野生著一枝綠荷,一枝瘦小潔白的野荷花,又望著灣子對面光芒四射的高粱,吐口高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啞巴的槍舉起放下,放下舉起.
兩個隊員說:"啞巴,向司令說說情,饒了他吧!"啞巴拄著槍,聽著餘大牙把那首歌子雜亂無章地唱.
餘大牙迴轉身,怒目圓睜,大叫:"開槍呀,兄弟!難道還要我自己崩了自己嗎"啞巴托起槍,瞄了瞄餘大牙瓦塊般的額頭,勾動了扳機.
父親看到餘大牙的額頭像碎瓦片一樣迸裂了,緊跟眼見的情景耳朵聽到沉悶的槍聲.啞巴在槍聲中低下頭,一縷雪白的硝煙,從槍筒裡吐出來.餘大牙的身體靜止了兩眨眼的工夫,就像一節木頭,疾速地跌到灣子裡.
| 啞巴拖槍便走,兩個隊員尾隨著.
父親和一群孩子們,膽戰心驚地湧到灣子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面朝天躺在灣子裡的餘大牙.他的臉上只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腦蓋飛了,腦漿糊滿雙耳,一隻眼球被震到眶外,像粒大葡萄,掛在耳朵旁.
他的身體落下時,把鬆軟的淤泥砸得四濺,那株瘦弱的白荷花斷了莖,牽著兒縷白絲絲,擺在他的手邊.父親聞到了荷花的幽香.
後來,任副官搞來了一口黃緞子掛裡、外刷了銅錢厚清油的柏木棺材,把餘大牙盛裝厚葬,墳墓建在灣子邊那棵小柳樹下.出殯那天,任副官黑衣挺括,毛髮燦爛.他的左臂上纏了一塊紅綢子.餘司令披麻戴孝,大聲嚎哭.一出村頭,他用力把一個新瓦盆摔在磚頭上.
那天,奶奶給我父親纏了一道白孝布奶奶自己也是披麻戴孝,父親手持一根新鮮的柳木棍子,跟在餘司令和奶奶後邊走.父親親眼見到瓦盆的碎片從磚頭上迸起的情景,接著想起餘大牙的腦殼也像瓦片一樣迸裂的情景.父親隱隱約約地預感到這兩件極端相似的破碎之間有一種內在的必然性聯絡.這件事情與那件事情碰到一起,還會出現第三個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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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一個眼淚也沒掉,冷眼觀察著送葬的人.送葬隊伍在柳樹下圍成一個圓圈站定時,那口沉重的棺木,由十六個精壯的小夥子,扯著八根一把粗的麻辮子的兩頭,輕輕地送下深深的墓穴.餘司令抓起一把土,冷酷地打在鋥亮的棺蓋上,砰然一響,人心動搖.幾個持鍬的人,紮起大塊的黑土,填到墓穴裡,棺材憤怒地叫著,漸漸隱沒在黑土之中.黑土上長,填平了墓穴,隆出了地面,凸成一個饅頭狀的大丘.餘司令掏出槍來,對著柳樹上面的天,連放三響.子彈魚貫著穿過樹冠,沖掉幾片細眉般的黃葉,在空中旋轉著飛.三顆亮晶晶的彈殼,彈到腐臭的灣子裡,一個男孩子跳下灣子,噗噗哧哧地踩著綠色的淤泥,把彈殼撿走了.任副官掏出勃朗寧手槍,斷斷續續地放了三槍.勃朗寧子彈出膛,打著雞鳴般的呼哨,衝向高粱上空.餘司令與任副官各提著冒煙的手槍,四目對視.任副官點點頭,說:"是大英雄自風流!.然後就插槍迸腰,大步往村裡走去.
| 父親發現餘司令提著槍的手臂緩緩地舉起來,槍口追蹤著任副官的背影.送葬的人驚訝萬分,但無人敢吱聲.任副官全無知覺,昂首闊步,有條不紊,迎著齒輪般旋轉的太陽,向著村子走.父親看到手槍在餘司令手裡抖了一下.父親幾乎沒有聽到這一聲槍響,它是那麼微弱,那麼遙遠.父親看到這粒子彈在低空悠閒地飛翔,貼著任副官烏黑的頭髮滑過去.任副官頭也不回,保持著均勻協調的步子繼續前行.父親聽到從任副官那兒,傳來嘬唇吹出的口哨聲,曲調十分熟悉,是"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我父親熱淚盈了眶.任副官越走越遠,身影愈高大.
餘司令又開了一槍.這一槍驚天動地,子彈的飛行與槍聲的飛行同時被我父親感知.子彈打在一棵高粱頸上,高粱落地.在高粱穗子落地的緩慢行程中,又一顆子彈把它打碎.父親恍惚覺得,任副官彎腰從路邊揪了一朵金黃色的苦菜花,放在鼻下久久地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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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對我說過,任副官八成是個共產黨,除了共產黨裡,很難找這樣的純種好漢.只可惜任副官英雄命短,他在昂首闊步,走出了大英雄八面威風之後三個月,竟在擦洗那支勃朗寧手槍時,自己走火把自己打死.槍彈從右眼進去,從右耳出來,他的半邊臉上沾滿了鋼藍色的粉末,右耳流出了三五滴黑血,人們聽到槍聲撲進去,他已經歪倒在地上了.
餘司令撿起任副官那支勃朗寧手槍,良久不語.
| 七奶奶挑著一擔扦餅,王文義的妻子挑著兩桶綠豆湯,匆匆地往墨水河大橋趕.她們本來想斜穿高粱地,直插東南方向.但走進高粱地後,才發現挑著擔子寸步難行.奶奶說:"嫂子,走直路吧,慢就是快."奶奶和王文義的妻子,像兩隻飛翔的大鳥,在非常空虛的大氣裡,"極端充實地移動.奶奶換上了一件深紅上衣,頭上的黑髮用梳頭油抹得烏亮.王文義的妻子精悍短小,手腳利索.餘司令招兵買馬時,她把王文義送到我家,讓奶奶幫著說情,留下王文義當游擊隊員.奶奶一口答應.餘司令礙著奶奶的情面,就收留了王文義.餘司令間王文義:"你怕死不怕?"王文義說:"怕."他妻子說:餘司令,他說怕就是不怕,日本飛機把俺的三個兒於全炸成了碎塊."王文義天生不是當兵的科.他反應遲鈍,不分左右,在操場練習步伐時,不知道捱了任副官多少揍.
他妻子幫他出了個主意,讓他在右手裡握著一節高粱稈,聽到向右轉的口令時,就往握著高粱稈的手這邊轉.王文義當兵後沒武器,奶奶把我們家那支鳥槍給他.
她們走上彎彎曲曲的墨水河堤,顧不上看堤坡上盛開著的黃花和堤外密密匝匝的血紅高粱,一個勁地往東趕.王文義妻子受慣了苦,奶奶享慣了福.奶奶汗水淋淋,王文義妻子一滴汗珠也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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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早就跑回橋頭.父親向餘司令報告,說佧餅一會兒就到,餘司令滿意地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隊員們多半躺在高粱地裡,對著太陽曬鼻孔.父親閒得發悶,便轉到路西邊高粱地裡,去看啞巴他們在幹什麼.啞巴精心地磨著腰刀,父親手按著腰裡的勃朗寧,站在啞巴跟前,臉上掛著勝利者的笑容.看到我父親,啞巴齜牙一笑.有一個隊員睡著了,打著很響的呼嚕.沒睡覺的人也無精打采地躺著,無人和父親講話.父親又跳到公路上來,公路黃中透出白來.疲憊不堪.那四盤橫斷了道路的連環耙,尖銳的齒尖朝著天,父親想它們也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石橋伏在水面上,像一個大病初癒的病人.後來父親就到河堤上坐著了.他看一會兒東,看一會兒西,看一會兒河中流水,看一會兒野鴨子.河裡的景色很美,每一棵水草都活著,每一朵小小的浪花裡,都隱藏著秘密.父親看到了幾堆被特別茂密的水草包圍著的不知是騾子還是馬的白骨.父親又想起我家那兩頭大黑騾子了.春天時,田野裡賓士著成群的野兔子,奶奶騎著騾子,手持獵槍遍逐野兔,父親坐在騾子上,摟著奶奶的腰.騾子把野兔驚起,奶奶開槍把野兔打倒.回家時,騾子的脖子上,總是掛著一串野兔子.奶奶的後槽牙縫裡,夾著一粒高粱米粒大的鐵砂子,那是吃野兔肉時塞進去的,怎麼摳也摳不出來.父親又看到了堤上的螞蟻.一隊暗紅色的螞蟻,匆匆搬運著泥土.父親在螞蟻中放了一塊土坷垃,被阻的螞蟻不繞道,奮力登攀.父親把坷垃拿起,投到河裡去,河水被坷垃打破,河水卻不響.日頭正晌了,河裡泛起熱烘烘的腥氣,到處都閃爍光亮,到處都嵫嵫地響.父親覺得,天地之間瀰漫著高粱的紅色粉末,瀰漫著高粱酒的香氣.父親一仰身子躺在堤上,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一陣猛跳,後來他才明白,原來一切等待都會有結果的,這結果出現時,是那麼普通平常,隨便自然.父親發現,被紅高粱夾峙的公路上.有四個深綠色的甲蟲狀的怪物,無聲無息地爬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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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我父親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
"鬼子的汽車!"我父親跳起來,怔怔地望著那些像流星一樣射過來的汽車.汽車的尾部拖著一條長長的焦黃的尾巴,車頭上噼噼啪啪地晃動著白熾的光芒.
"汽車來啦!"父親的話像一把刀,彷彿把所有的人斬了似的,高粱地裡籠罩著痴呆呆的平靜.
餘司令高興地吼一聲:"小舅子們,到底來了,弟兄們,準備好,我說開火就開火."路西邊,啞巴拍著屁股跳高.幾十個隊員,都哈著腰,提著武器,趴到河堤漫坡上.
己經聽到了汽車嗡嗡的吼叫聲.父親伏在餘司令身邊,擎著沉重的勃朗寧手槍,手腕灼熱痠麻,手掌汗水粘溼,手虎口那兒有一塊肉突然跳了一下,接著便突突地亂跳起來.父親驚訝地看著那塊否核大的皮肉有節奏地跳動,好像裡邊藏著一隻破殼欲出的小鳥.父親不想讓它跳,卻因為用力,連動得整條胳膊都哆嗦起來.餘司令在他背上按了一下,那塊肉跳動猛停,父親把勃朗寧手槍換到左手,右手五指痙攣,半天伸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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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汽車飛快地駛近,增大,車頭前那兩隻馬蹄大的眼睛射出一道道白光,轟轟的馬達聲像急雨前的風響,帶著一種陌生的、壓迫人心的的激動.父親是平生第一次看到汽車,父親猜想著這種怪物是吃草還是吃料,是喝水還是喝血,它們比我家那兩頭年輕力壯的細腿騾子跑得還要快.月亮般的車輪飛速旋轉,黃塵飛騰.漸漸看到車上的東西了,臨近石橋時,汽車慢慢減速,黃煙從車後漫進車頭,朦朧地遮掩著第一輛車上二十幾個穿杏黃色衣服、頭上扣著烏亮鐵帽子的人.父親後來知道了鐵帽子名叫鋼盔----一九五八年大鍊鋼鐵時,我們家的鐵鍋被徵收走了,我哥哥從鋼鐵堆裡偷回一個鋼盔,吊在炭火上燒水做飯.父親凝視著在煙火中變幻顏色的鋼盔,綠色的眼睛裡,流露出伏櫪老馬的悲壯神色.中間兩輛汽車上,裝著小山一樣高的雪白口袋,最後一輛汽車上,跟第一輛車一樣,站著二十幾個頭戴鋼盔的日本兵.
汽車逼近河堤,緩緩摶動的輪子顯得高大笨重,方方正正的汽車頭,在父親看來,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螞蚱頭.黃塵慢慢淡薄,汽車尾部,一屁一屁打出深藍色的煙霧.
| 父親把頭使勁縮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從腳底上升到腹部,在腹部集合成團,產生強大壓力,父親感到尿急,尿水激得雞頭亂點,他用力扭動著臀部,來剋制即將灑出的水.餘司令嚴厲地說:"兔崽子,別動!"父親萬般無奈,叫了一句乾爹,請求下去撒尿.
父親得到餘司令的允許,退到高粱地裡,費勁撒出一泡紅高粱顏色、燒灼得雞頭熱辣辣發痛的尿.這時他感到輕鬆多了.他無意中看了一眼隊員們的臉色,都如廟中塑像一般猙獰可怖.王文義舌尖吐出、目光好似蜥蜴,呆板不轉.
汽車像警覺的大獸,屏住呼吸往前爬,父親聞到了它們身上那股香噴噴的味道.這時,汗透紅羅衫的我奶奶和氣喘吁吁的工文義妻子出現在蜿蜒的墨水河堤上.
我奶奶挑著一擔佧餅,王文義妻子挑著一擔綠豆湯,輕鬆地望見了墨水河中悽慘的大石橋.奶奶欣慰地對王文義妻子說:"嫂子,總算捱到了."奶奶出嫁之後,一直養尊處優,這一擔沉重的佧餅,把她柔嫩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著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榮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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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還是我的父親最先發現我的奶奶,父親靠著某種神秘力量的啟示,在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緩緩逼近的汽車時,他往西一歪頭,看到奶奶像鮮紅的大蝴蝶一樣款款地飛過來.父親高叫一聲:"娘----"父親的叫聲,像下達了一道命令,從日本人的汽車上,射出了一陣密集的子彈.日本人的三挺歪把子機槍架在汽車頂上.槍聲沉悶,像雨夜中陰沉的狗叫.父親眼見著我奶奶胸膛上的衣服啪啪裂開兩個洞.奶奶歡快地叫了一聲,就一頭栽倒,扁擔落地,壓在她的背上.兩笆斗佧餅,一笆斗滾到堤南,一笆斗滾到堤北.那些雪白的大餅,蔥綠的大蔥,揉碎的雞蛋,散在綠草茵茵的草坡上.奶奶倒地後,王文義妻子那顆長方形的頭顱上·迸出了紅黃相間的液體,濺得好遠好遠,濺到了堤下的高粱上.父親看到這個小個子女人中彈之後,後退一步,身體一側,歪在了堤南邊,又滾到河床上.她挑來的那擔綠豆湯,一桶傾倒,另一桶也傾倒,湯汁淋漓,如同英雄血.鐵桶中的一隻,跌跌撞撞跳進河,在烏黑的河水中,慢慢地向前漂著,從啞巴的面前漂過.在百橋墩上碰撞幾下,鑽迸橋洞,又從餘司令從我父親從王文義從方六方七兄弟面前漂過.
| "娘----"我父親撕肝裂膽地高叫一聲,身體彈到堤上.餘司令扯了一把我父親,沒扯住.餘司令吼一聲:"回來!"我父親沒聽見餘司令的命令,他什麼也聽不到.父親瘦小孱弱的身體跑到狹窄的河堤上,父親身上陽光斑斕,他在彈上堤的同時,就扔掉了手槍,手槍落在一棵葉子折斷的金色苫菜花上.父親張著兩隻手,像飛騰的小鳥,向奶奶撲去.河堤上安靜,落塵有聲,河水只亮不流,堤外的高粱安詳莊重.父親瘦弱的身體在河堤上跑著,父親高大雄偉漂亮,父親高叫著:"娘一一娘一一娘一一"這一聲聲"娘"裡滲透了人間的血淚,骨肉的深情,崇高的原由.父親跑完東邊的河堤,跳過連環的鐵耙,攀上西邊的河堤.堤下,啞巴們化石般的面孔從父親身邊擦過.父親撲到奶奶身上,又叫一聲娘.奶奶平臥堤上,臉貼著堤邊的野草.奶奶背上,有兩個翻邊的彈洞,一股新鮮的高粱酒的味道,從那洞裡湧出來.父親扳著奶奶的肩頭,把奶奶翻過來.奶奶臉上沒有受傷,面容整肅,頭髮紋絲不亂,五絡劉海兒下,兩條眉梢兒下垂,奶奶半睜著眼,蒼翠的臉上雙唇鮮紅.父親抓住奶奶溫暖的手,又叫一聲娘.奶奶睜開眼,滿臉綻開天真的笑容.奶奶又伸出一隻手,交給父親.
鬼子汽車停在橋頭,馬達高一陣低一陣轟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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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一個高大的人影在河堤上一閃,我父親和我奶奶被拉下河堤,是啞巴乾的好事.父親未及思想,又一陣狂風般的子彈,把他們頭上的無數棵高粱,打斷了,打碎了.
四輛汽車緊挨著,在橋外不動,第一輛車上和最後一輛車上,八挺歪把子機槍,射出的子彈,織成一束柬乾硬的光帶,交叉出一個破碎的扇面,又交叉成一個破碎的扇面,時而在路東,時而在路西,高粱齊聲哀鳴,高粱的殘破肢體成直線下落成弧線飛昇,鈷到堤上的子彈,激起一泡泡黃煙,發出一串串噗噗聲.
堤漫坡上的隊員們身體緊貼著野草和黑土,一動不動.機槍掃射持續了三分鐘,突然停止,汽車周圍佈滿了金燦燦的彈殼.
餘司令壓低聲音說:"不許開槍!"鬼子沉默著.河面上一縷縷淡薄的硝煙,隨著輕俏的小風向東飄去.
父親告訴我,在這片刻的寧靜裡,王文義搖搖晃晃地走上河堤,他站在河堤上,手提長苗子鳥槍,目瞪口張,痛苦萬分,高叫一聲:"孩子他娘!"不及挪步,就被幾十顆子彈把腹部打成了一個月亮般透明的大窟窿,那些沾帶著腸子的子彈從餘司令頭上淅淅瀝瀝地飛過去.
王文義一頭栽下河堤,也滾到了河床上,與他的妻子隔橋相望,他的心臟還在跳,他的頭完整無缺,他感到一種異常清晰的透徹感湧上心頭.
| 父親告訴過我,王文義的妻子生了三個階梯式的兒子.這三個兒子被高粱米飯催得肥頭大耳,生動茂盛.有一天,王文義和妻子下地鋤高粱,三個孩子在院裡玩耍,一架雙翅日本飛機,嗡嗡怪叫著,從村子上空飛過,飛機下了一蛋,落在王文義家院子裡,把三個孩子炸得零零碎碎,棄置房脊,掛胃樹梢,塗之牆壁……餘司令一樹起抗日旗,王文義就被妻子送去……餘司令咬牙瞪眼,恨恨地瞅著半個頭顱扎迸河水的王文義,又低吼一聲:"不要動!"八飛落的高粱米粒在奶奶臉上彈跳著,有一粒竟蹦到她微微翕開的雙唇間,擱在她清白的牙齒上.父親看著奶奶紅暈漸褪的雙唇,哽咽一聲娘,雙淚落胸前.在高粱織成的珍珠雨裡,奶奶睜開了眼,奶奶的眼睛裡射出珍珠般的虹彩.她說:"孩子……你爹呢……"父親說:"他在打仗,我爹.""他就是你的親爹……"奶奶說.父親點了點頭.
奶奶掙扎著要坐起來,她的身體一動,那兩股血就洶湧地躥出來.
"娘,我去叫他來."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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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奶奶搖搖手,突然折坐起來,說:"豆官……我的兒……扶著娘……咱回家、回家啦……"父親跪下,讓奶奶的胳膊攬住自己的脖頸,然後用力站起,把奶奶也帶了起來.奶奶胸前的血很快就把父親的頭頸弄溼了,父親從奶奶的鮮血裡,依然聞到一股濃烈的高粱酒味.奶奶沉重的身軀,倚在父親身上,父親雙腿打顫,趔趔趄趄,向著高粱深處走,子彈在他們頭上屠戮著高粱.父親分撥著密密匝匝的高粱秸子,一步一步地挪,汗水淚水摻和著奶奶的鮮血,把父親的臉弄得殘缺不全.父親感到奶奶的身體越來越沉重,高粱秸子毫不留情地絆著他,高粱葉子毫不留情地鋸著他,他倒在地上,身上壓著沉重的奶奶.父親從奶奶身下鑽出來,把奶奶擺平,奶奶仰著臉,撥出一口長氣,對著父親微微一笑,這一笑神秘莫測,這一笑像烙鐵一樣,在父親的記憶裡,燙出一個馬蹄狀的烙印.
| 奶奶躺著,胸脯上的灼燒感逐漸減弱.她恍然覺得兒子解開了自己的衣服,兒子用手捂住她乳房上的一個槍眼,又捂住她乳下的一個槍眼.奶奶的血把父親的手染紅了,又染綠了;奶奶潔白的胸脯被自己的血染綠了,又染紅了.槍彈射穿了奶奶高貴的乳房,暴露出了淡紅色的蜂窩狀組織.父親看著奶奶的乳房,萬分痛苦.父親捂不住奶奶傷口的流血,眼見著隨著鮮血的流失,奶奶的臉愈來愈蒼白,奶奶的身體愈來愈輕飄,好像隨時都會升空飛走.
奶奶幸福地看著在高粱陰影下,她與餘司令共同創造出來的,我父親那張精緻的臉,逝去歲月裡那些生動的生活畫面,像賓士的走馬掠過了她的眼前.
奶奶想起那一年,在傾盆大雨中,像坐船一樣乘著轎,進了單廷秀家住的村莊,街上流水恍恍,水面上漂浮著一層高粱的米殼.花轎抬到單家大門時,出來迎親的只有一個梳著豆角辮的幹老頭子.大雨停後,還有一些零星落雨打在地面上的水汪汪裡.儘管吹鼓手也吹著曲子,但沒有一個人來看熱鬧,奶奶知道大事不妙,扶我奶奶拜天地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五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五十多歲的就是劉羅漢大爺,四十多歲的是燒酒鍋上的一個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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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轎伕、吹鼓手們落湯雞般站在水裡,面色嚴肅地看著兩個枯乾男子把一抹酥紅的我奶奶架到了幽暗的堂房裡.奶奶聞到兩個男人身上那股強烈的燒酒氣息,好像他們整個人鄱在酒裡浸泡過.
奶奶在拜堂時,還是蒙上了那塊臭氣薰天的蓋頭布.在蠟燭燃燒的腥氣中,奶奶接住一根柔軟的綢布,被一個人牽著走.這段路程漆黑憋悶,充滿了恐怖.奶奶被送到炕上坐著.始終沒人來揭罩頭紅布,奶奶自己揭了.她看到在炕下方凳上蜷曲著一個面孔痙攣的男人.那個男人生著一個扁扁的長頭,下眼瞼爛得通紅.他站起來,對著奶奶伸出一隻雞爪狀的手,奶奶大叫一聲,從懷裡摸一把剪刀,立在炕上,怒目逼視著那男人.男人又萎萎縮縮地坐到凳子上.這一夜,奶奶始終未放下手中的剪刀,那個扁頭男人也始終末離開方凳.
第二天一早.趁著那男人睡著,奶奶溜下炕,跑出房門,開開大門,剛要飛跑,就被一把拉住.那個梳豆角辮的乾瘦老頭子抓住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看著她.
單廷秀乾咳了兩聲,收起惡容換笑容,說:"孩子,你嫁過來,就像我的親女兒一樣,扁郎不是那病,你別聽人家胡說.咱家大業大,扁郎老實,你來了,這個家就由你當了."單廷秀把一大串黃銅鑰匙遞給奶奶,奶奶未接.
第二夜,奶奶手持剪刀,坐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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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上午,我曾外祖父牽著一匹小毛驢,來接我奶奶回門,新婚三日接閨女,是高密東北鄉的風俗.曾外祖父與單廷秀一直喝到太陽過晌,才動身回家.
奶奶偏坐毛驢,驢背上搭著一條薄被子,晃晃蕩蕩出了村.大雨過後三天,路面依然潮溼,高粱地裡白色蒸氣騰騰昇集,綠高粱被白氣繚繞,具有了仙風道骨.曾外祖父褡褳裡銀錢叮噹,人喝得東倒西歪,目光迷離.小毛驢蹙著長額,慢吞吞地走,細小的蹄印清晰地印在潮溼的路上.奶奶坐在驢上,一陣陣頭暈眼花,她眼皮紅腫,頭髮凌亂,三天中又長高了一節的高粱,嘲弄地注視著我奶奶.
冊奶說:"爹呀,我不回他家啦,我死也不去他家啦……"曾外祖父說:"閨女,你好大的福氣啊!你公公要送我一頭大黑騾子,我把毛驢賣了去……"毛驢伸出方方正正的頭,啃了一口路邊沾滿細小泥點的綠草.
奶奶哭著說:"爹呀,他是個麻風……"曾外祖父說:"你公公要給咱家一頭騾子……"曾外祖父已醉得不成人樣,他不斷地把一口口的酒肉嘔吐到路邊草叢裡.汙穢的髒物引逗得奶奶翻腸攪肚.奶奶對他滿心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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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毛驢走到蛤蟆坑,一股扎鼻的惡臭,刺激得毛驢都垂下耳朵.奶奶看到了那個劫路人的屍體.他的肚子鼓起老高,一層翠綠的蒼蠅,蓋住了他的肉皮.毛驢馱著奶奶,從腐屍跟前跑過,蒼蠅憤怒地飛起,像一團綠雲.曾外祖父跟著毛驢,身體似乎比道路還寬,他忽而擦動左邊高粱,忽而踩倒右邊野草.在倒屍面前,曾外祖父嗬嗬連聲,嘴唇哆嗦著說:"窮鬼……你這個窮鬼……你躺在這裡睡著了嗎……"奶奶一直不能忘記劫路人南瓜般的面孔,在蒼蠅驚起的一瞬間,死劫路人雍容華貴的表情與活動路人兇狠膽怯的表情形成鮮明的對照.走了一里又一里,白日斜射,青天如澗,曾外祖父被毛驢甩在後面,毛驢認識路徑,馱著奶奶,徜徉前行.道路拐了個小彎,毛驢走到彎上,奶奶身體後仰,脫離驢背,一隻有力的胳膊挾著她,向高粱深處走去.
| 奶奶無力掙扎,也不願掙扎,三天新生活,如同一場大夢驚破,有人在一分鐘內成了偉大領袖,奶奶在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她甚至抬起一隻胳膊,攬住了那人的脖子,以便他抱得更輕鬆一些.高粱葉子嚓嚓響著.路上傳來曾外祖父嘶啞的叫聲:"閨女,你去哪兒啦?"石橋附近傳來大喇叭淒厲的長鳴和機槍分不清點兒的射擊聲.奶奶的血還在隨著她的呼吸,一線一線往外流.父親叫著:"娘啊,你的血別往外流啦,流完了血你就要死啦."父親從高粱根下抓起黑土,堵在奶奶的傷口上,血很快洇出,父親又抓上一把.奶奶欣慰地微笑著,看著湛藍的、深不可測的天空,看著寬容溫暖的、慈母般的高粱.奶奶的惱海里,出現了一條綠油油的綴滿小白花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奶奶騎著小毛驢,悠閒地行走,高粱深處,那個偉岸堅硬的男子,頓喉高歌,聲越高粱.奶奶循聲而去,腳踩高粱梢頭,像騰著一片綠雲……那人把奶奶放到地上,奶奶軟得像麵條一樣,眯著羊羔般的眼睛.
那人撕掉蒙面黑布,顯出了真相.是他!奶奶暗呼蒼天,一陣類似幸福的強烈震顫衝激得奶奶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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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餘佔鰲把大蓑衣脫下來,用腳踩斷了數十棵高粱,在高粱的屍體上鋪上了蓑衣.他把我奶奶抱到蓑衣上.奶奶神魂出舍,望著他脫裸的胸膛,彷彿看到強勁懍悍的血液在他黝黑的皮膚下川流不息.高粱梢頭,薄氣嫋嫋,四面八方響著高粱生長的聲音.風平,浪靜,一道道熾目的潮溼陽光,在高粱縫隙裡交叉掃射.奶奶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慾,迸然炸裂.奶奶在蓑衣上扭動著.餘佔鰲一截截地矮,雙膝啪嗒落下,他跪在奶奶身邊,奶奶渾身發抖,一團黃色的、濃香的火苗,在她面上嗶嗶剝剝地燃燒.餘佔鰲粗魯地撕開我奶奶的胸衣.讓直瀉下來的光束照耀著奶奶寒冷緊張,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小白疙瘩的雙乳上.在他的剛勁動作下,尖刻銳利的痛楚和幸福磨礪著奶奶的神經,奶奶低沉暗啞地叫了一聲:"天哪……"就暈了過去.
| 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裡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他們在高粱地裡耕雲播雨,為我們高密東北鄉豐富多彩的歷史上,抹了一道酥紅.我父親可以說是秉領天地精華而孕育,是痛苫與狂歡的結晶.毛驢高亢的叫聲,鑽迸高粱地裡來,奶奶從迷蕩的天國回到了殘酷的人世.她坐起來,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她說:"他真是麻風."爺爺跪著,不知從什麼地方抽出一柄二尺多長的小劍,噌一聲拔出鞘,劍刃渾圓,像一片韭葉.
爺爺手一揮,劍已從高粱秸稈間滑過,兩棵高粱倒地,從整齊傾斜的茬口裡,滲出墨綠的汁液.爺爺說:"三天之後,你只管回來!"奶奶大惑不解地看著他.爺爺穿好衣.奶奶整好容.奶奶不知爺爺又把那柄小劍藏到什麼地方去了.爺爺把奶奶送到路邊,一閃身便無影無蹤.
三天後,小毛驢又把奶奶馱回來.一迸村就聽說,單家父子已經被人殺死.屍體橫陳在村西頭的灣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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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奶奶躺著,沐浴著高粱地裡清麗的溫暖,她感到自己輕捷如燕,貼著高粱穗子瀟灑地滑行.那些走馬轉蓬般的影象運動減緩,單扁郎、單廷秀、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羅漢大爺……多少仇視的、感激的、兇殘的、敦厚的面容都已經出現過又都消逝了.奶奶三十年的歷史,正由她自己寫著最後的一筆,過去的一切,像一顆顆香氣馥郁的果子.箭矢般墜落在地,而未來的一切,奶奶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些稍縱即逝的光圈.只有短暫的叉粘又滑的現在·奶奶還拼命抓住不放.奶奶感到我父親那兩隻獸爪般的小手正在撫摸著她·父親膽怯的叫娘聲,讓奶奶恨愛漶滅、恩仇並泯的意識裡,又濺出幾束眷戀人生的火花.奶奶極力想抬起手臂,愛撫一下我父親的臉,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了.奶奶正向上飛奔,她看到了從天國射下來的一束五彩的強光,她聽到了來自天國的,用嗩吶、天喇叭、小喇叭合奏出的莊嚴的音樂.
| 奶奶感到疲乏極了,那個滑溜溜的現在的把柄,一生世界的把柄,就要從她手裡滑脫.這就是死嗎?我就要死了嗎?再也見不到這天,這地,這高粱,這兒子,這正在帶兵打仗的情人?槍聲響的那麼遙遠,一切都隔著一詹厚重的煙霧.豆官!豆官!我的兒,你來幫娘一把,你拉住娘,娘不想死,天哪!天……天賜我情人,天賜我兒子,天賜我財富,天賜我三十年紅高粱般充實的生活.天,你既然給了我,就不要再收回,你寬恕了我吧,你放了我吧!天,你認為我有罪嗎?你認為我跟一個麻風病人同枕交頸,生出一窩癩皮爛肉的魔鬼,便這個美麗的世界汙穢不堪是對還是錯?天,什麼叫貞節?什麼叫正道?什麼是善良?什麼是邪惡?你一直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有按著我自己的想法去辦,我愛幸輻,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乾的都幹了,我什麼不怕.但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多看幾眼這個世界,我的天哪......奶奶的真誠感動上天,她的乾涸的眼睛裡,又滋出了新鮮的津液,奇異的來自天國的光輝在她的眼裡閃爍,奶奶又看到了父親金黃的臉蛋和酷似爺爺的那兩隻眼睛.奶奶嘴唇微動,叫一聲豆官,父親興奮地大叫:"娘你好了!你不要死.我已經把你的血堵住了,它己經不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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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就去叫俺爹,叫他來看看你,娘,你可不能死,你等著我爹!"父親跑走了.父親的腳步聲變成了輕柔的低語,變成了方才聽到過的來自天國的音樂.奶奶聽到了宇宙的聲音,那聲音來自一株株紅高粱.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裡,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它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它們在奶奶的眼裡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呼喇喇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它們的光彩了.它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他們哈哈大笑,它們嚎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裡,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麼高又是那麼低.
| 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裡罩著.天上的白雲擦著高粱滑動,也擦著奶奶的臉.白雲堅硬的邊角擦得奶玩的臉嚓嚓作響.白雲的陰影和白雲一前一後相跟著,閒散地轉動.一群雪白的野鴿子,從高空中撲下來,落在了高粱梢頭.鴿子們的咕咕鳴叫,喚醒了奶奶,奶奶非常真切地看清了鴿子的模樣.鴿子也用高粱米粒那麼大的、通紅的小眼珠來看奶奶.奶奶真誠地對著鴿子微笑,鴿子用寬大的笑容回報著奶奶彌留之際對生命的留戀和熱愛.奶奶高喊:我的親人,我捨不得離開你們!鴿子們啄下一串串的高粱米粒,回答著奶奶無聲的呼喚.鴿子一邊啄,一邊吞嚥高粱,它們的胸前漸漸隆起來,它們的羽毛在緊張的啄食中爹起,那扇狀的尾羽,像風雨中翻動著的花序.我家的房簷下,曾經養過一大群鴿子.秋天,奶奶在院子裡擺一個盛滿清水的大木盆,鴿子從田野裡飛回來,整齊地蹲在盆沿上,面對著清水中自己的倒影,把嗉子裡的高粱吐嚕吐嚕吐出來.鴿子們大搖大擺地在院子裡走著.鴿子!和平的沉甸甸的高粱頭上,站著一群被戰爭的狂風暴雨趕出家園的鴿子,它們注視著奶奶,像對奶奶進行沉痛的哀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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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奶奶的眼睛又朦朧起來,鴿子們撲稜稜一起飛起,合著一首相當熟悉的歌曲的節拍,在海一樣的藍天裡翱翔,鴿翅與空氣相接,發出颼颼的風響.奶奶飄然而起,跟著鴿子,划動新生的羽翼,輕盈地旋摶.黑土在身下.高粱在身上.奶奶眷戀地看著破破爛爛的村莊,彎彎曲曲的河流,交叉縱橫的道路;看著被灼熱的槍彈劃破的混沌的空間和在死與生的十字路口猶豫不決的芸芸眾生.奶奶最後--次嗅著高粱酒的味道,嗅著腥甜的熱血味道,奶奶的腦海裡忽然閃過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場面:在兒萬發子彈的鑽擊下,幾百個衣衫襤褸的鄉親,手舞足蹈躺在高粱地裡……最後一絲與人世間的聯絡即將掙斷,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沮喪都落在了高粱地裡,都冰雹般打在高粱梢頭,在黑土上紮根開花,結出酸澀的果實,讓下一代又一代承受.奶奶完成了自己的解放,她跟著鴿子飛著,她的縮得只如一隻拳頭那麼大的思維空間裡,盛著滿溢的快樂、寧靜、溫暖、舒適、和諧.奶奶心滿意足,她虔誠地說:"天哪!我的天……"九汽車頂上的機槍持續不斷地掃射著,汽車輪子轉動著,爬上了堅固的大石橋.槍彈壓住了爺爺和爺爺的隊伍.有兒個不慎把腦袋露出堤外的隊員已經死在了堤下.爺爺怒火填胸.汽車全部上了橋,機槍子彈已飛得很高.爺爺說:"弟兄們,打吧!"父親啪啪啪連放三槍,兩個日本兵趴到了汽車頂棚上,黑血塗在了車頭上.隨著爺爺的槍聲,道路東西兩邊的河堤後,響起了幾十響破爛不堪的槍聲,又有七八個日本兵倒下了,有兩個日本兵栽到車外,腿和胳膊撲動著,直扎進橋兩邊的黑水裡.方家兄弟的大抬槓怒吼一聲,噴出一道寬廣的火舌,嚇人地在河道上一閃,鐵砂子、鐵蛋子全打在第二輛汽車上載著的白口袋上,煙火升港之後·從無數的破洞裡,嘩嘩啦啦地流出了雪白的大米.我父親從高粱地裡,蛇行到河堤邊,急著要對爺爺講話,爺爺緊急地往自來得手槍裡匝著子彈.鬼子的第一輛汽車加足馬力衝上橋頭,前輪子紮在朝天的耙茁上.車輪破了,哧哧地洩著氣.汽車轟轟地怪叫著,連環鐵耙被推得扶噠咔噠後退,父親覺得汽車像一條吞食了刺蝟的大蛇,在痛苦地甩動著脖頸.第一輛汽車上的鬼子紛紛跳下.爺爺說:"老劉.吹號!"劉.;號吹起大喇叭,聲音淒厲恐怖,爺爺喊:"衝."爺爺掄著手槍跳起,他根本不瞄準,一個個日本兵在他的槍口前彎腰俯背.西邊的隊員們也衝到了車前,隊員們跟鬼子兵攪和在一起,後邊車上的鬼子把子彈都射到天上去.汽車上還有兩個鬼子,爺爺看到啞巴一縱身飛上汽車,兩個鬼子兵端著刺刀迎上去,啞巴用刀背一磕,格開一柄刺刀,刀勢一順,一顆戴著鋼盔的鬼子頭顱平滑地飛出,在空中拖著悠長的嚎叫,噗通落地之後,嘴裡還吐出半句響亮的鳴叫.父親想啞巴的腰刀真快,父親看到鬼子頭上凝著脫離脖頸前那種驚愕的表情,它腮上的肉還在顫抖,它的鼻孔還在抽動,好像要打噴嚏.啞巴又削掉了一顆鬼子頭,那具屍體倚茌車欄上·脖頸上的皮膚突然褪下去一節,血水咕嘟咕嘟往外冒.這時,後邊那輛車上的鬼子把機槍壓低,打出了不知多少發子彈,爺爺的隊員像木樁一樣倒在鬼子的屍體上.啞巴一屁股坐在汽車頂棚上,胸膛上有兒股血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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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爺爺伏在地上,爬回高粱地,從河堤上慢慢伸出頭.最後邊那輛汽車吭吭吭吭地倒退著,爺爺喊:"方六、開炮!打那個狗孃養的!"萬家兄弟把裝好火藥的大抬槓順上河堤,方六弓腰去點引火繩,肚子上中了一彈,一根青綠的腸子,滋溜滋溜地鑽出來.方六叫了一聲娘,捂著肚子滾進了高粱地.汽車眼見著就要退出橋,爺爺著急地喊:"放炮!"方七拿著火絨,哆哆嗦嗦地往引火繩上觸,卻怎麼也點不著.
爺爺撲過去,奪過火絨,放在嘴邊一吹,火絨一亮.爺爺把火絨觸到引火繩上,引火繩嵫嵫地響著,冒著白煙消逝了.大抬槓沉默地蹲踞著,像睡著了一樣.父親想它是不會響了.鬼子汽車已經退出橋頭,第二輛第三輛汽車也在後退.車上的大米嘩嘩啦啦地流著,流到橋上,流到水裡,把水面打出了那麼多的斑點.幾具鬼子屍體慢慢向東漂,屍體散著血,成群結隊的白鱔在血水中轉動.大抬槓沉默片刻之後.呼隆一聲響了.鋼鐵槍身在河堤上跳起老高,一道寬廣的火焰,正中了那輛還在流大米的大米車.汽車下部,刮刺刺地著起了火.
那輛退出大橋的汽車停住了,車上的鬼子亂紛紛跳下,趴到對面河堤上,架起機槍,對著這邊猛打.方六的臉上中了一彈,鼻樑被打得四分五裂,他的血濺了父親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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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起火汽車上的兩個鬼子,推開車門跳出來,慌慌張張蹦到河裡.中間那輛流大米的汽車,進不得退不得,在橋上吭吭怪叫,車輪子團團旋轉.大米像雨水一樣嘩嘩流.
對面鬼子的機槍突然停了,只剩下凡支蓋子槍在叭勾叭勾響.十幾個鬼子,抱著槍,彎著腰,貼著著火汽車的兩邊往北衝.爺爺喊一聲打,響應者寥寥.父親回頭看到堤下堤上躺著隊員們的屍體,受傷的員們在高粱地裡呻吟喊叫.爺爺連開幾槍,把兒個鬼子打下橋.路西邊也稀疏地響了兒槍,打倒幾個鬼子.鬼子退了回去.河南堤飛起一顆子彈,打中了爺爺的右臂,爺爺的胳膊一蜷,手槍落下,懸在脖子上.爺爺退到高粱地裡,叫著:"豆官,幫幫我."爺爺撕開袖子,讓父親抽出他腰裡那條白布,幫他捆紮在傷口上.父親趁著機會,說:"爹,俺娘想你."爺爺說:"好兒子!先跟爹去把那些狗孃養的殺光!"爺爺從腰裡拔出父親扔掉的勃朗寧手槍,遞給父親.劉大號拖著一條血腿,從河堤邊爬過來,他問:"司令吹號嗎?""吹吧!"爺爺說.
劉大號一條腿跪著,一條腿拖著,舉起大喇叭,仰天吹起來,喇叭口裡飄出暗紅色的聲音.
"衝啊,弟兄們!"爺爺高喊著.
| 路西邊高粱地裡有幾個聲音跟著喊.爺爺左手舉著槍,剛剛跳起,就有兒顆子彈擦著他的腮邊飛過.爺爺就地一滾,回到了高粱地.路西邊河堤上響起一聲慘叫,父親知道,又一個隊員中了槍彈.
劉大號對著天空吹喇叭,暗紅色的聲音碰得高粱棵子索索打抖.
爺爺抓住父親的手,說:"兒子,跟著爹,到路西邊與弟兄們匯合去吧."橋上的汽車濃煙滾滾,在嗶嗶啪啪的火焰裡.大米像冰霰一樣滿河飛動.爺爺牽著父親,飛步跨過公路,子彈追著他們,把路面打得噗噗作響.兩個滿面焦糊、皮膚開裂的隊員見到爺爺和父親,嘴咧了咧,哭著說:"司令,咱們完了!"爺爺頹喪地坐在高粱地裡,好久都沒抬起頭來,河對岸的鬼子也開槍了.橋上響著汽車燃燒的爆裂聲,路東響著劉大號的喇叭聲.
父親已經不感到害怕,他沿著河堤,往西出溜了一段,從一蓬枯黃的衰草後,他悄悄伸出頭.父親看到從第二輛尚末燃燒的汽車棚裡,跳出一個日本兵,日本兵又從車廂裡拖出了一個老鬼子.老鬼子異常乾瘦手上套著雪白的手套,腚上掛著一柄長刀.黑色皮馬靴裝到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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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砬沿著汽車邊,把著橋墩,哧溜哧溜往下爬.父親舉起勃朗寧手槍,他的手抖個不停,那個老鬼子乾癟的屁股在父親槍口前跳來跳去.父親咬牙閉眼開了一槍.勃朗寧嗡地一聲響,子彈打著呼哨鑽進水裡,把一條白鱔魚打翻了肚皮.鬼子官跌到水中.父親高叫著:"爹,一個大官!""父親的腦後一聲槍響,老鬼子的腦袋炸裂了,一團血在水裡噗啦啦散開了.另一個鬼子手腳並用,鑽到了橋墩背後.
"鬼子的槍彈又壓過來,父親被爺爺按住.子彈在高粱地裡唧唧咕咕亂叫.爺爺說:"好樣的,是我的種!"父親和爺爺不知道,他們打死的老鬼子,就是有名的中崗尼高少將.劉大號的喇叭聲不斷,天上的太陽,被汽車的火焰烤得紅綠間雜,萎萎縮縮.
父親說:"爹,俺娘想你啦,叫你去."爺爺問:"你娘還活著?"父親說:"活著."父親牽著爺爺的手,向著高粱深處走.
奶奶躺在高粱下,臉上印著高粱的暗影,臉上留著為我爺爺準備的高貴的笑容.奶奶的臉空前白淨,雙眼尚末合攏.
父親第一次發現,兩行淚水,從爺爺堅硬的臉上流下來.
爺爺跪在奶奶身旁,用那隻沒受傷的手,把奶奶的眼皮合上了.
| 一九七六年,我爺爺死的時候,父親用他的缺了兩個指頭的左手,把爺爺圓睜酤雙眼合上.爺爺一九五八年從日本北海道的荒山笄嶺中回來時,已經不太會說話,每個字都像沉重的石塊一樣從他口裡往外吐.
爺爺從日本回來時,村裡舉行了盛大的典禮,連縣長都來參加了.那時候我兩歲.我記得在村頭的白果樹下,一字兒排開八張八仙桌,每張桌子上擺著一罈酒,十幾個大白碗.縣長搬起罈子,倒出一碗酒,雙手捧紿爺爺、縣長說·"老英雄,敬您一碗酒,您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光容!爺爺笨拙地站起來,灰白的眼珠子轉動著,說:"喔----喔----槍----槍."我看到爺爺把那杯酒放到唇邊,他的多皺的脖子梗著,喉結一上一下地滑動·酒很少進口,多半順著下巴,嘩嘩啦啦地流到了他的胸膛上.
我記得爺爺牽著我,我牽著一匹小黑狗,在田野裡轉.爺爺最喜歡去看墨水河大橋,他站在橋頭上,手扶著橋墩石,一站就是半個上午或半個下午.我看到爺爺的眼睛常常定在橋石上那些坑坑窪窪的痕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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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高粱長高時,爺爺帶著我到高粱地裡去,他喜歡去的地方也離著墨水河大橋不遠,我猜想,那兒就是奶奶昇天的地方,那塊普普通通的黑土地上,浸透奶奶的鮮血.那時候,我們家的老房子還沒拆,爺爺有一天操起一把钁頭,在那棵楸樹下刨起土來.他刨出了兒個蟬的幼蟲,遞給我,我扔給狗,狗把蟬的幼蟲咬死,卻不吃."爹,您刨什麼?"我的要去公共食堂做飯的娘問.爺爺抬起頭,用恍若隔世的目光看著娘.娘走了,爺爺繼續刨土.爺爺刨出了一個大坑,斬斷了十幾根粗細不一的樹根,揭開了一塊石板,從一個陰森森的小磚窖裡,搬出了一個鏽得不成形的鐵皮匣子.鐵匣子一落地就碎了.--塊破布裡,露出了一條鏽得通紅的、比我還要長的鐵傢伙,我間爺爺是什麼,爺爺說:"喔----喔----槍----槍."爺爺把槍放在太陽下曬著,他坐在槍前,睜一會兒眼,閉一會眼,又睜一會兒眼,又閉一會兒眼.後來,爺爺起身,找來一柄劈木材的大斧,對著槍亂砍亂砸.爺爺把槍砸成一堆碎鐵,然後,一件件拿開扔掉,扔得滿院子都是.
"爹,俺娘死了?"父親問爺爺.
爺爺點點頭.
父親說:"爹!"爺爺摸了一下父親的頭,從屁股後掏出一柄小劍.砍倒高粱,把奶奶的身體遮起來.
| 堤南響起激烈的槍聲,喊殺聲,和炸彈爆炸聲.父親被爺爺拽著,衝上橋頭.
橋南的高粱地裡,衝出一百多個穿灰布軍衣的人.十幾個日木鬼子跑上河堤,有的被槍打死,有的被刺刀捅穿.父親看到,腰扎寬皮帶,皮帶上掛著左輪手槍的冷支隊長在幾個高大衛兵的簇擁下,繞過著火的汽車,向橋北走來.爺爺--見冷支隊長,怪笑一聲,持槍立在橋頭不動了.
冷支隊長大模大樣地走過來,說:"餘司令,打得好!""狗孃養的!"爺爺罵.
"兄弟晚到了一步!""狗孃養的!""不是我們趕來,你就完了!""狗孃養的!"爺爺的槍口對準了冷支隊長.冷支隊長一使眼色,兩個虎背狼腰的衛兵就以麻利的動作把爺爺的槍下了.
父親舉起勃朗寧,一槍打中了撕擄爺爺那個衛兵的屁股.
一個衛兵飛起一腳,把父親踢翻,用大腳在父親手腕上跺了一下,彎腰把勃朗寧撿到手裡.
爺爺和父親被衛兵架起來.
"冷麻子,你睜開狗眼看看我的弟兄!"公路兩側的河堤上,高粱地裡,橫七豎八地躺著死屍和傷兵.劉大號斷斷續續地吹著喇叭,鮮血從他的嘴角鼻孔往外流.
冷支隊長脫掉軍帽,對著路東邊的高粱地鞠了一躬,對著西邊的高粱地鞠了一躬.
"放開餘司令和餘公子!"冷支隊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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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衛兵放開爺爺和父親.那個挨槍的衛兵手捂著屁股,血從他的指縫裡滴滴答答往下流.
冷支隊長從衛兵手裡接過手槍,還給爺爺和父親.
冷支隊長的隊伍絡繹過橋,他們撲向汽車和鬼子屍體,他們拿走了機槍和步槍、子彈和彈匣、刺刀和刀鞘、皮帶和皮靴、錢包和刮鬍刀.
有幾個兵跳下河,抓上來一個躲在橋墩後的活鬼子,抬上了一個死老鬼子.
"支隊長,是個將軍!"一個小頭目說.
冷支隊長興奮地靠前看了看,說:"剝下軍衣,收好他的一切東西."冷支隊長說:"餘司令,後會有期!"一群衛兵簇擁著冷支隊長往橋南走.
爺爺吼叫一聲:"立住,姓冷的!"冷支隊長迴轉身,說:"餘司令,諒你不會打我的黑槍吧!"爺爺說:"我饒不了你!"冷支隊長說:"王虎給餘司令留下一挺機槍!"幾個兵把一挺機槍放在爺爺腳前.
"這些汽車,汽車上的大米,也歸你了."冷支隊長的隊伍全部過了橋,在河堤上整好隊,沿著河堤.一直向東走去.
夕陽西下.汽車燒畢,只剩下幾具烏黑的框架,膠皮軲轆燒出的臭氣令人窒息.那兩輛未著火的汽車一前一後封鎖著大橋.滿河血一樣的黑水,遍野血一樣的紅高粱.
| 父親從河堤上撿起一張未跌散的佧餅,遞給爺爺,說:"爹,您吃吧,這是俺娘擀的佧餅."爺爺說:"你吃吧!"父親把餅塞到爺爺手裡,說:"我再去撿."父親又撿來一張扦餅,狠狠地咬了一口.
謹以此文召喚那些遊蕩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染地裡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願扒出我的被醬油醃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裡,擺在高粱地裡.伏惟尚饗!尚饗!
(原載(人民文學)1986年第8期)
1934年的逃亡
蘇童
我的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他的沉默寡言使我家籠罩著一層灰濛濛的霧障足有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裡我出世成長蓬勃衰老。父親的楓楊樹人的精血之氣在我身上延續,我也許是個啞巴胎。我也沉默寡言。我屬虎,十九歲那年我離家來到都市,回想昔日少年時光,我多麼像一隻虎崽伏在父親的屋簷下,通體幽亮發藍,窺視家中隨日月飄浮越飄越濃的霧障,霧障下生活的是我們家族殘存的八位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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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去年冬天我站在城市的某盞路燈下研究自己的影子。我意識到這將成為一種習慣在我身上滋生蔓延。城市的燈光往往是雪白寧靜的。我發現我的影子很蠻橫很古怪地在水泥人行道上洇開來,像一片風中蘆葦,我當時被影子追蹤著,雙臂前撲,扶住了那盞高壓氖燈的金屬燈柱。回頭又研究地上的影子,我看見自己在深夜的城市裡畫下了一個逃亡者的像。
一種與生俱來的惶亂使我抱頭逃竄。我像父親。我一路奔跑經過夜色迷離的城市,父親的影子在後面呼嘯著追蹤我,那是一種超於物態的靜力的追蹤。我懂得,我的那次奔跑是一種逃亡。
我特別注重這類奇特的體驗總與回憶有關。我回憶起從前有許多個黃昏,父親站在我的鐵床前,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一隻手按在他蒼老的腦門上,回過頭去凝視地上那個變幻的人影,就這樣許多年過去我長到二十六歲。
| 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我告訴你們了,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我不叫蘇童。我有許多父親遺傳的習慣在城市裡展開,就象一面白色喪旗插在你們前面。我喜歡研究自己的影子。去年冬天我和你們一起喝了白酒後打翻一瓶紅墨水,在牆上畫下了我的八位親人。我還寫了一首詩想夾在少年時代留下的歷史書裡。那是一首胡言亂語口齒不清的自白詩。詩中幻想了我的家族從前的輝煌歲月,幻想了橫亙於這條血脈的黑紅災難線。有許多種開始和結尾交替出現。最後我痛哭失聲,我把紅墨水拚命地往紙上抹,抹得那首詩無法再辨別字跡。我記得最先的幾句寫得異常艱難:
我的楓楊樹老家沉沒多年我們逃亡到此便是流浪的黑魚迴歸的路途永遠迷失
你現在去推開我父親的家門,只會看見父親還有我的母親,我的另外六位親人不在家。他們還在外面像黑魚一般涉泥流浪。他們還沒有抵達那幢木樓房子。
我父親喜歡乾草。他的身上一年四季散發著醇厚堅實的乾草清香。他的皮膚褶皺深處生長那種乾草清香。街上人在春秋兩季總看見他擔著兩筐乾草從郊外回來,晃晃悠悠逃入我家大門。那些黃褐色鬆軟可愛的乾草被碼成堆存放在堂屋和我住過的小房間裡,父親經常躺在草堆上面,高聲咒罵我的瘦小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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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無法解釋一個人對乾草的依戀,正如同無法解釋天理人倫。追溯我的血緣,我們家族的故居也許就有過這種乾草,我的八位親人也許都在故居的乾草堆上投胎問世,帶來這種特殊的記憶。父親面對乾草堆可以把自己變作巫師。他抓起一把乾草在夕陽的餘輝下凝視著便聞見已故的親人的氣息。
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從乾草的形象中脫穎而出。
但是我無緣見到那些親人。我說過父親也許是個啞巴胎。
當我想知道我們全是人類生育繁衍大鏈環上的某個環節時,我內心充滿甜蜜的憂傷,我想探究我的血流之源,我曾經糾纏著母親打聽先人的故事。但是我母親不知道,她不是楓楊樹鄉村的人。她說,“你去問他吧,等他喝酒的時候。”我父親醉酒後異常安靜,他往往在醉酒後跟母親同床。在那樣的夜晚父親的微紅的目光悠遠而神秘,他伸出胳膊箍住我的母親,充滿酒氣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慢慢吐出那些親人的名字:祖母蔣氏、祖父陳寶年、老大狗崽、小女人環子。他還反反覆創地說:“一九三四年。你知道嗎?”後來他又大聲告訴我,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一九三四年。
你知道嗎?
一九三四年是個災年。
| 有一段時間我的歷史書上標滿了一九三四這個年份。一九三四年迸發出強壯的紫色光芒圈住我的思緒。那是不復存在的遙遠的年代,對於我也是一棵古樹的年輪,我可以端坐其上,重溫一九三四年的人間滄桑。我端坐其上,首先會看見我的祖母蔣氏浮出歷史。
蔣氏乾瘦細長的雙腳釘在一片清冷渾濁的水稻田裡一動不動。那是關於初春和農婦的畫面。蔣氏滿面泥垢,雙顴突出,垂下頭去聽腹中嬰兒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像一座荒山,被男人砍伐後種上一棵又一棵兒女樹。她聽見嬰兒的聲音彷彿是風吹動她,吹動一座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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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在我的楓楊樹老家,春日來得很早,原白色的陽光隨丘陵地帶曲折流淌,一點檔地溫暖了水田裡的一群長工。祖母蔣氏是財東陳文治家獨特的女長工。女長工終日泡在陳文治家綿延十幾裡的水田中,插下了起碼一萬株稻秧。她時刻感覺到東北坡地黑磚樓的存在,她的後背有一小片被染黑的陽光起伏跌宕。站立在遠處黑磚樓上的人影就是陳文治。他從一架日本望遠鏡裡望見了蔣氏。蔣氏在那年初春就穿著紅布圓肚兜,後面露出男人般瘦精精的背脊。背脊上有一種持久的溫暖的霧靄散起來,遠景模糊,陳文治不停地用衣袖擦拭望遠鏡鏡片。女長工動作奇麗,憑藉她的長胳膊長腿把秧子天馬行空般插,插得賞心悅目。陳文治驚歎於蔣氏的做田功夫,整整一個上午,他都在黑磚樓上窺視蔣氏的一舉一動,蒼白的刀條臉上漾滿了痴迷的神色。正午過後蔣氏綽出水田,她將布褂胡亂披上肩背,手持兩把滴水的秧子,在長工群中甩搭甩搭地走,她的紅布兜有力地鼓起,即使是在望遠鏡裡,財東陳文治也看出來蔣氏懷孕了。
我祖上的女人都極善生養。一九三四年祖母蔣氏又一次懷孕了。我父親正渴望出世,而我伏在歷史的另一側洞口朝他們張望。這就是人類的鎖鏈披掛在我身上的形式。
| 我對於楓楊樹鄉村早年生活的想象中,總是矗立著那座黑磚樓。黑磚樓是否存在並無意義,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一種沉默的象徵,伴隨祖母蔣氏出現,或者說黑磚樓只是祖母蔣氏給我的一塊佈景,誘發我的瑰麗的想象力。
所有見過蔣氏的陳姓遺老都告訴我,她是一個醜女人。她沒有那種紅布圓肚兜,她沒有農婦頂起紅布圓肚兜的乳房。
祖父陳寶年十八歲娶了蔣家圩這個長腳女人。他們拜天地結親是在正月初三。楓楊樹人聚集在陳家祠堂喝了三大鍋豬油赤豆菜粥。陳寶年也圍著鐵鍋喝,在他焦灼難耐的等待中,一頂紅竹轎徐徐而來。陳寶年滿臉猩紅,摔掉粥碗歡呼,“陳寶年的雞巴有地方住羅!”所以祖母蔣氏是在楓楊樹人的一陣大笑聲中走出紅竹轎的。蔣氏也聽見了陳寶年的歡呼。陳寶年牽著蔣氏僵硬汗溼的手朝祠堂裡走,他發現那個被紅布帕矇住臉的蔣家圩女人高過自己一頭,目光下滑最後落在蔣氏的腳上,那雙穿繡鞋的腳碩大結實,呈八字形茫然踩踏陳家宗祠.陳寶年心中長出一棵灰暗的狗尾巴草,他在祖宗像前跪拜天地的時候,不時蜷起尖銳的五指,狠掐女人伸給他的手。陳寶年做這事的時候神色平淡,側耳細聽女人的聲音。
女人只是在喉嚨深處發出含糊的呻吟,同時陳寶年從她身上嗅見了一種牲靈的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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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這是六十年前我的家族史中的一幕,至今猶應回味。傳說祖父陳寶年是婚後七日離家去城裡謀生的。陳寶年的肩上圈著兩匝上好的青竹篾,搖搖晃晃走過黎明時分的楓楊樹鄉村。一路上他大肆吞嚥口袋裡那堆煮雞蛋,直吃到馬橋鎮上。
鎮上一群開早市的各色手工匠人看見陳寶年急匆匆趕路,青布長褲大門洞開,露出裡面印跡斑斑的花布褲頭,一副不要臉的樣子。有人喊,“陳寶年把你的大門關上。”陳寶年說狗捉老鼠多管閒事大門暢開進出方便。他把雞蛋殼扔到人家頭上,風風火火走過馬橋鎮。自此馬橋鎮人提起陳寶年就會重溫他留下的民間創作。
| 閂起門過的七天是昏天黑地的。第七天門開啟,婚後的蔣家圩女人站在門口朝楓楊樹村子潑了一木盆水。楓楊樹女人們隨後胡蜂般擁進我家祖屋,圍繞蔣氏嗡嗡亂叫。他們看見朝南的窗子被狗日的陳寶年用木板釘死了。我家祖屋陰暗潮溼。蔣氏坐到床沿上,眼睛很亮地睇視眾人。她身上的牲靈味道充溢了整座房子。她懼怕談話,很莽撞地把一件竹器夾在雙膝間醞釀幹活。女人們看清楚那竹器是陳寶年編的竹老婆,大乳房的竹老婆原來是睡在床角的.蔣氏突然對眾人笑了笑,咬住厚嘴唇,從竹老婆頭上抽了一根篾條來,越抽越長,竹老婆的腦袋慢慢地頹落掉在地上。蔣氏的十指瘦筋有力,幹活麻利,從一開始就給楓楊樹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男人是好竹匠。好竹匠肥褲腰,腰裡銅板到處掉。”楓楊樹的女人都是這樣對蔣氏說的。
蔣氏坐在床上回憶陳寶年這個好竹匠。他的手被竹刀磨成竹刀,觸控時她忍著那種割裂的疼痛,她心裡想她就是一捆竹篾被陳寶年搬來砍砍弄弄的。楓楊樹的狗女人們,你們知不知道陳寶年還是個小仙人會給女人算命?他說楓楊樹女人十年後要死光殺絕,他從蔣家圩娶來的女人將是顆災星照耀楓楊樹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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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陳寶年沒有讀過《麻衣神相》。他對女人的相貌有著驚人的尖利的敏感,來源於某種神秘的啟示和生活經驗。從前他每路遇圓臉肥臀的女人就眼泛紅潮窮追不捨,興盡方歸。陳寶年娶親後的第一夜月光如水瀉進我家祖屋,他騎在蔣氏身上俯視她的臉,不停地唉聲嘆氣。他的竹刀手砍伐著蔣氏沉睡的面容。她的高聳的雙顴被陳寶年的竹刀手磨出了血絲。
蔣氏總是疼醒,陳寶年的手壓在臉上像個沉重的符咒沁入她身心深處。她拼命想把他翻下去,但陳寶年端坐不動,有如巫師漸入魔境。她看見這男人的瞳仁很深,深處一片亂雲翻卷成海。男人低沉地對她說:
“你是災星。”
那七個深夜陳寶年重複著他的預言。
我曾經到過長江下游的舊日竹器城,沿著頹敗的老城城牆尋訪陳記竹器店的遺址。這個城市如今早已沒有竹篾滿天滿地的清香和絲絲縷縷的鄉村氣息。我背馱紅色帆布包站在城牆的陰影裡,目光猶如垂曳而下的野葛藤纏繞著麻石路面和行人。你們白髮蒼蒼的老人,有誰見過我的祖父陳寶年嗎?
| 祖父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城裡聽說了蔣氏八次懷孕的訊息。去鄉下收竹篾的小夥計告訴陳寶年,你老婆又有了,肚子這麼大了。陳寶年牙疼似地吸了一口氣問,到底多大了?小夥計指著隔壁麻油鋪子說,有榨油鍋那麼大。陳寶年說,八個月吧?小夥計說到底幾個月要問你自己,你回去掃蕩一下就彈無虛發,一把百發百中的駁殼槍。陳寶年終於怪笑一聲,感嘆著咕嚕著那狗女人血氣真旺吶。
我設想陳寶年在剎那間為女人和生育惶惑過。他的竹器作坊被蔣氏的女性血光照亮了,掛在牆上吊在樑上堆在地上的竹椅竹蓆竹籃竹匾一齊聳動,傳導女人和嬰兒渾厚的呼喚撞擊他的神經。陳寶年唯一目睹過的老大狗崽的分娩情景是否會重現眼前?我的祖母蔣氏曾經是位原始的毫無經驗的母親。她仰臥在祖屋金黃的乾草堆上,蒼黃的臉上一片肅穆,雙手緊緊抓握一把乾草。陳寶年倚在門邊,他看著蔣氏手裡的乾草被捏出了黃色水滴,覺得渾身虛顫不止,精氣空空蕩蕩,而蔣氏的眼睛裡跳動著一團火苗,那火苗在整個分娩過程中自始至終地燃燒,直到老大狗崽哇哇墜入乾草堆。這景象彷彿江邊落日一樣莊嚴生動。陳寶年親眼見到陳家幾代人贍養的家鼠從各個屋角跳出來,圍著一堆血腥的乾草歡歌起舞,他的女人面帶微笑,崇敬地向神秘的家鼠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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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一九三四年我的祖父陳寶年一直在這座城市裡吃喝嫖賭,潛心發跡,沒有回過我的楓楊樹老家。我在一條破陋的百年小巷裡找到陳記竹器店的遺址時夜幕降臨了,舊日的昏黃街燈重新照亮一個楓楊樹人,我茫然四顧,那座木樓肯定已經沉入歷史深處,我是不是還能找到祖父陳寶年在半個世紀前浪蕩竹器城的足跡?
在我的已故親人中,陳家老大狗崽以一個拾糞少年的形象站立在我們家史裡引人注目。狗崽的光輝在一九三四年突放異彩。這年他十五歲,四肢卻像蔣氏般的修長,他的長相類似聰明伶俐的猿猴。
楓楊樹老家人性好養狗。狗群寂寞的時候成群結隊野遊,在七歪八斜的村道上排洩烏黑髮亮的狗糞。老大狗崽終日挎著竹箕追逐狗群,忙於回收狗糞。狗糞即使躲在數里以外的草叢中,也逃脫不了狗崽銳利的眼睛和靈敏的嗅覺。
| 這是從一九三四年開始的。祖母蔣氏對狗崽說,你拾滿一竹箕狗糞去找有田人家,一竹箕狗糞可以換兩個銅板,他們才喜歡用狗糞肥田呢。攢夠了銅板娘給你買雙膠鞋穿,到了冬天你的小腳板就可以暖暖和和了。狗崽憐惜地凝視了會自己的小光腳,拾頭對推磨碾糠的娘笑著。孃的視線穿在深深的磨孔裡,隨碾下的麩糠痛苦地翻滾著。狗崽聞見那些黃黃黑黑的麩糠散發出一種冷淡的香味。那雙溫暖的膠鞋在他的幻覺中突然放大,他一陣欣喜把身子吊在孃的石磨上,大喊一聲,“讓我爹買一雙膠鞋回家!”蔣氏看著兒子像一隻陀螺在磨盤上旋轉,推磨的手卻著魔似地停不下來。在眩惑中蔣氏拍打兒子的屁股,喃喃地說,“你去拾狗糞,拾了狗糞才有膠鞋穿。”“等開冬下了雪還去拾嗎?”狗崽問。“去。下了雪地上白,狗糞一眼就能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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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對一雙膠鞋的幻想使狗崽的一九三四年過得忙碌而又充實。他對祖母蔣氏進行了一次反叛。賣狗糞得到的銅板沒有交給蔣氏而放進一隻木匣子裡。狗崽將木匣子掩人耳目地藏進牆洞裡,趕走了一群神秘的家鼠。有時候睡到半夜狗崽從草鋪上站起來,踮足越過左右橫陳的家人身子去觀察那隻木匣子。在黑暗中狗崽的小臉迷離動人,他忍不住地攪動那堆銅板,銅板沉靜地琅琅作響。情深時狗崽會像老人一樣長嘆一聲,浮想連翩。一匣子的銅板以澄黃色的光芒照亮這個鄉村少年。
回顧我家歷史,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也降臨到老大狗崽的頭上。那隻木匣子在某個早晨突然失蹤了。狗崽的指甲在牆洞裡摳爛摳破後變成了一條小瘋狗。他把幾個年幼的弟妹捆成一團麻花,揮起竹鞭拷打他們追逼木匣的下落。我家祖屋裡一片小兒女的哭喊,驚動了整個村子。祖母蔣氏聞訊從地裡趕回來,看到了狗崽拷打弟妹的殘酷壯舉。狗崽暴戾野性的眼神使蔣氏渾身顫抖。那就是陳寶年塞在她懷裡的一個咒符嗎?蔣氏頓時聯想到人的種氣摻滿了惡行。有如日月運轉銜接自然。她斜倚在門上環視她的兒女,又一次懷疑自己是樹,身懷空巢,在八面風雨中飄搖。
| 木枷子丟失後我家籠罩著一片傷心陰鬱的氣氛。狗崽終日坐在屋角的乾草堆裡監察著他的這個家。他似乎聽到那匣銅板在祖屋某個隱秘之處琅琅作響。他懷疑家人藏起了木匣子。有幾次蔣氏感覺到兒子的目光掃過來,執拗地停留在她睏倦的臉上,彷彿有一把芒刺刺痛了蔣氏。
“你不去拾狗糞了嗎?”
“不。”
“你是非要那膠鞋對嗎?”蔣氏突然撲過去揪住了狗崽的頭髮說你過來你摸摸娘肚裡七個月的弟弟娘不要他了省下錢給你買膠鞋你把拳頭攥緊來朝娘肚子上狠狠地打狠狠地打呀。
狗崽的手觸到了蔣氏懸崖般常年隆起的腹部。他看見孃的臉激動得紅潤髮紫朝他俯衝下來,她露出難得的笑容拉住他的手說狗崽打呀打掉弟弟娘給你買膠鞋穿。這種近乎原始的誘惑使狗崽跳起來,他嗚嗚哭著朝娘堅硬豐盈的腹部連打三拳,蔣氏閉起眼睛,從她的女性腹腔深處發出三聲悽愴的共鳴。
被狗崽擊打的胎兒就是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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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後來聽說了狗崽的木匣子的下落,禁不住為這輝煌的奇聞黯然傷神。我聽說一九三五年南方的洪水氾濫成災。我的楓楊樹故鄉被淹為一片荒墟。祖母蔣氏划著竹筏逃亡時,看見家屋地基裡突然浮出那隻木匣子,七八隻半死不活的老鼠護送那隻匣子游向水天深處。蔣氏認得那隻匣子那些老鼠。她奇怪陳家的古老家鼠竟然力大無比,曾把狗崽的銅板運送到地基深處。她想那些銅板在水下一定是綠鏽斑斑了,即使潛入水底撈起來也聞不到狗崽和狗糞的味道了。那些水中的家鼠要把殘存的木匣子送到哪裡去呢。
我對父親說過,我敬仰我家祖屋的神奇的家鼠。我也喜歡十五歲的拾狗糞的伯父狗崽。
父親這輩子對他在娘腹中遭受的三拳念念不忘。他也許一直仇恨已故的兄長狗崽。從一九三四年一月到十月,我父親和土地下的竹筍一樣負重成長,躍躍欲試跳出母腹。時值四季的輪迴和飛躍,楓楊樹四百畝早稻田由綠轉黃。到秋天楓楊樹鄉村的背景一片金黃,旋卷著一九三四年的植物薰風,氣味複雜,耐人咀嚼。
| 楓楊樹老家這個秋季充滿倒錯的倫理至今是個謎。那是鄉村的收穫季節。雞在凌晨啼叫,豬在深夜拱圈。從前的楓楊樹人十月裡全村無房事但這個秋季卻是個謎。可能就是那種風吹動了楓楊樹網狀的情慾。割稻的男女為什麼頻破棄鐮而去都飄進稻浪裡無影無蹤啊你說到底是從哪裡吹來的這種風?
祖母蔣氏拖著沉重的身子在這陣風中發呆。她聽見稻浪深處傳來的男女之聲充滿了快樂的生命力在她和胎兒周圍大肆喧囂。她的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腹中胎兒,另一隻手攥成拳頭頂住了嘴唇,乾澀的哭聲倏地從她指縫間躥出去像芝麻開花節節高,令聽者毛骨悚然。他們說我祖母蔣氏哭起來勝過墳地上的女鬼,飽含著神秘悲傷的寓意。
背景還是楓楊樹東北部黃褐色的土坡和土坡上的黑磚樓。祖母蔣氏和父親就這樣站在五十多年前的歷史畫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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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收割季節裡陳文治精神亢奮,每天吞食大量白麵,勝似一隻仙鶴神遊他的六百畝水稻田.陳文治在他的黑磚樓上遠眺秋景,那隻日本望遠鏡始終追逐著祖母蔣氏,在十月的薰風麗日下,他窺見了蔣氏分娩父親的整個過程。映在玻璃鏡片裡的蔣氏像一頭老母鹿行蹤詭秘。她被大片大片的稻浪前推後湧,渾身金黃耀眼,朝田埂上的陳年乾草垛尋去。後來她就悄無聲息地仰臥在那垛乾草上,將披掛下來的蓬亂頭髮噙在嘴裡,眸子痛楚得燒成兩盞小太陽。那是薰風麗日的十月。陳文治第一次目睹了女人的分娩。蔣氏乾瘦發黑的胴體在誕生生命的前後變得豐碩美麗,像一株被日光放大的野菊花盡情燃燒。
父親墜入乾草的剎那間血光沖天,瀰漫了楓楊樹鄉村的秋天。他的強勁奔波的啼哭聲震落了陳文治手中的望遠鏡,黑磚樓上隨之出現一陣騷動。望遠鏡的玻璃鏡片碎裂後,陳文治漸漸軟癱在樓頂,他的神情衰弱而絕望,下人趕來扶擁他時發現那白錦緞褲子亮晶晶地溼了一片。
| 我意識到陳文治這人物是一個古怪的人精不斷地攀在我的家族史的莖莖葉葉上。楓楊樹半村姓陳,陳家族譜記載了我家和陳文治的微薄的血緣關係。陳文治和陳寶年的父親是五代上的叔伯兄弟還是六代上的叔侄關係並非重要,重要的是陳文治家十九世紀便以富庶聞名方圓多里,而我家世代居於茅屋下面飢寒交迫。祖父陳寶年曾經把他妹妹鳳子跟陳文治換了十畝水田。我想楓楊樹本土的人倫就是這樣經世代滄桑浸蝕幾經沉浮的。那個鳳子彷彿一片美麗絕倫的葉子掉下我們家枝繁葉茂的老樹,化成淤泥。據說那是我祖上最漂亮的女人,她給陳文治家當了兩年小妾,生下三名男嬰,先後被陳文治家埋在竹園裡。有人見過那三名被活埋的男嬰,他們長相又可愛又畸形,頭顱異常柔軟,毛髮金黃濃密卻都不會哭。訊息走漏後整個楓楊樹鄉村震驚了多日。他們聽見鳳子在陳家竹園裡時斷時續地哀哭,後來她便開始發瘋地搖撼每一棵竹子,借深夜的月光破壞蒼茫一片的陳家竹園。那時候陳寶年十七歲還沒娶親,他站在竹園外的石磨上凍得瑟瑟發抖,他一直拚命跺著腳朝他妹妹叫喊鳳子你別毀竹子你千萬別毀陳家的竹子。他不敢跑到鳳子跟前去攔,只是站在石磨上忍著春寒喊鳳子親妹妹別毀竹子啦哥哥是豬是狗良心掉到尿泡裡了你不要再毀竹子呀。他們兄妹倆的奇怪對峙以鳳子暴死結束。鳳子搖著竹子慢慢地就倒在竹園裡了,死得蹊蹺。記得她遺容是醬紫色的,像一瓣落葉夾在我家史冊中令人惦念。五十多年前楓楊樹鄉親曾經想跟著陳寶年把鳳子棺木抬入陳文治家,陳寶年只是把臉埋在白幔裡無休止地嗚咽,他說,“用不著了,我知道她活不過今年,怎麼死也是死。我給她卜卦了。不怨陳文治,也不怪我,鳳子就是死裡無生的命。”五十多年後我把姑祖母鳳子作為家史中一點紫色光斑來捕捉,鳳子就是一隻美麗的螢火蟲匆匆飛過我面前,我又怎能捕捉到她的紫色光亮呢?鳳子的特殊生育區別於祖母蔣氏,我想起那三個葬身在竹園下面的畸形男嬰,想起我學過的遺傳和生育理論,有一種設想和猜疑使我目光呆滯,無法深入探究我的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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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陳文治的再次浮出。
楓楊樹老家的陳氏大家族中惟有陳文治家是財主,也只有陳文治家祖孫數代性格怪異,各有奇癖,他們的壽數幾乎雷同,只活得到四十坎上。楓楊樹人認為陳文治和他的先輩早夭是耽於酒色的報應。他們幾乎壟斷了近兩百年楓楊樹鄉村的美女。那些女人進入陳家黑幽幽的五層深院彷彿美麗的野虻子悲傷而絕情地叮在陳文治們的身上。她們吸吮了其陰鬱而黴爛的精血後也失卻了往日的芳顏,後來她們擠在後院的柴房裡劈拌子或者燒飯,臉上永久地貼上陳文治家小妾的標誌:一顆黑紅色的梅花痣。
間或有一個刺梅花痣的女人被趕出陳家,在馬橋鎮一帶流浪,她會發出那種蒼涼的笑容勾引鎮上的手工藝人。而鎮上人見到刺梅花痣的女人便會朝她圍過來,問及陳家人近來的生死,問及一隻神秘的白玉瓷罐。
我需要給你們描述陳文治家的白玉瓷罐。
我沒有也不可能見到那隻白玉瓷罐。但我現在看見一九三四年的陳文治家了看見客廳長案上放著那隻白玉瓷罐。瓷罐裡裝著楓楊樹人所關心的絕藥。老家的地方野史《滄海志史》對絕藥作了如下記載:
“家寶不示。疑山東巫師煉少子少女精血而制。壯陽健腎抑或延年益壽不詳。”
| 即使是臉上刺梅花痣的女人也無法解釋陳家絕藥,她們只是猜想瓷罐裡的絕藥快要見底了。這一年夏末初秋陳文治像熱鍋上的螞蟻在村裡倉皇亂竄,他甩開了下人獨自在人家房前屋後張望,還從晾衣架上偷走了好多花花綠綠的褲衩塞進懷裡,回家關起門專心致志地研究.那堆褲衩中有一條是我家老大狗崽的,狗崽找不見褲衩以為是風吹走的。他就把家裡的一塊藍印花包袱布圍在腰際,離家去拾狗糞。
狗崽挎著竹箕一路尋找狗糞,來到了陳文治的黑磚樓下。
他不知道黑磚樓上有人在注意他。猛然聽見陳文治的管家在樓上喊:“狗崽狗崽,到這兒來乾點活,你要什麼給什麼。”狗崽抬起頭看著那黑漆漆的樓想了想,“是去推磨嗎?”“就是推磨。來吧。”管家笑著說。“真的要什麼給什麼嗎?”狗崽說完就把狗糞筐扔了跑進陳文治家。
這事情是在陳家後院穀倉裡發生的。那座穀倉碩大無比,在午後的陽光下蒸發著香味。狗崽被管家拽進去,一下子就暈眩起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生穀粒。他隱約見到村裡還有幾個男孩女孩焦渴地坐在谷堆上,咯嘣咯嘣嚼嚥著大把生穀粒。
“磨呢?磨在哪裡?”
管家拍拍狗崽的頭頂,怪模怪樣地歪了歪嘴,說,“在那兒呢,你不推磨磨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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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狗崽被推進穀倉深處。哪兒有石磨?只有陳文治正襟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他的渾身上下斑斑點點灑著金黃的谷屑,雙膝間夾著一隻白玉瓷罐。陳文治極其慈愛地朝狗崽微笑,他看見狗崽的小臉巧奪天工地融合了陳寶年和蔣氏的性格稜角顯得愚樸而可愛。陳文治問狗崽,“你娘這幾天怎麼不下地呢?”
“我娘又要生孩子了。”
“你娘…”陳文治弓著身子突然捱過來解狗崽遮羞的包袱布。狗崽尖叫著跳起來,這時他看清了那隻滾在地上的白玉瓷罐,瓷罐裡有什麼渾濁的氣味古怪的液體流了出來。狗崽聞到那氣味禁不住想吐,他蹲下身子兩隻手護住藍花包袱布,感覺到陳文治的瘦骨嶙峋的手正在抽動他的腰際。狗崽面對楓楊樹最大人物的怪誕舉動六神無主,欲哭無淚。
“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
狗崽身上凝結的狗糞味這一刻像霧一般瀰漫。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濃烈的狗糞味。狗崽雙目圓睜,在陳文治的手下野草般顫動。當他萌芽時期的精液以泉湧速度衝到陳文治手心裡又被滴進白玉瓷罐後,狗崽哇哇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語無倫次地叫喊:
“我不是狗我要膠鞋給我澆澆澆澆澆鞋。”
我家老大狗崽後來果真抱著雙新膠鞋出了陳文治家門。
| 他回到土坡上,看見傍晚時分的紫色陽光照耀著他的狗糞筐,村子一片炊煙,出沒於西北坡地的野狗群嘶咬成一堆,吠叫不止。狗崽抱著那雙新膠鞋在坡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聞見自己身上的狗糞味越來越濃他開始懼怕狗糞味了。
這天夜裡祖母蔣氏一路呼喚狗崽來到荒涼的墳地上,她看見兒子仰臥在一塊辣蓼草叢中,懷抱一雙楓楊樹鮮見的黑色澆鞋。狗崽睡著了,眼皮受驚似地顫動不已,小臉上的表情在夢中瞬息萬變。狗崽的身上除了狗糞味又增添了新鮮精液的氣味。蔣氏惶惑地抱起狗崽,俯視兒子發現他已經很蒼老。那雙黑膠鞋被兒子緊緊抱在胸前,彷彿一顆災星隕落在祖母蔣氏的家庭裡。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鄉村向四面八方的城市輸送二萬株毛竹的訊息曾登在上海的《申報》上。也就是這一年,竹匠營生在我老家像三月筍尖般地瘋長一氣。起碼有一半男人舍了田裡的活計,抓起大頭竹刀賺大錢。嗤啦嗤啦劈篾條的聲音在楓楊樹各家各戶迴盪,而陳文治的三百畝水田長上了稗草。
我的楓楊樹老家湮沒在一片焦躁異常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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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這場騷動的起因始於我祖父陳寶年在城裡的發跡。去城裡運竹子的人回來說,陳寶年發橫財了,陳寶年做的竹榻竹蓆竹筐甚至小竹籃小竹凳現在都賣好價錢,城裡人都認陳記竹器鋪的牌子。陳寶年蓋了棟木樓。陳寶年左手右手都戴上金戒指到堂子裡去吸白麵睡女人臨走就他媽的摘下金戒指朝床上扔吶。
祖母蔣氏聽說這訊息倒比別人晚。她曾經嘴唇白白地到處找人打聽,她說,你們知道陳寶年到底賺了多少錢夠買三百畝地嗎?人們都懷著陰暗心理乜斜這個又髒又瘦的女人,一言不發。蔣氏發了會兒呆,又問,夠買二百畝地嗎?有人突然對著蔣氏竊笑,猛不丁回答,陳寶年說啦他有多少錢花多少錢一個銅板也不給你。
“那一百畝地總是能買的。”祖母蔣氏自言自語地說。她噓了口氣,雙手沿著乾癟的胸部向下滑,停留在高高凸起的腹部。她的手指觸控到我父親的腦袋後便絞合在一起,極其溫柔地託著那腹中嬰兒。“陳寶年那狗日的。”蔣氏的嘴唇哆嗦著,她低首回想,陶醉在雲一樣流動變幻的思緒中。人們發現蔣氏枯槁的神情這時候又美麗又愚蠢。
| 其實我設想到了蔣氏這時候是一個半瘋半痴的女人。蔣氏到處追蹤進城見過陳寶年的男人,目光熾烈地掃射他們的口袋褲腰。“陳寶年的錢呢?”她嘴角蠕動著,雙手攤開,幽靈般在那些男人四周晃來蕩去,男人們揮手驅趕蔣氏時胸中也燃燒起某種憂傷的火焰。
直到父親落生,蔣氏也沒有收到城裡捎來的錢。竹匠們漸漸踩著陳寶年的腳後跟擁到城裡去了。一九三四年是楓楊樹竹匠們逃亡的年代,據說到這年年底,楓楊樹人創始的竹器作坊已經遍及長江下游的各個城市了。
我想楓楊樹的那條黃泥大路可能由此誕生。祖母蔣氏親眼目睹了這條路由細變寬從荒涼到繁忙的過程。她在這年秋天手持圓鐮守望在路邊,漫無目的地研究那些離家遠行者。這一年有一百三十九個新老竹匠挑著行李從黃泥大道上經過,離開了他們的楓楊樹老家。這一年蔣氏記憶力超群出眾,她幾乎記住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音容笑貌。從此黃泥大路像一條巨蟒盤纏在祖母蔣氏對老家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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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黃泥大路也從此伸入我的家史中。我的家族中人和楓楊樹鄉親密集蟻行,無數雙赤腳踩踏著先祖之地,向陌生的城市方向匆匆流離。幾十年後我隱約聽到那陣叛逆性的腳步聲穿透了歷史,我茫然失神。老家的女人們你們為什麼無法留住男人同生同死呢?女人不該像我祖母蔣氏一樣沉浮在苦海深處,楓楊樹不該成為女性的村莊啊。
| 第一百三十九個竹匠是陳玉金。祖母蔣氏記得陳玉金是最後一個。她當時正在路邊。陳玉金和他女人一前一後沿著黃泥大路瘋跑。陳玉金的脖子上套了一圈竹篾。腰間插著竹刀逃,玉金的女人披頭散髮光著腳追。玉金的女人發出了一陣古怪的秋風般的呼嘯聲極善奔跑。她擒住了男人。然後蔣氏看見了陳玉金夫妻在路上爭奪那把竹刀的大搏鬥。蔣氏聽到陳玉金女人沙啞的雷雨般的傾訴聲。她說你這糊塗蟲到城裡誰給你做飯誰給你洗衣誰給你操你不要我還要呢你放手我砍了你手指讓你到城裡做竹器。那對夫妻爭奪一把竹刀的早晨漫長得令人窒息。男的滿臉晦氣,女的憂憤滿腔。祖母蔣氏崇敬地觀望著黃泥大道上的這幕情景,心中潮溼得難耐,她挎起草籃準備回家時聽見陳玉金一聲困獸咆哮,蔣氏回過頭目擊了陳玉金揮起竹刀砍殺女人的細節。寒光四濺中,有猩紅的血火焰般躥起來,斑駁迷離。陳玉金女人年輕壯美的身體迸發出巨響仆倒在黃泥大路上。
那天早晨黃泥大路上的血是如何洇成一朵蓮花形狀的呢?陳玉金女人崩裂的血氣瀰漫在初秋的霧靄中,微微發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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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祖母蔣氏跳上大路,舉起圓鐮跨過一片血泊,追逐殺妻逃去的陳玉金。一條黃泥大道在蔣氏腳下傾覆著下陷著,她怒目圓睜,踉貂蹌蹌跑著,她追殺陳玉金的喊聲其實是屬於我們家的,田裡人聽到的是陳寶年的名字:
“陳寶年……殺人精……抓住陳寶年……”
我知道一百三十九個楓楊樹竹匠都順流越過大江進入南方那些繁榮的城鎮。就是這一百三十九個竹匠點燃了竹器業的火捻子在南方城市裡開闢了嶄新的手工業。楓楊樹人的竹器作坊水漫沙灘漸漸掀起了浪頭。一九三四年我祖父陳寶年的陳記竹器店在城裡蜚聲一時。
我聽說陳記竹器店薈萃了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無賴中的佼佼者,具有同任何天災人禍抗爭的實力。那黑色竹匠聚集到陳寶年麾下,個個思維敏捷身手矯健一如入海蛟龍。陳寶年愛他們愛得要命,他依稀覺得自己拾起一堆骯髒的雜木劈柴,點點火,那火焰就躥起來使他無畏寒冷和寂寞。陳寶年在城裡混到一九三四年已經成為一名手藝精巧處世圓通的業主。
他的鋪子做了許多又熱烈又邪門的生意,他的竹器經十八名徒子之手。全都沾上了輝煌的邪氣,在竹器市場上銳不可擋。
| 我研究陳記竹器鋪的發跡史時被那十八名徒子的黑影深深誘惑了。我曾經在陳記竹器鋪的遺址附近遍訪一名綽號小瞎子的老人。他早在三年前死於火中。街坊們說小瞎子死時老態龍鍾,他的小屋裡堆滿了多年的竹器,有天深夜那一屋子竹器突然就燒起來了,小瞎子被半米高的竹骸竹灰埋住像一具古老的木乃伊。他是陳記竹器鋪最後的光榮。
關於我祖父和小瞎子的交往留下了許多軼聞供我參考。
據說小瞎子出身奇苦,是城南妓院的棄嬰。他怎麼長大的連自己也搞不清。他用獨眼盯著人時你會發現他左眼球裡刻著一朵黯淡的血花。小瞎子常常帶著光榮和夢想回憶那朵血花的由來。五歲那年他和一條狗爭搶人家樓簷上掉下來的臘肉,他先把臘肉咬在了嘴裡,但狗仇恨的爪刺伸入了他的眼睛深處。後來他坐在自己的破黃包車上結識了陳寶年。他又談起了狗和血花的往事,陳寶年聽得悵然若失。對狗的相通的回憶把他們擰在一起,陳寶年每每從城南堂子出來就上了小瞎子的黃包車,他們在小紅燈的閃爍灼灼中回憶了許多狗和人生的故事。後來小瞎子賣掉他的破黃包車,扛著一箱燒酒投奔陳記竹器鋪拜師學藝。他很快就成為陳寶年第一心腹徒子,他在我們家族史的邊緣像一顆野酸梅孤獨地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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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一九三四年八月陳記竹器店搶劫三條運糧船的壯舉就是小瞎子和陳寶年策劃的。這年逢糧荒,饑饉遍蔽城市鄉村。但是誰也不知道生意興隆財源豐盛的陳記竹器為什麼要搶三船糙米。我考察陳寶年和小瞎子的生平,估計這源於他們食不果腹的童年時代的糧食夢。對糧食有與生俱來的哄搶慾望你就可能在一九三四年跟隨陳記竹器鋪跳到糧船上去。你們會像一百多名來自農村的竹匠一樣夾著糧袋潛伏在碼頭上等待三更月落時分。你們看見搶糧的領導者小瞎子第一個跳上糧船,口銜一把錐形竹刀,獨眼血花鮮亮奪目,他將一隻巨大的糧袋瘋狂揮舞,你們也會嗚啦跳起來擁上糧船。在一刻鐘內掏光所有的糙米,把船民推進河中讓他嚎啕大哭。這事情發生在半個世紀前的茫茫世事中,顯得真實可信。我相信那不過是某種社會變故的訊號,散發出或亮或暗的光暈。據說在搶糧事件後城裡自然形成了竹匠幫。他們眾星捧月環繞陳寶年的竹器鋪,其標誌就是小巧而尖利的錐形竹刀。
| 值得紀念的就是這種錐形竹刀,在搶劫糧船的前夜,小瞎子借月光創造了它。狀如匕首,可穿孔懸繫於腰上,可隨手塞進褲褂口袋。小瞎子挑選了我們老家的幹竹削制了這種暗器,他把刀亮給陳寶年看,“這玩藝好不好,我給夥計們每人削一把。在這世上混到頭就是一把刀吧。”我祖父陳寶年一下子就愛上了錐形竹刀。從此他的後半輩就一直擁抱著尖利精巧的錐形竹刀。陳寶年,陳寶年,你腰佩錐形竹刀混跡在城市裡都想到了世界的盡頭嗎?
鄉下的狗崽有一天被一個外鄉人喊到村口竹林裡。那人是到楓楊樹收竹子的。他對狗崽說陳寶年給他捎來了東西。在竹林裡外鄉人莊嚴地把一把錐形竹刀交給狗崽。
“你爹捎給你的。”那人說。
“給我?我娘呢?”狗崽問。
“捎給你的,你爹讓你掛著它。”那人說。
狗崽接過刀的時候觸控了刀上古怪而富有刺激的城市氣息。他似乎從竹刀纖薄的鋒刃上看見了陳寶年的面容,模模糊糊但力度感很強。竹刀很輕,通體發著淡綠的光澤,狗崽在太陽地裡端詳著這神秘之物,把刀子往自己手心裡刺了兩下,他聽見了血液被壓迫的噼卟輕響,一種刺傷感使狗崽嗚哇地喊了一聲,隨後他便對著竹林笑了。他怕別人看見,把刀藏在狗糞筐裡掩人耳目地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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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這個夜晚狗崽在月光下凝望著他父親的錐形竹刀,久久不眠。農村少年狗崽愚拙的想像被竹刀充分喚起沿著老屋的泥地洶湧澎湃。他想著那竹匠集居的城市,想像那裡的房子大姑娘洋車雜貨和父親的店鋪嘴裡不時吐出興奮的呻吟。祖母蔣氏終於驚醒。她爬上狗崽的草鋪,將充滿柴煙味的手摸索著狗崽的額頭。她感覺到兒子像一隻發燒的小狗軟綿綿地往她的雙乳下拱。兒子的眼睛亮晶晶地睜大著,有兩點古怪的錐形光亮閃灼。
“娘,我要去城裡跟爹當竹匠。”
“好狗崽你額頭真燙。”
“娘,我要去城裡當竹匠。”
“好狗崽你別說胡話嚇著親孃你才十五歲手拿不起大頭篾刀你還沒娶老婆生孩子怎麼能城裡去城裡那鬼地方好人去了黑心窩壞人去了腳底流膿頭頂生瘡你讓陳寶年在城裡爛了那把狗不吃貓不舔的臭骨頭狗崽可不想往城裡去。”蔣氏剋制著濃郁的睡意絮絮叨叨,她抬手從牆上摘下一把曬乾的薄荷葉蘸上唾液貼在狗崽額上,重新將狗崽塞入棉絮裡,又熟睡過去。
| 其實這是我家歷史的一個災變之夜。我家祖屋的無數家鼠在這夜警惕地睜大了紅色眼睛,吱吱亂叫幾乎應和了狗崽的每一聲呻吟。黑暗中的茅草屋被一種深沉的節奏所搖撼。狗崽光裸的身子不斷冒出灼熱的霧氣探出被窩,他聽見了鼠叫,他專注地尋覓著家鼠們卻不見其影,但悸動不息的心已經和家鼠們進行了交流。在家鼠突然間平靜的一瞬,狗崽像夢遊者一樣從草鋪上站起來,熟稔地拎起屋角的狗糞筐開啟柴門。
一條夜奔之路灑滿秋天醇厚的月光。
一條夜奔之路向一九三四年的縱深處化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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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狗崽光著腳聳起肩膀在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匆匆奔走,四處螢火流曳,枯草與樹葉在夜風裡低空飛行,黑黝黝無限伸展的稻田迴旋著神秘潛流,浮起狗崽輕盈的身子像浮起一條逃亡的小魚。月光和水一齊漂流。狗崽回首遙望他的楓楊樹村子正白慘慘地浸泡在九月之夜裡.沒有狗叫,狗也許聽慣了狗崽的腳步。村莊闃寂一片,凝固憂鬱,惟有許多茅草在各家房頂上迎風飄拂,像孃的頭髮一樣飄拂著,他依稀想見娘和一群弟妹正擠在家中大鋪上,無夢地酣睡,充滿灰菜味的鼻息在家裡流通交融,狗崽突然放慢腳步像狼一樣哭嚎幾聲,又戛然而止。這一夜他在黃泥大道上發現了多得神奇的狗糞堆。狗糞堆星羅棋佈地掠過他的淚眼。狗崽就一邊趕路一邊拾狗糞,包在他脫下的小布褂裡,走到馬橋鎮時,小布褂已經快被撐破了。狗崽的手一鬆,布包掉落在馬橋橋頭上,他沒有再回頭朝狗糞張望。
| 第二天早晨我祖母蔣氏一推門就看見了石階上狗崽留下的黑膠鞋。秋霜初降,黑膠鞋蒙上了鹽末似的晶體,鞋下一攤水漬。從我家門前到黃泥大路留下了狗崽的腳印,逶迤起伏,心事重重,十根腳趾印很像十顆悲傷的蠶豆。蔣氏披頭散髮地沿腳印呼喚狗崽,一直到馬橋鎮。有人指給她看橋頭上的那包狗糞,蔣氏抓起冰冷的狗糞嚎啕大哭。她把狗糞扔到了圍觀者的身上,獨自往回走。一路上她看見無數堆狗糞向她投來美麗的黑光。她越哭狗糞的黑光越美麗,後來她開始躲閃,聞到那氣味就嘔吐不止。
我會背誦一名陌生的南方詩人的詩。那首詩如歌如泣地感動我。去年父親病重之際我曾經背對著他的病床給他講了父親和兒子的故事,在病房的藥水味裡詩歌最有魅力。
父親和我
我們並肩走著秋雨稍歇和前一陣雨像隔了多年時光我們走在雨和雨的間歇裡肩頭清晰地靠在一起卻沒有一句要說的話我們剛從屋子裡出來所以沒有一句要說的話這是長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聲音像折下一支細枝條父親和我都懷著難言的恩情安詳地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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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父親聽明白了。他耳朵一直很靈敏。看著我的背影他突然琅琅一笑,我回過頭從父親蒼老的臉上發現了陳姓子孫生命初期的特有表情:透明度很高的歡樂和雨積雲一樣的憂患。在醫院雪白的病房裡我見到了嬰兒時的父親,我清晰地聽見詩中所寫的歷史雨滴折下細枝條的聲音。這一天父親大聲對我說話逃離了啞巴狀態。我凝視他就像凝視嬰兒一樣就是這樣的我祈禱父親的復活。
父親的降生是否生不逢時呢?抑或是伯父狗崽的拳頭把父親早早趕出了母腹。父親帶著六塊紫青色胎記出世,一頭鑽入一九三四年的災難之中。
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周圍方圓七百里的鄉村霍亂流行,鄉景黯淡。父親在祖傳的顏色發黑的竹編搖籃裡感覺到了空氣中的災菌。他的雙臂總是朝半空抓捏不止啼哭聲驚心動魄。祖傳的搖籃盛載了父親後便像古老的二胡悽惶地叫喚,一家人在那種聲音中都變得焦躁易怒,兒女圍繞那隻搖籃爆發了無數戰爭。祖母蔣氏的產後生活昏天黑地。她在水塘裡洗乾淨所有染上髒血的衣服,端著大木盆俯視她的小兒子,她發現了嬰兒的臉上跳動著不規則的神秘陰影.
| 出世第八天父親開始拒絕蔣氏的哺乳。祖母蔣氏惶惶不可終日,她的沉重的乳房被抓劃得傷痕累壙,她懷疑自己的奶汁染上橫行鄉里的瘟疫變成啞奶了。蔣氏靈機一動將奶汁擠在一隻大海碗裡餵給草狗吃。然後她捧著碗跟著那條草狗一直來到村外。漸漸地她發現狗的腦袋耷拉下來了狗倒在河塘邊。那是財東陳文治家的護羊狗,毛色金黃茸軟。陳家的狗竭力地用嘴接觸河塘水卻怎麼也夠不著。蔣氏聽見狗絕望而狂亂的低吠聲深受刺激。她砸碎大海碗,慌慌張排扣上一直敞開的衣襟,一路飛奔逃離那條垂死的狗。她隱約覺到自己哺育過八個兒女的雙乳已經修煉成精,結滿仇恨和破壞因子如今重如金石勢不可擋了。她忽而又懷疑是自己的雙乳向楓楊樹鄉村播灑了這場瘟疫。
祖母蔣氏夜裡夢見自己裂變成傳說中的災女渾身噴射毒瘴,一路哀歌,飄飄欲仙,浪遊整個楓楊樹鄉村。那個夢持續了很長時間,蔣氏在夢中又哭又笑死去活來。孩子們都被驚醒,在黑暗中端坐在草鋪上分析他們的母親。蔣氏喜歡做夢。蔣氏不願醒來。孩子們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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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父親的搖籃有一夜變得安靜了,其時嬰兒小臉赤紅,脈息細若遊絲,他的最後一聲啼哭喚來了祖母蔣氏。蔣氏的雙眼恍惚而又清亮,仍然在夢中。她托起嬰兒灼熱的身體像一陣輕風捲出我們家屋。夢中母子在晚稻田裡輕盈疾奔。這一夜楓楊樹老家的上空星月皎潔,空氣中擠滿膠狀下滴的夜露。
夜露清涼甜潤,滴進焦渴飢餓的嬰兒口中。我父親貪婪地吸吮不停。他的岌岌可危的生命也被那幾千滴夜露洗滌一新,重新爆出青枝綠葉。
我父親一直認為:半個多世紀前祖母蔣氏發明了用夜露哺育嬰兒的奇蹟。這永遠是奇蹟,即使是在我家族的蒼茫神奇的歷史長卷中也稱得上奇蹟。這奇蹟使父親得以啜飲鄉村的自然精髓度過災年。
後代們沿著父親的生命線可以看見一九三四年的烏黑的年暈。我的眾多楓楊樹鄉親未能逃脫瘟疫一如稗草伏地。暴死的幽靈潛入楓楊樹的土地深處呦呦狂鳴。天地間陰慘慘黑沉沉,生靈鬼魅渾然一體,彷彿巨大的浮萍群在死水裡掙扎漂流,隨風而去。祖母蔣氏的五個小兒女在三天時間裡加入了亡靈的隊伍。
那是我祖上親人的第一批死亡。
| 他們一字排在大草鋪上,五張小臉經霍亂病菌燒灼後變得漆黑如炭。他們的眼睛都如同昨日一樣淡漠地睜著凝視母親。蔣氏在我家祖屋裡焚香一夜,嫋嫋升騰的香菸把五個死孩子燻出了古樸的清香。蔣氏抱膝坐在地上,為她的兒女守靈。她聽見有一口大鐘在冥冥中敲了整整一夜召喚她的兒女。
等到第二天太陽出來香菸從屋裡散去後蔣氏開始了殯葬。她把五個死孩子一個一個抱到一輛牛車上,男孩前僕女孩仰臥,臉上覆蓋著碧綠的香粽葉。蔣氏把父親纏綁在背上就拉著牛車出發了。
我家的送葬牛車遲滯地在黃泥大道上前行。黃泥大道上從頭至尾散開了幾十支送葬隊伍.喪號昏天黑地響起來,震動一九三四年。女人們高亢的喪歌四起,其中有我祖母蔣氏獨特的一支。她的喪歌裡多處出現了送郎調的節拍,顯得古怪而富有底蘊。蔣氏拉著牛車找了很長很長時間,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墳地。她驚奇地發現黃泥大道兩側幾乎成了墳塋的山脈,沒有空地了,無數新墳就像狗糞堆一樣在楓楊樹鄉村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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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後來牛車停在某個大水塘邊。蔣氏倚靠在牛背上茫然四顧。她不知道是怎麼走出浩蕩的送葬人流的,大水塘墨綠地沉默,塘邊野草萋萋沒有人跡。她聽見遠遠傳來的喪號聲若有若無地在各個方向縈繞,鄉村沉浸在這種聲音裡顯得無邊無際。晨風吹亂我祖母蔣氏的思緒,她的眼睛裡漸漸浮滿虛無的闇火。她抓往牛韁慢慢地拽拉朝水塘走去。赤腳踩在水塘的淤泥裡,有一種冰涼的刺激使蔣氏嗷嗷叫了一聲。她開始把她的死孩子一個一個地往水裡抱,五個孩子沉入水底後水面上出現了連綿不絕的彩色水泡。蔣氏凝視著那水泡雙腳漸漸滑向水塘深處。這時纏在蔣氏背上的父親突然哭了,那哭聲彷彿來自天堂打動了祖母蔣氏。半身入水的蔣氏回過頭問父親:“你怎麼啦,怎麼啦?”嬰兒父親眼望蒼天粗獷豪放地啼哭不止。蔣氏忽地癱坐在水裡,她猛烈地揪著自己的頭髮朝南方呼號:陳寶年陳寶年你快回來吧。
陳寶年在遠離楓楊樹八百里的城市中,懷抱貓一樣的小女人環子凝望竹器鋪外面的街道.外面是三四年的城市。
我的祖父陳寶年回味著他的夢。他夢見五隻竹籃從房樑上掉下來,蹦蹦跳跳撲向他在他懷裡燃燒。他被燒醒了。
他不想回家。他遠離瘟疫遠離一九三四年的災難。
| 我聽說瘟疫流行期間老家出現了一名黑衣巫師。他在馬橋鎮上擺下攤子祛邪鎮魔。從四面八方前來請仙的人群絡繹不絕。祖母蔣氏揹著父親去鎮上親眼目睹了黑衣巫師的風采。
她看見一個身穿黑袍的北方漢子站在鬼頭大刀和黃裱紙間,覺得眼前一亮,渾身振奮。她在人群裡拚命往前擠,擠掉了腳上的一隻草鞋。她放開嗓子朝黑衣巫師喊:
“災星,災星在哪裡?”
蔣氏的沙啞的聲音淹沒在嘈雜的人聲中。那天數千楓楊樹人向黑衣巫師磕拜求神,希望他指點流行鄉里的瘟疫之源。
巫師邊唱邊跳,舞動古銅色的鬼頭大刀,刀起刀落。最後飛落在地上。蔣氏看見那刀尖滲出了血,指著黃泥大道的西南方向。你們看啊。人群一起踮足而立,遙望西南方向。只見遠處的一片土坡蒸騰著乳白的氤氳。景物模糊綽約。惟有一棟黑磚樓如同巨獸蹲伏著,窺伺馬橋鎮上的這一群人。
黑衣巫師的話傾倒了馬橋鎮:
西南有邪泉藏在玉罐裡玉罐若不空災病不見底
我的楓楊樹鄉親騷動了。他們憂傷而悲憤地凝視西南方的黑磚樓,這一刻神奇的巫術使他們恍然覺悟,男女老少的眼睛都看見了從黑磚樓上騰起的瘟疫細菌,紫色的細菌蟲正向楓楊樹四周強勁地撲襲。他們知道邪泉四溢是瘟疫之源。
陳文治陳文治陳文治
陳文治陳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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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祖母蔣氏在虛空中見到了被巫術放大的白玉瓷罐。她似乎聽見了邪泉在玉罐裡沸騰的響聲。所有楓楊樹人對陳文治的玉罐都只聞其聲未見其物,是神秘的黑衣巫師讓他們領略了玉罐的奇光異彩。這天祖母蔣氏和大徹大悟的鄉親們一起嚼爛了財東陳文治的名字。
楓楊樹兩千災民火燒陳文治家穀場的序幕就是這樣拉開的。事發後黑衣巫師悄然失蹤,沒人知道他去往何處了。在他擺攤的地方,一件汗跡斑斑的黑袍掛在老槐樹上隨風飄蕩。
此後多年祖母蔣氏喜歡對人回味那場百年難遇的大火。
| 她記得穀場上堆著九垛穀穗子。火燒起來的時候穀場上金光燦爛,噴發出濃郁的香味。那谷香薰得人眼流淚不止。死光了妻兒老小的陳立春在火光中發瘋,他在九垛火山裡穿梭蛇行。一邊抹著滿頰淚水一邊摹仿仙姑跳大神。眾人一齊為陳立春歡呼跺腳。陳文治的黑磚樓惶恐萬分。陳家人擠在樓上呼天搶地痛不欲生。陳文治乾瘦如柴的身子在兩名丫環的扶持下如同暴風雨中的蒼鷺,紋絲不動。那隻日本望遠鏡已經碎裂了,他覷起眼睛仍然看不清穀場上的人臉。“我怎麼看不清那是誰那是誰?”縱火者在陳文治眼裡江水般地波動,他們把穀場攪成一片刺目的紅色。後來陳文治在縱火者中看到了一個背馱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渾身赤亮形似火神,她擠過男人們的縫隙爬到穀子垛上,用一根松油繩點燃了最後一垛穀子。
“我也點了一垛穀子。我也放火的。”祖母蔣氏日後對人說。她懷念那個匆匆離去的黑衣巫師。她認定是一場大火燒掉了一九三四年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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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當我十八歲那年在家中閣樓苦讀毛澤東經典著作時,我把《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與楓楊樹鄉親火燒陳家穀場聯絡起來了。我遙望一九三四年化為火神的祖母蔣氏,我認為祖母蔣氏革了財東陳文治的命,以後將成為我家歷史上的光輝一頁。我也同祖母蔣氏一樣,懷念那個神秘的偉大的黑衣巫師。他是誰?他現在在哪裡呢?
楓楊樹老家聞名一時的死人塘在瘟疫流行後誕生了。
死人塘在離我家祖屋三里遠的地方。那兒原先是個蘆蒿塘,狗崽八歲時養的一群白鵝曾經在塘中生活嬉戲。考證死人塘的由來時我很心酸。楓楊樹老人都說最先投入塘中的是祖母蔣氏的五個死孩子。他們還記得蔣氏和牛車留在塘邊的轍印是那麼深那麼持久不消。後來的送葬人就是踩著那轍印去的。
埋進塘中的有十八個流浪在楓楊樹一帶的手工匠人。那是死不瞑目的亡靈,他們裸身合僕於水面上下,一片青色斑斕觸目驚心使酸甜的死亡之氣沖天而起。據說死人塘邊的馬齒莧因而長得異常茂盛,成為楓楊樹鄉親挖野菜的好地方。
| 每天早晨馬齒莧搖動露珠,楓楊樹的女人們手挎竹籃朝塘邊飛奔而來。她們沿著塘岸開始了爭奪野菜的戰鬥。瘟疫和糧荒使女人們變得兇惡暴虐。她們幾乎每天在死人塘邊爭吵毆鬥。我的祖母蔣氏曾經揮舞一把圓鐮砍傷了好幾個鄉親,她的額角也留下了一條鋸齒般的傷疤。這條傷疤以後在她的生命長河裡一直放射獨特的感受之光,創造祖母蔣氏的世界觀。我設想一九三四年楓楊樹女人們都蛻變成母獸,但多年以後她們會不會集結在村頭曬太陽,溫和而蒼老,遙想一九三四年?她們臉上的傷疤將像紀念章一樣感人肺腑,使楓楊樹的後代們對老祖母肅然起敬。
我似乎看見祖母蔣氏背馱年幼的父親奔走在一九三四年的苦風瘴雨中,額角上的鋸齒形傷疤熠熠發亮。我的眼前經常閃現關於祖母和死人塘和馬齒莧的畫面,但我無法想見死人塘邊祖母經歷的奇譎痛苦。
我的祖母你怎麼來到死人塘邊凝望死屍沉思默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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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烏黑的死水掩埋了你的小兒女和十八個流浪匠人。塘邊的野菜已被人與狗吞食一空。你聞到塘裡甜腥的死亡氣息打著幸福的寒噤。那天是深秋的日子,你聽見天邊滾動著隱隱的悶雷。你的破竹籃放在地上驚悸地顫動著預見災難降臨。祖母蔣氏其實是在等雨。等雨下來死人塘邊的馬齒莧棵棵重新躥出來。那頂奇怪的紅轎子就是這時候出現在田埂上的。紅轎子飛鳥般地朝死人塘俯衝過來。四個抬轎人臉相陌生面帶笑意。他們放下轎子走到祖母蔣氏身邊,輕捷熟練地托起她。
“上轎吧你這個醜女人。”蔣氏驚叫著在四個男人的手掌上掙扎,她喊:“你們是人還是鬼?”四個男人笑起來把蔣氏拎著像拎起一捆乾柴塞入紅轎子。
| 轎子裡黑紅黑紅的。她覺得自己撞到了一個僵硬潮溼的身體上。轎子裡飛舞著黴爛的灰塵和男人衰弱的鼻息聲,蔣氏仰起臉看見了陳文治。陳文治蠟黃的臉上有一絲紅暈瘋狂舞蹈.陳文治小心翼翼地扶住蔣氏木板似的雙肩說:“陳寶年不會回來了你給我吧。”蔣氏尖叫著用手托住陳文治雙頰,不讓那顆沉重的頭顱向她乳房上垂落。她聽見陳文治的心在綿軟乾癟的胸膛中搖擺著,有氣無力一如風中樹葉。她的沾滿泥漿的十指指尖深深扎進陳文治的皮肉裡激起一陣野貓似的鳴叫。陳文治的黑血汩汩流到蔣氏手上,他喃喃地說:“你跟我去吧我在你臉上也刺朵梅花痣。”一頂紅轎子拚命地搖呀晃呀,虛弱的祖母蔣氏漸漸沉入黑霧紅浪中昏厥過去。轎外的四個漢子聽見一種蒼涼的聲音:
“我要等下雨我要挖野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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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她恍惚知道自己被投入了水中,但睜不開眼睛。被蹂躪過的身子像一根鵝毛飄浮起來。她又聽見了天邊的悶雷聲,雨怎麼還不下呢?臨近黃昏時她睜開眼睛。她發現自己睡在死人塘裡。四周散發的死者腐臭濃烈地粘在她半裸的身體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死者以古怪多變的姿態糾集在腳邊,他們醬紫色的胴體迎著深秋夕陽熠熠閃光。有一群老鼠在死人塘裡穿梭來往,倉皇地跳過她的胸前。蔣氏木然地爬起來越過一具又一具行將糜爛的死屍。她想雨怎麼還不下呢?雨大概不會下了因為太陽在黃昏時出現了。稀薄而銳利的夕光瀉入野地刺痛了她的眼睛。蔣氏舉起泥手捂住了臉。她一點也不怕死人塘裡的死者,她想她自己已變成一個女鬼了。
爬上塘岸蔣氏看見她的破竹籃裡裝了一袋什麼東西。開啟一看她便向天嗚嗚哭喊了一聲.那是一袋雪白雪白的粳米。
她手伸進火袋抓起一把塞進嘴裡,性急地嚼咽起來。她對自己說這是老天給我的,一路走一路笑抱著破竹籃飛奔回家。
我發現了死人塘與祖母蔣氏結下的不解之緣,也就相信了橫亙於我們家族命運的死亡陰影。死亡是一大片墨藍的弧形屋頂,從楓楊樹老家到南方小城覆蓋祖母蔣氏的親人。
有一顆巨大的災星追逐我的家族,使我扼腕傷神。
| 陳家老大狗崽於一九三四年農曆十月初九抵達城裡。他光著腳走了九百里路,滿面汙垢長髮垂肩站在祖父陳寶年的竹器鋪前。
竹匠們看見一個乞丐模樣的少年把頭伸進大門顫顫巍巍的,汗臭和狗糞味湧進竹器鋪。他把一隻手伸向竹匠們,他們以為是討錢,但少年緊握的拳頭攤開了,那手心裡躺著一把錐形竹刀。
“我找我爹。”狗崽說。說完他扶住門框降了下去。他的嘴角疲憊地開裂,無法猜度是要笑還是要哭。他扶住門框撒出一泡尿,尿水呈紅色衝進陳記竹器店,在竹匠們腳下汩汩流淌。
日後狗崽記得這天是小瞎子先衝上來抱起了他。小瞎子聞著他身上的氣味不停地怪叫著.狗崽鬆弛地偎在小瞎子的懷抱裡,透過淚眼凝視小瞎子,小瞎子的獨眼神采飛揚以一朵神秘悠遠的血花誘惑了狗崽。狗崽張開雙臂勾住小瞎子的脖子長噓一聲,然後就沉沉睡去。
他們說狗崽初到竹器店睡了整整兩天兩夜。第三天陳寶年抱起他在棉被上摔了三回才醒來。狗崽醒過來第一句話問得古怪,“我的狗糞筐呢?”他在小閣樓上摸索一番,又問陳寶年。“我娘呢,我娘在哪裡?”陳寶年愣了愣,然後他摑了狗崽一記耳光,說:“怎麼還沒醒?”狗崽捂住臉打量他的父親。他來到了城市。他的城市生活這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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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陳寶年沒讓狗崽學竹匠。他拉著狗崽讓他見識了城裡的米缸又從米缸裡拿出一隻竹箕交給狗崽:狗崽你每天淘十箕米做大鍋飯煮得要干城裡吃飯隨便吃的。你不準再偷我的竹刀,等你混到十八歲爹把十一件竹器絕活全傳你。你要是偷這偷那的爹會天天揍你揍到十八歲。
狗崽坐在竹器店後門守著一口熬飯的大鐵鍋。他的手裡總是抓著一根發黃的竹篾,胡思亂想,目光呆滯,身上掛著陳寶年的油布圍腰。一九三四年秋天的城市蒙著白茫茫的霧氣,人和房屋和煙囪離狗崽咫尺之遙卻又飄渺。狗崽手中的竹篾被折成一段一段的掉在竹器店後門。他看見一個女的站在對面麻油店的臺階上朝這兒張望。她穿著亮閃亮的藍旗袍,兩條手臂光裸著叉腰站著。你分不清她是女人還是女孩,她很小又很豐滿,她的表情很風騷但又很稚氣。這是小女人環子在我家史中的初次出現。她必然出現在狗崽面前,兩人之間隔著城市溼漉漉的街道和一口巨大的生鐵鍋。我想這就是一種具體的歷史涵義,小女人環子註定將成為我們家族的特殊來客,與我們發生永恆的聯絡。
“你是陳寶年的狗崽子嗎?”
| “你娘又懷上了嗎?”小女人環子突然穿越了街道繞過大鐵鍋,藍旗袍下旋起薰風花香在我的畫面裡開始活動。她的白鞋子正踩踏在地上那片竹篾上,吱種種輕柔地響著。狗崽凝神望著地上的白鞋子和碎竹篾,他的血液以楓楊樹鄉村的形式在腹部以下左衝右突,他捂住粗布褲頭另一隻手去搬動環子的白鞋。
“你別把竹篾踩碎了別把竹籃踩碎了。”
“你娘,她又懷上了嗎?”環子挪動了她的白鞋,把手放在狗崽刺蝟般的頭頂上。狗崽的十五歲的身體在環子的手掌下草一樣地顫動。狗崽在那隻手掌下分辨了世界上的女人。她閉起眼睛在環子的誘發下想起鄉下的母親。狗崽說:“我娘又懷上了快生了。”他的眼前隆起了我祖母蔣氏的腹部,那個被他拳頭打過的腹部將要誕生又一個毛茸茸的嬰兒。狗崽顫索著目光探究環子藍布覆蓋的腹部,他覺得那裡柔軟可親深藏了一朵美麗的花。環子有沒有懷孕呢?
狗崽進入城市生活正當我祖父陳寶年的竹器業飛黃騰達之時。每天有無數竹器堆積如山,被大板車運往河碼頭和火車站。狗崽從後門的大鍋前溜過作坊,雙手緊抓窗欞觀賞那些竹器車。他看見陳寶年像魚一樣在門前竹器山周圍遊動,臉上掠過竹子淡綠的顏色。透過窗欞陳寶年呈現了被切割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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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狗崽發現他的粗短的腿腳和發達的上肢是熟悉的楓楊樹人,而陳寶年的黑臉膛已經被城市變了形,顯得英氣勃發略帶一點男人的倦怠。狗崽發現他爹是一隻煙囪在城裡升起來了,娘一點也看不見煙囪啊。
我所見到的老竹匠們至今還為狗崽偷竹刀的事情所感動。他們說那小狗崽一見竹刀眼睛就發光,他對陳寶年祖傳的大頭竹刀喜歡得瘋迷了。他偷了無數次竹刀都讓陳寶年奪回去了.老竹匠們老是想起陳家父子為那把竹刀四處追逐的場面。那時候陳寶年變得出乎尋常的暴怒兇殘,他把奪回的大頭竹刀背過來,用木柄敲著狗崽的臉部。敲擊的時候陳寶年眼裡閃出我們家族男性特有的暴虐火光,側耳傾聽狗崽皮肉骨骼的碎裂聲。他們說奇怪的是狗崽,他怎麼會不怕竹刀柄,他靠著牆壁僵硬地站著迎接陳寶年,臉打青了連捂都不捂一下。沒見過這樣的父於沒……
你說狗崽為什麼老要偷那把你再說說陳寶年為什麼怕大頭竹刀丟失呢
我從來沒見過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楓楊樹人血液中竹的因子.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他們的情感假如都是一杆竹子,一切都超越了我們的思想。我無須進入前輩留下的空白地帶也可以譜寫我的家史。我也將化為一杆竹子。
| 我只是喜歡那個竹子一樣的伯父狗崽。我幻想在舊日竹器城裡看到陳記竹器鋪的小閣樓.那裡曾經住著狗崽和他的朋友小瞎子。閣樓的窗子在黑夜中會發出微弱的紅光,紅光來自他們的眼睛。你仰望閣樓時心有所動,你看見在人的頭頂上還有人,他們在不復存在的閣樓上窺伺我們,他們懸在一九三四年的虛空中。
這座閣樓,透過小窗狗崽對陳寶年的作坊一目瞭然。他的臉終日腫脹潰爛著,在閣樓的幽暗裡像一朵不安的紅罌粟。
他憑窗守望入夜的竹器作坊。他等待著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的到來。環子到來,她總是把白鞋子拎在手裡,赤腳走過閣樓下面的竹器堆,她像一隻懷春的母貓輕捷地跳過滿地的竹器,推開我祖父陳寶年的房門。環子一推門我家歷史就湧入一道斑駁的光。我的伯父狗崽被那道光灼傷,他把受傷的臉貼在冰冷的竹片牆上磨擦。疼痛。“娘呢,娘在哪裡?”狗崽凝望著陳寶年的房門他聽見了環子的貓叫聲溼潤地流出房門浮起竹器作坊。這聲音不是祖母蔣氏的她和陳寶年裸身盤纏在老屋草鋪上時狗崽知道她像枯樹一樣沉默。這聲音漸漸上漲浮起了狗崽的閣樓。狗崽飄浮起來。他的雙手滾水一樣在粗布褲襠裡沸騰。“娘啊,娘在哪裡?”狗崽的身子蛇一樣躁動縮成一團,他的結滿傷疤的臉扭曲著最後吐出童貞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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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現在知道了這座閣樓。閣樓上還住著狗崽的朋友小瞎子。我另外構想過狗崽狂暴手淫的成因。也許我的構想才是真實的。我的面前浮現出小瞎子獨眼裡的暗紅色血花。我家祖輩世代難逃奇怪的性的誘惑。我想狗崽是在那朵血花的照耀下模仿了他的朋友小瞎子。反正老竹匠們回憶一九三四年的竹器店閣樓上到處留下了黃的白的精液痕跡。
我必須一再地把小瞎子推入我的構想中。他是一個模糊的黑點綴在我們家族伸入城市的枝幹上,使我好奇而又迷惘。
我的祖父陳寶年和伯父狗崽一度都被他吸引甚至延續到我,我在舊日竹器城尋訪小瞎子時幾乎走遍了每一個老竹匠的家門。我聽說他焚火而死的訊息時失魂落魄。我對那些老竹匠們說我真想看看那隻獨眼啊。
繼續構想。狗崽那年偷看陳寶年和小女人環子交媾的罪惡是否小瞎子慫恿的悲劇呢。狗崽爬到他爹的房門上朝裡窺望,他看見了竹片床上的父親和小女人環子的兩條白皙的小腿,他們的頭頂上掛著那把祖傳的大頭竹刀。小瞎子說你就看個稀奇千萬別喊。但是狗崽趴在門板上突然尖厲地喊起來:
| “環子,換換換換換啊!”狗崽喊著從門上跌下來。他被陳寶年揪進了房裡。他面對赤身裸體臉色蒼白的陳寶年一點不怕,但看見站在竹床上穿藍旗袍的環子時眼睛裡滴下灼熱的淚來。環子扣上藍旗袍時說:“狗崽你這個狗崽呀!”後來狗崽被陳寶年吊在房樑上吊了一夜,他面無痛苦之色,他只是看了看閣樓的窗子。小瞎子就在閣樓上關懷著被縛的狗崽。
小瞎子訓練了狗崽十五歲的情慾。他對狗崽的影響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嘗試著概括那種獨特的影響和教育,發現那就是一條黑色的人生曲線。
賺錢女人女人出生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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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這條黑曲線纏在狗崽身上尤其強勁,他過早地懸在“女人”這個軌跡點上騰空了。傳說狗崽就是這樣得了傷寒。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狗崽病臥在小閣樓上數著從頭上脫落的一根根黑髮。頭髮上仍然殘存著楓楊樹狗糞的味道。他把那些頭髮理成一綹穿進小瞎子發明的錐形竹刀的孔眼裡,於是那把帶頭髮纓子的錐形竹刀在小閣樓上噴發了傷寒的氣息。我祖父陳寶年登上小閣樓總聞得見這種古怪的氣息。他把手伸進狗崽骯髒而溫暖的被窩測量兒子的生命力,不由得思緒茫茫浮想聯翩。在狗崽身上重現了從前的陳寶年。陳寶年撫摸著狗崽日漸光禿的前額說:“狗崽你病得不輕,你還想要爹的大頭竹刀嗎?”狗崽在被窩裡沉默不語。陳寶年又說:“你想要什麼?”狗崽突然哽咽起來,他的身子在棉被下痛苦地聳動,“我快死了……我要女人……我要環子!”
陳寶年揚起巴掌又放下了。他看見兒子的臉上已經開始跳動死亡火焰。他垂著頭逃離小閣樓時還聽見狗崽沙啞的喊聲我要環子換換換換。
| 這年冬天竹匠們經常看見小瞎子背馱重病的狗崽去屋外曬太陽。他倆穿過一座竹器坊撞開後門,坐在一起曬太陽。正午時分麻油店的小女人環子經常在街上晾曬衣裳。一根竹竿上飄動著美麗可愛的環子的各種衣裳。城市也化作藍旗袍淅淅瀝瀝灑下環子的水滴。小女人環子圓月般的臉露出藍旗袍之外顧盼生風,她咯咯笑著朝他們抖動溼漉漉的藍旗袍。環子知道竹器店後門坐著兩個有病的男人。(我聽說小瞎子從十八歲到四十歲一直患有淋病。)她就把她的雨滴風騷地甩給他們。
我對於一九三四年冬天是多麼陌生。我對這年冬天活動在家史中的那些先輩毫無描繪的把握。聽說祖父陳寶年也揹著狗崽去曬過太陽。那麼他就和狗崽一起凝望小女人環子曬衣裳了。這三個人隔著藍旗袍互相凝望該是什麼樣的情景,一九三四年冬天的太陽照耀這三個人該是什麼樣的情景,我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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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而結局卻是我知道的。我知道陳寶年最後對兒子說:“狗崽我給你環子,你別死。我要把環子送到鄉下去了。你只要活下去環子就是你的媳婦了。”陳寶年就是在竹器店後門對狗崽說的。這天下午狗崽已經奄奄一息。陳寶年坐在門口,燒了一鍋溫水,然後把狗崽抱住用鍋裡的溫水洗他的頭。陳寶年一遍遍地給狗崽擦美麗牌香皂,使狗崽頭上的狗糞味消失殆盡,發出城市的香味。我還知道這天下午小女人環子站在她的晾衣竿後面絞扭溼漉漉的藍旗袍,街上留下一攤淡藍色的積水。
這麼多年來我父親白天黑夜敞開著我家的木板門,他總是認為我們的親人正在流浪途中,他敞開著門似乎就是為了迎接親人的抵達。家中的乾草後來分成了六垛。他說那最小的一垛是給早夭的哥哥狗崽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哥哥狗崽但狗崽的幽魂躺到我家來會不會長得碩大無比呢,父親說人死後比活著要大得多。父親去年進醫院之前就在家裡分草垛,他對我們說最大的草垛是屬於祖母蔣氏和祖父陳寶年的。
我在邊上看著父親給已故的親人分草垛,分到第六垛時他很猶豫,他捧著那垛乾草不知道往哪裡放。
“這是給誰的?”我說。
“換換。”父親說,“環子的乾草放在哪兒呢?”
“放在祖父的旁邊吧。”我說。
| “不。”父親望著環子的乾草。後來他走進他的房間去了。
我看見父親把環子的乾草塞到了他的床底下。
環子這個小女人如今在哪裡?我家的乾草一樣在等待她的到達。她是一個城裡女人。她為什麼進入了我的楓楊樹人的家史?我和父親都無法詮釋。我忘不了的是這垛複雜的乾草的意義。你能說得清這垛乾草為什麼會藏到我父親的床底下嗎?
楓楊樹的老人們告訴我環子是在一個下雪的傍晚出現在馬橋鎮的。她的嬌小的身子被城裡流行的藍衣裳包得厚厚實實,快樂地跺踏著泥地上的積雪。有一個男人和環子在一起。
那男人戴著狗皮帽和女人的圍巾深藏起臉部,只露出一雙散淡的眼睛。有人從男人走路的步態上認出他是陳寶年。
這是楓楊樹竹匠中最為隱秘的回鄉。明明有好多人看見陳寶年和環子坐在一輛獨輪車上往家趕,後來卻發現回鄉的陳寶年在黃昏中消失了。
我祖母蔣氏站在門口看著小女人踩著雪走向陳家祖屋。
環子的藍旗袍在雪地上泛出強烈的藍光,刺疼了蔣氏的眼睛。
兩個女人在五十年前初次談話的聲音現在清晰地傳入我耳中。
“你是誰?”
“我是陳寶年的女人。”
“我是陳寶年的女人,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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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你這麼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懷孕了,是陳寶年的孩子。他把我趕到這裡來生。我不想來他就把我騙來了。”
“你有三個月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今年生過了嗎我帶來好多小孩衣裳給你一點吧。”
“我不要你的小孩衣裳你把陳寶年的錢帶來了嗎?”
“帶來了好多錢這些錢上都蓋著陳寶年的紅印呢你看看。”
“我知道他的錢都蓋紅印的他今年沒給過我錢秋天死了五個孩子了。”
“你讓我進屋吧我都快凍死了陳寶年他不想回來。”
“進屋不進屋其實都一樣冷是他讓你來鄉下生孩子的嗎?”
(我同時聽到了陳寶年在祖屋後面踏雪的腳步聲陳寶年也在聽嗎?)
環子踏進我家首先看見六股野艾草繩從牆上垂下來緩緩燃燒著,家裡繚繞著清苦的草灰味。環子指著草繩說:“那是什麼?”
“招魂繩。人死了活著的要給死人招魂你不懂嗎?”
“死了六個兒女嗎?”
“陳寶年也死了。”蔣氏凝視著草繩半晌走到屋角的搖籃邊抱起她的嬰兒,她微笑著對環子說,“只活了一個,其他人都死了。”
| 活著的嬰兒就是我父親。當小女人環子朝他俯下臉來時城市的氣味隨之撫摸了他的小臉蛋。嬰兒翕動著嘴唇欲哭未哭,一剎那間又綻開了最初的笑容。父親就是在環子帶來的城市氣味中學會笑的。他的小手漸漸舉起來觸控環子的臉,環子的母性被充分喚醒,她尖叫著顫抖著張開嘴咬住了嬰兒的小手,含糊不清地說:“我多愛孩子我做夢夢見生了個男孩就像你小寶寶啊。”
追憶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在同一屋頂下的生活是我譜寫家史的一個難題。我的五代先祖之後從沒有一夫多妻的現象,但是楓楊樹鄉親告訴我那兩個女人確實在一起度過了一九三四年的冬天。環子的藍衣裳常洗常曬,在我家祖屋上空飄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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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他們說懷孕的環子抱著嬰兒時期的父親在楓楊樹鄉村小路上走,她的藍棉袍下的腹部已經很重了。環子是一個很愛小孩的城裡女人,她還愛樹裡東一隻西一條的家狗野狗,經常把嘴裡嚼著的口香糖扔給狗吃。你不知道環子抱著孩子懷著孩子想到哪裡去,她總是在出太陽的時間裡徜徉在村子裡,走過男人身邊時丟下妖媚的笑。你們看見她漸漸走進幽深的竹園,一邊輕拍著嬰兒唱歌,一邊惶惑地環視冬天的楓楊樹鄉村。環子出現在竹園裡時,路遇她的鄉親都發現環子酷似我死去的姑祖母鳳子。她們兩個被竹葉掩映的表情神態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環子和鳳子是我家中最美麗的兩個女人。可惜她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無法判斷她們是否那麼相似。她們都是我祖父陳寶年羽翼下的丹鳳鳥。一個是陳寶年的親妹妹,另一個本不是我的族中親人,她是我祖父陳寶年的女鄰居是城裡麻油店的老闆娘她到底是不是姑祖母鳳子的姐妹鳥?我的祖父陳寶年你要的到底是哪隻鳥?這一切後代們已無從知曉。
| 我很想潛入祖母蔣氏亂石密佈的心田去研究她給環子做的酸菜湯。環子在我家等待分娩的冬天裡,從我祖母蔣氏手裡接過了一碗又一碗酸菜湯,一飲而盡。環子咂著嘴唇對蔣氏說:“我太愛喝這湯了。我現在只能喝這湯了。”蔣氏端著碗凝視環子漸漸隆起的腹部,目光有點呆滯,她不斷地重複著說:“冬天了,地裡野菜也沒了,只有做酸菜湯給你吃。”
酸菜醃在一口大缸裡。環子想吃時就把手伸進烏黑的鹽水裡撈酸菜,抓在手裡吃。有一天環子抓了一把酸菜突然再也咽不下去了,她的眼睛裡沁出淚來,猛地把酸菜摔在地上跺腳哭喊起來,“這家裡為什麼只有酸菜酸菜啊。”
祖母蔣氏走過來撿起那把酸菜放回大缸裡,她威嚴地對環子說:“冬天了,只有酸菜給你吃。你要是不愛吃也不能往地上扔。”
“錢呢,陳寶年的錢呢?”環子說,“給我吃點別的吧。”
“陳寶年的錢沒了。我給陳寶年買了兩畝地。陳家死的人太多連墳地也沒有。人不吃菜能活下去,沒有墳地就沒有活頭了。”
環子在祖母蔣氏古銅般的目光中抱住自己的哭泣的臉。
她感覺到臉上的肌膚已經變黃變粗糙了,這是陳寶年的老家給予她的懲罰。哭泣的環子第一次想到她這一生的悲劇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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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她輕輕喊著陳寶年陳寶年你這個壞蛋,重又走向醃酸菜的大缸。她絕望地抓起一把酸菜往嘴裡塞,杏眼圓睜嚼咽那把酸菜直到腹中一陣強烈的反胃。哇哇巨響。環子從她的生命深處開始嘔吐,吐出一條酸苦的黑色小溪,濺上她的美麗的藍棉袍。
| 我知道環子到馬橋鎮上賣戒指換豬肉的事就發生在那回嘔吐之後。據說那是祖父送給她的一隻金方戒,她毫無憐惜之意地把它扔在肉鋪櫃檯上,抓起豬肉離開馬橋鎮。那是鎮上人第二次看見城裡的小女人環子。都說她瘦得像只貓走起路來彷彿撐不住懷孕三個月的身子。她提著那塊豬肉走在橫貫楓楊樹的黃泥大道上,路遇年輕男人時仍然不忘她城裡女人的媚眼.我已經多次描摹過黃泥大道上緊接著長出一塊石頭,那塊石頭幾乎是懷有殺機地絆了環子一下,環子驚叫著懷孕的身體像倒木一樣飛了出去。那塊豬肉也飛出去了。環子的這聲驚叫響徹暮日下的黃泥大道,悲涼而悠遠。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意識到從天而降的災難指向她的腹中胎兒,她倒在荒涼的稻田裡,雙手捂緊了腹部,但還是迎來了腹部的巨大的疼痛感。她明確無誤地感覺了腹中小生命的流失。她突如其來地變成一個空心女人。環子坐在地上虛弱而尖利地哭叫著,她看著自己的身子底下盪漾開一潭紅波。她拼命掏起流散的血水,看見一個長著陳家方臉膛的孩子在她手掌上停留了短暫一瞬,然後輕捷地飛往楓楊樹的天空,只是一股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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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流產後的小女人環子埋在我家的草鋪上嗚咽了三天三夜。環子不吃不喝,三天三夜裡失卻了往日的容顏。我祖母蔣氏照例把酸菜湯端給環子,站在邊上觀察痛苦的城裡女人。
環子枯槁的目光投在酸菜湯裡一石激起千層浪。她似乎從烏黑的湯裡發現了不尋常的氣味,她覺得腹中的胎兒就是在酸菜湯的澆灌下漸漸流產的。猛然如夢初醒:
“大姐,你在酸菜湯裡放了什麼?”
“鹽。懷孩子的要多吃鹽。”
“大姐,你在酸菜湯裡放了什麼把我孩子打掉了?”
“你別說瘋話。我知道你到鎮上割肉摔掉了孩子。”
環子爬下草鋪死死拽住了祖母蔣氏的手,仰望蔣氏不動聲色的臉。環子搖晃著蔣氏喊:“摔一跤摔不掉三個月的孩子,你到底給我吃什麼了你為什麼要算計我的孩子啊?”
我祖母蔣氏終於勃然發怒,她把環子推到了草鋪上然後又撲上去揪住環子的頭髮,你這條城裡的母狗你這個賤貨你憑什麼到我家來給陳寶年狗日的生孩子。蔣氏的灰暗的眼睛一半是流淚的另一半卻燃起博大的仇恨火焰。她在同環子廝打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告訴環子:我不能讓你把孩子生下來……我有六個孩子生下來長大了都死了……死在孃胎裡比生下來好……我在酸菜湯裡放了髒東西,我不告訴你是什麼髒東西……你不知道我多麼恨你們……
| 其實這些場面的描寫我是應該回避的。我不安地把祖母蔣氏的形象塗抹到這一步但面對一九三四年的家史我別無選擇。我懷念環子的未出生的嬰兒,如果他(她)能在我的楓楊樹老家出生,我的家族中便多了一個親人,我和父親便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千古風流的陳家血脈也將伸出一條支流,那樣我的家史是否會更增添豐富的底蘊呢。
環子的消失如同她的出現給我家中留下了一道難愈的傷疤,這傷疤將一直潰爛到發酵漫漫無期,我們將忍痛舔平這道傷疤。
環子離家時擄走了搖籃裡的父親。她帶著陳家的嬰兒從楓楊樹鄉村消失了,她明顯地把父親作為一種補償帶走了。女人也許都這樣,失去什麼補償什麼。沒有人看見那個擄走陳家嬰兒的城裡女人,難道環子憑藉她的母愛長出了一雙翅膀嗎?
我祖母蔣氏追蹤環子和父親追了一個冬天。她的足跡延伸到長江邊才停止。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長江。一九三四年冬天的江水浩浩蕩蕩恍若洪荒時期的開世之流。江水經千年沉澱的濁黃色像鋼鐵般的勢大力沉,撞擊著一位鄉村婦女的心扉。蔣氏拎著她穿破的第八雙草鞋沿江岸躑躅,亂髮隨風飄舞,情感旋入江水彷彿枯葉飄零。她向茫茫大江拋入她的第八雙草鞋就回頭了。祖母蔣氏心中的世界邊緣就是這條大江。
她無法逾越這條大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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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我需要你們關注祖母蔣氏的回程以瞭解她的人生歸宿。
她走過一九三四年漫漫的冬天,走過五百里的城鎮鄉村,路上已經脫胎換骨。楓楊樹人記得蔣氏回來已經是年末了。馬橋鎮上人家都掛了紙紅燈迎接一九三五年。蔣氏兩手空空地走過那些紅燈,疲憊的臉上有紅影子閃閃爍爍的。她身上腳上穿的都是男人的棉衣和鞋子,腰間束了一根草繩。認識蔣氏的人問:“追到孩子了嗎?”蔣氏倚著牆竟然朝他們微笑起來,“沒有,他們過江了。”“過了江就不追了嗎?”“他們到城裡去了,我追不上了。”
祖母蔣氏在一九三五年的前夕走回去,面帶微笑漸漸走出我的漫長家史。她後來站在楓楊樹西北坡地上,朝財東陳文治的黑磚樓張望。這時有一群狗從各個角落跑來,圍著蔣氏嗅聞她身上的陌生氣息,冬天已過楓楊樹的狗已經不認識蔣氏了。蔣氏揮揮手趕走那群狗,然後她站在坡地上開始朝黑磚樓高喊陳文治的名字。
陳文治被蔣氏喊到樓上,他和蔣氏在夜色中遙遙相望,看見那個女人站在坡地上像一棵竹子搖落紛繁的枝葉。陳文治預感到這棵竹子會在一九三四年底逃亡,植入他的手心。
“我沒有了——你還要我嗎——你就用那頂紅轎子來抬我吧——”
| 陳文治家的鐵門在蔣氏的喊聲中嘎嘎地開啟,陳文治領著三個強壯的身份不明的女人抬著一頂紅轎子出來,緩緩移向月光下的蔣氏。那支抬轎隊伍是歷史上鮮見的,但是我祖母蔣氏確實是坐著這頂紅轎子進入陳文治家的。
就這樣我得把祖母蔣氏從家史中漸漸抹去。我父親對我說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他關於母親的許多記憶也是不確切的,因為一九三四年他還是個嬰兒。
但是我們家準備了一垛最大的乾草,迎接陳文治家的女人蔣氏再度抵達這裡。父親說她總會到來的。
祖母蔣氏和小女人環子星月輝映養育了我的父親,她們都是我的家史裡浮現的最出色的母親形象。她們或者就是兩塊不同的隕石,在一九三四年碰撞,撞出的幽藍火花就是父親就是我就是我們的兒子孫子。
我們一家現在居住的城市就是當年小女人環子逃亡的終點,這座城市距離我的楓楊樹老家有九百里路。我從十七八歲起就喜歡對這座城市的朋友說,“我是外鄉人。”
我講述的其實就是逃亡的故事。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發生了,逃亡就是這樣早早地開始了。你等待這個故事的結束時還可以記住我祖父陳寶年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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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附:關於陳寶年之死的一條秘聞一九三四年農曆十二月十八夜,陳寶年從城南妓院出來,有人躲在一座木樓頂上向陳寶年傾倒了三盤涼水。陳寶年被襲擊後朝他的店鋪拼命奔跑,他想跑出一身汗來,但是回到竹器店時渾身結滿了冰,就此落下暗病。年底喪命,死前緊握祖傳的大頭竹刀。陳記竹器店主就此易人。現店主是小瞎子。城南的妓院中漏出訊息說,倒那三盆涼水的人就是小瞎子。
我想以祖父陳寶年的死亡給我的家族史獻上一隻碩大的花籃。我馬上將提起這隻花籃走出去,從深夜的街道走過,走過你們的窗戶。你們如果開啟窗戶,會看到我的影子投在這座城市裡,飄飄蕩蕩。
誰能說出來那是個什麼影子?
伏羲伏羲
劉恆
一
| 話說民國三十三年寒露和霜降之間的某個逢雙的陰曆白晝,在陰陽先生搖頭晃腦的策劃之下成了洪水峪小地主楊金山的娶親吉日。早晨天氣很好,不到五十歲的楊金山騎著自家的青騾子,他的親侄兒楊天青騎著一頭借來的小草驢,倆人一前一後雙雙踏上了去史家營接親的崎嶇山道。太陽已經高過嶺脊,霧濛濛地像個讓南瓜湯泡碎了的雞蛋黃。楊金山在騾子腰上晃來晃去,腦袋上的禮帽像個掀翻了而倒扣著的燈碗。十六歲的楊天青禿頭颳得白而又白。在秋日肅冷的早風中閃著天真而健康、喜悅而生動的光芒。他們和他們胯下的牲口在山頂消失之後,疲軟的太陽也隨即消失,陰雲四溢,風裡流竄出陰沉的潮味兒。捱到晌午終於下起了雨。起初像老人的尿,不久便如線如注,山谷內外沙沙沙響得連聲了。等著喝喜酒的人紛紛跳著腳回家,剩幾個耐性大的聚在屋簷下抽菸袋,酸溜溜地預言著新娘子的長相。都說史家營王麻子的二閨女長得奇俊,又是誰都不曾見過,便七嘴八舌連葷帶素地把她描成一棵水汪汪的嫩芽,嘆息這生靈要由楊金山來糟蹋了。倒不是覺著他不配,而是認為他的福氣未免太大了些。沒有三十畝山地的家當,別說二十歲的雛兒,就是脫了毛的母羊也未必看得上那條瘦弱虛空的漢子。楊金山不是本事很大的男人,陽氣頗衰微的。他和前妻在一條土炕上滾了差不多足有三十來年,卻沒有任何造就,此乃最好的證據。日本人替他清了這筆賬。他們頭一次來洪水峪掃蕩那天,金山的前妻恰好在落馬嶺的芝麻地裡鋤草,隔著老寬老寬的一條山谷,哪個瞎了眼的鬼子一槍就把這個汗淋淋的不會養孩子的女人斃掉了。人家把她當成了老八團神出鬼沒的遊擊兵。抗日戰爭最吃緊那幾年,小地主楊金山朝思暮想的是造一個孩子,為造一個孩子而找一個合適的同謀。他對年輕女人產生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儘管他的最終目的是順利地製造一個健康的後代,然而眼下假如沒有瘟頭瘟腦的侄子在跟前礙眼,他深感自己會從被雨淋溼的騾子背上騰空而起,像只老鷹似的向那個騎著毛驢的女人掃過去,撲過去,壓過去,了結一種濃厚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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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喚做王菊豆,雙十的年紀,生著楊樹般頎長的身材和一團小蘑菇似的粉臉。她用兩條直溜溜的長腿卡著那頭活潑的小草驢,穩重地沿著下行的山道移動。紅襖閃耀,像一堆陰雨燒不滅的火,淋了雨的髮髻黑油油地放光,又像一大塊燒乏了的烏炭。
"天青,看摔了你嬸兒!"
天青兩腳泥巴,閃閃跌跌地走在毛驢和騾子之間,用枯樹枝懶洋洋地卻又不停頓地去拂掃那頭驢子的後部。他不是嫌牲口走得慢,而是在忍受一種深刻且神秘的無聊。他每掃一下,草驢就默契地甩動尾巴,無意識地將排洩器官露給他欣賞。他神情木訥得很,似乎沉浸於某種困難的研究,被眾多細節誘惑了。
"天青,到頭裡牽住韁繩。"
山道呈現了一個坡度,楊金山看到前邊的驢蹄子在打滑,有些不放心。侄子漫不經心的樣子也讓他惱火。做叔叔的竟然不知道,十六歲的後生大抵也是飽含了某種趣味的。
| 天青依照吩咐繞近驢腦袋,一手扯住牛皮短韁,一手拽住粗麻籠頭,手指肚觸到了熱乎乎軟乎乎溼乎乎的牲口下巴。不由地回臉看了看,雨絲後面的臉蛋子讓他吃了一驚。在史家營看到的那片如雲如霞的胭脂全壞了,花搭搭的雨跡縱流橫淌,像一顆紋絡美觀的落了秧的熟南瓜。天青忽而想到,應該用一塊乾乾的清潔的白布把這個南瓜包起來,最好是把它揣到懷裡。天青忽而又感到空虛,他牽著毛驢在泥道盤桓,覺得自己正一絲一絲地化成漫天雨霧中的一股涼氣。秋雨破壞了他叔叔的喜事,也把他無憂無慮的心境破壞了。
"到石堂子避避雨不?雨大了。" "溼也溼了,走吧。"
"天青,把我的衫子給你嬸兒披上。" "不啦!溼也溼了……"
嬸子的聲音很細微,但叔叔卻不再有新的言語和動作了,天青沒有回頭,耳朵裡只有叭嘰叭嘰的聲音,是牲口的八隻硬蹄和自己的兩隻腳在泥水裡活動。驢唇把一些暖氣噴到他手背上,癢癢的卻是光光的腦殼和後脖頸,似乎是女人嘴裡的氣在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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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後來,雨就大得不行了。離石板茬三里地的谷口有一間石堂子,像擴張的蛤蟆嘴一樣對著泥濘的小路。叔叔罵罵咧咧地從騾鞍鞽上跳下來,又捧油罐子似的把女人抱到地上。嬸子鑽進了蛤蟆嘴,叔叔也擠進去了,天青湊到跟前,發覺裡面已沒有多大餘地。叔叔和嬸子的眼睛表達著完全相反的意思,天青就鬧不明白自己到底該不該進去。叔叔的目光更確鑿,天青便知道自己是進不去的了。
"你到林子裡找地界兒避避,拴牢牲口,小心讓秋雷驚了狗日的。"天青走了幾步,叔叔又追上來扔給他一條羊肚子汗巾,把沉甸甸的禮帽也移到他頭上。石堂子裡黑洞洞的,然而天青分明感到嬸子的眼睛射出了許多溫暖,使他感動,也使他更加委屈。他在幾十丈開外的椴木林子裡拴上牲口,靠著樹幹蹲了一會兒,然後猶猶豫豫地鑽到斷崖下面的草凹子裡去了。
| 雨在植物和土地上打出冷悽悽的聲音,又夾雜了一些火辣辣熱爆爆的響動。草叢後面的天青完全著了迷,恍惚發現了神奇的景象,死呆呆地驚住了。嬸子似乎尖叫了一聲。他以為嬸子似乎是愉快地要麼就是憤怒地尖銳咆哮了一聲。天青把禿腦袋探到雨裡,拼命地擺佈兩隻溼漉漉的耳朵,結果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體味了大雨涼冰冰的急驟的運動。蛤蟆嘴那邊沒有聲息,但是老天爺顯然正在協助叔叔靜悄悄地完成某種事項。秋天的淫雨拖延了喜事,卻又使它在實質問題上提前了。當三人兩畜重新踏上山道,十六歲的楊天青已經不需要任何證據。嬸子的腰肢不勝嬌懶,紅襖的肩背上染了石堂子裡的乾土末子,胭脂的一部分也塗到叔叔的額上及腮上去了,連耳廓都掛了一塊淡淡的猩紅。叔叔叭叭地吐著痰水,咳嗽著,在鞍鞽上東張西望,樣子十分的滿足。嬸子埋著眼,臉蛋子粉得依舊,像是快活,也像是不快活,周身籠罩著清凌凌的仙氣。真正難過的是天青,不曉得飢冷的壯身坯此時完全疲乏,明明在牽著驢走,卻感到腿上背上腦殼上有牲口蹄子不住踐踏,執意要把他跺到爛泥裡去。由女人壓著的那頭驢,倒似乎有著比他更好一些的處境,他便毫無來由地盡情地罵它。
"狗日的,你瞎了不成!"
"畜生!懶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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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他梗著脖子,像個發了脾氣的泥猴兒,惹得叔叔在後邊哧哧地笑起來。
"天青,時辰咋著也耽誤啦,不急。" "侄子,累了就歇歇……"
| 聽到嬸子的聲音他幾乎要哭,立即安靜了,很羞怯地垂著頭,走得比牲口還穩重。做叔叔的的確不知道,侄子心裡的那些趣味是很脆弱的。天青自己也不知道,背後那張粉嘟嘟的嫩臉使他到底想了些什麼。前晌他跟著叔叔歡天喜地地進了史家營王麻子的宅院,出來的時候卻揣了一腦袋古怪的念頭。他驚訝未來的嬸子竟有那麼小小的一張薄嘴,又驚訝她的身材,細細長長的像一棵好樹。隨後他的感覺就平淡了,隱伏起來了。路上,那頭小草驢意外地給了他大量的新鮮感,綿綿而至的秋雨又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憂傷。叔叔的言行舉止變得越來越愚蠢。天青嘟嘟囔囔罵那頭驢罵得有些累的時候,突然醒悟到他是在罵他的叔叔。他不理會叔叔哧哧的笑聲,但他疑心嬸子聽出了什麼,她的暗示透過那頭驢傳達到他扯著韁繩的手上,他的回答是趕緊閉嘴。他之所以想哭是他自以為和那年輕女人之間有著一種默契,她每看他一眼,都讓他覺得是在青玉米地裡鋤草,棒子葉在割他的胸脯子,又癢又痛。他不看她,但知道她臉上的胭脂像血一樣。他想拿舌頭去舔它們,他想舔它們的時候覺得衣服裡爬著一條蛇,圍著他的身子繞來繞去,使他刺癢得渾身亂顫。他表面上是牽驢引路,卻在心窩裡向一張俊俏柔嫩的臉蛋子伸出了肉滾滾的年輕舌頭。他終於明白了自己想幹什麼,明白之後反而一舉陷入了更大的糊塗。他再次咒罵那頭毛驢,便是很明確地罵著自己,罵著使他煩惱的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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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路不好走,因為避雨,也因為避雨時發生了重要的事件,楊金山一行返回洪水峪時,村落已經埋入黃昏。雨後的村巷裡豎著些稀稀落落的身影,黑藍的山崗上一些鳥在活潑地啼叫,谷底的山溪暴漲,轟轟隆隆地向低處傾瀉,聲音響得老遠。
親族裡幫忙的婦人將備好的食物端出來,賀喜的人聚在炕上、地上、院子中,坐著蹲著站著往嘴裡塞了些冰涼的物件兒,不久便散去了。二道婚沒有多大儀式,也沒有洞房可鬧。新娘子很喜人,不能趁亂摸一摸委實可惜,但老規矩是不能破的。洪水峪的秋日一向晴朗,而今落下這麼大的雨水,可見這門親事不遂老天爺的心意。人們只在肚子裡掂量這一層,沒有哪個嘴來點透它。事後,一些多事的人編排新娘子,說她人生得俊,但是沒有吃相。依據是她吞粉條時的樣子像吃麵,嘴片片弄出了太大的響動,很蠢。他們不知道她餓了,也不知道這對得意揚揚的楊金山來說幾乎算不了什麼。女人做事很潑脫,只有他才明白,因為她肥碩的身子也是潑脫的比麻袋似的前妻強得遠。他只擔心這對手會掏空了自己。
| 想入非非的楊天青卻是乏頓了,鑽進小廂房便酣聲如雷,竟忘了半夜起來給叔叔那頭青騾子填喂草料。飢餓的牲口在槽頭上憤憤地磨牙,聲音蓋過了大北屋持續到後半夜的零亂喘息和男主人的溼潤的咳嗽聲。
民國三十三年寒露和霜降之間那個落雨的秋日,一頭小草驢為洪水峪馱來了一位美貌的年輕婦人。不論從哪方面來說這都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日本人正在周圍的山地全面退卻;老八團派出的工作隊滲透過來開展減租減息;小地主楊金山因為用三十畝山地裡的二十畝換來一個小娘兒們,從而擺脫了負擔,開始全心全意奮不顧身地製造他的後代。至於楊天青麼,這日子意味了他的覺醒。他倉促地持久地維護了自己的情慾。他愛上了他的嬸子。依照文靜的說法,他是一見鍾情的了。儘管他的念頭攙了不少下作,然而他的表現並沒有跌到一般情人的標準以下去。
那些瓜葛都是十六歲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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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楊天青沒有父母兄弟。曾經有過,後來沒有了。十一歲那年夏天,父親楊金河在玉石溝南坡上掏了個地窩子。領著全家在荒草樑子上燒地造田。一日傍晚,父親指使天青到村裡找金山叔叔藉口糧,因為突降暴雨他便在叔叔家宿了一夜。第二天背了五升玉米早早地趕回玉石溝,發覺整個南坡已經變了模樣。幾十畝大小的一坡樹木連同剛剛開出的幾壟新地全都滑跌了,幾乎填平了山谷,地窩子和睡在裡面的親人自然也都埋了進去。死的活的再不能晤面,萬惡的鼓龍包只一夜便使他成了孤兒,連一顆牙一塊碗片都不給他找到。他試著找過的,然而泥石流凝固得像岩石一樣堅硬,只徒然地磨爛了一雙小手。
叔叔楊金山收養了他。有心把侄子當兒子對待,無奈小崽子就是不認爹,只認叔,始終不大親近。叔叔把田產割一角,父親也不至於到玉石溝燒荒,父母兄長也就不至於喪掉性命。他是怨著叔叔的。楊金山腦筋活絡,索性將侄子做了長工,吃穿都好,交派的也多是細活兒,骨子裡卻隔得分明而透徹。
| 金山不指望天青,他就不信自己遺不下一塊血親骨肉。只要能有個兒子,傾家蕩產也幹,把王麻子的二閨女生吞了也幹!小娘兒們算個什麼東西?她是他的地,任他犁任他種;她是他的牲口,就像他的青騾子,可以隨著心意騎她抽她使喚她!她還是供他吃的肉餅,什麼時候飢饞了就什麼時候抓過來,香甜地或者兇狠地咬上一口。花二十畝地的大價換個嫩人,他得足夠地充分地使用她。他一次又一次把她掀翻在炕蓆上,就確信自己是在討債。討債的人來不得多少情面,掛一臉殺氣便是了。和別的男人女人差不多,他給了她許多兇暴的夜晚,又比別人少些冷靜和溫存,連侄子都看出那女人正在迅速枯萎。大半年幹下來,看不到未來的兒子有什麼動靜,女人的肚皮平得像鼓,有彈性卻沒有貨色。楊金山弄得真是累了,緊要關頭老是咳得上不來氣,氣不足便裡裡外外落個軟軟軟,很有些悲哀。身子明明顯露不行,動得反而更勤奮,似乎要把被窩裡的自己和別人一塊兒毀掉。他在女人眼裡就成了野獸,自己倒並不覺得,以為狠得出邪也是分內的事,於己於她都是必須的。必須的事項不只一件,炕上不饒人,田地裡更是不饒人,娘兒們是家裡另一個只吃飯不領錢的長工,地位並不在天青以上。伏天紮在棒子地裡鋤草,汗氣呼啦的小嬸子讓楊天青不斷地生出複雜情緒,既有純潔的無形的關懷,也有同命相憐的悲憫。除了這些,便是那健康的肢體所引發的無窮盡的潛在的放肆了。只要叔叔的眼睛不在,天青的眼睛就能得到有限的自由,使他有膽量有機會把視線拋到嬸子的腰上腿上和別的生動處,深深淺淺上上下下地反覆糾纏。這田野是天寬地闊而沒有先生的私塾,天青自習著人生的學問,將最有底蘊最有趣味的書來天天捧閱。那女人遲鈍些,不曾料想侄子竟有所企圖,自己的每一頁正被個小後生嘩嘩地掀開來。天青最初愛讀的,恐怕是從後面看過去的她的撅著屁股鋤地的樣子。如果她知道這秘密,怕要收縮起來,不會那麼欣然翹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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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嬸子,你歇歇,我多拉幾鋤就有啦!"嬸子笑悠悠歇下來,能讓天青感到極大滿足,鋤片子頓時拉得生風。他喜歡給嬸子表演,讓她看看他有多麼強壯、多麼仁義。免不了給一番誇獎,也免不了遞汗巾和水罐給他,天青就被快樂託得飄起來,覺得苦乏的日月真好,嬸子真好,自己真好,連叔叔也是好的了。楊金山活該倒黴,眼看侄子一天比一天勤快,白天做活勇猛,夜裡不用招呼就爬起來喂騾子,他竟不加考究地逢人便誇:"這孩子曉得事理了,出息了!"確實曉得事理了,但是天青把玩的事理要豐厚活潑些,不像他叔叔考慮得那麼簡約。天青得到快樂,得到更多的卻是憂愁。讀書讀得生厭,他便迫切地需要行動了,身坯裡湧出雜亂的號召,卻不給一絲明確的指示,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自己的手腳。炎熱的夏夜裡把自己赤條條地往破葦蓆子上一摔,翻來覆去地烙餅,手指頭不免舞些鬼使神差的勾當。一夜復一夜,不論醒著還是睡著,天青腦袋裡亂紛紛的全是破碎的夢,美夢。夢裡難言的景象每覆滅一次,他的悲哀就加一層,彷彿在與嚮往的人和事做永久的訣別。他不相信自己能夠確切地完成那件事。在白日夢裡做得如醉如痴若顛若狂,在真日子真地界裡卻根本做不到,他甚至不敢用調皮的目光看她一眼。她終日籠罩著仙氣,一舉手一投足都引來他幾乎沒有理由的敬仰。她耳後髮絲裡那塊蜘蛛似的黑痣,讓他崇拜了足有半年,以後他又看上了她扭頭看東西或說話的樣子。不是具體器官,而是一種籠統的神態讓他喜歡得不行。每當她由於各種因素扭過頭來,那條扭曲的脖子和一高一低的肩膀就讓他心靈抖動,想甜蜜地哼哼一下,就像接受溫存的撫摸似的。外人沒有發現楊天青吃飯睡覺走路幹活兒的模樣與以往有什麼區別,每天從村巷村口過路,總是那幾個曬陽兒的老人評價他。今天說胖了,明天又說瘦了且高了,他們似乎把握著小後生的許多體態變遷,然而即使飽經滄桑的人也沒發現這個忠厚仁義的年輕人已經走火入魔。只有楊天青明白,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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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降臨的是又一個初秋,天青依照叔叔的吩咐給廂房的火炕整理煙道,不暢通的地方太多,索性把整個炕面和煙囪底部全給刨開了。山牆原本就和煙囪壘在一起,煙膛子一塌,很結實的牆竟也牽連著露出拳頭大的一個白洞,透亮了。天青起初沒有發現它的意義,他專心致志地清掃堵塞了煙道的柴草灰,直至那個露洞的另一邊傳來驚心動魄的聲音。不知聆聽了幾秒,他的臉騰一下飛出了紅霞,腿肚子抽筋似的抖起來。不知又過了幾秒,一個重要的決斷迅速完成。他像貓一樣從坑凹不平的炕道爬到山牆跟前去,又像賊一樣把蒼白的面孔貼近可供*'望的神秘洞穴。反應過於敏捷,動作也太露骨,這些都令人羞愧,然而楊天青完全陷入了恬不知恥的狀態,只想切切實實地張望一下而已。這個望一眼的慾望已經把他折磨得太久,也把他折磨得太殘酷了。他弓在炕角,沒有呼吸,沒有動作,好像在積聚力量隨時準備子彈出膛似的射過牆洞,一下子擊中目標。
二
| 那種聲音又持續了片刻,但楊天青什麼也沒看到。角度有問題。山牆外面是豬圈,也是一家人排洩的場所,人或站或蹲的部位在圈門附近。那個新生的小洞恰好嵌在死角上,只能看到豬圈的一部分,只有豬而沒有人的那一部分。天青卻不肯離開,頭皮和額頭因為調整姿勢而交替磨擦廢煙道的石頭內壁,滿面星星塊塊地塗了柴草灰,像一頭野性即將發作的惡魔。噴濺的聲音還是終止了。接著是肢體伸展和擺弄衣服的聲音,再接著是跨越圈門和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踏踏走路的聲音。它沒有任何猶豫地響到灶間裡去,靜了一會兒,又沒有任何負擔地愉快地朝小廂房響過來了。女人邁進門坎,在屋頂底下炕道上邊看到的是個類似山神廟裡的泥胎似的東西。天青用直挺挺的脊背抵著那面牆,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像半截枯樹幹搭在炕土上邊,是個非常倉促也非常可疑的姿態。女人的欣賞不深入,只淺淺地笑了笑。
"咋弄個包公相哩!不會幹輕些?""嬸子……麻地的活兒淨了吧?""麻棵子生得粗,不好割,還立著小半坡哩!你叔晌午不回來,讓我把飯送過去……缸裡沒水,你歇口氣挑一擔咋著?" "我挑……"
"歇歇就去吧。"
"我去。"
"到水泉把臉擦洗擦洗,看髒的!" "……我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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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天青嘴巴子應得利索,就是不能動彈。僵硬的身子已經鬆弛下來,可牆壁上似乎仍有一隻手死揪著他不放。女人疑惑地看看他,以為累煞了,又遞出一個微笑便走出去。天青軟綿綿地下了炕,沒忘記摸一塊壘石把那個不要臉的洞洞塞住。擔起水桶往水泉慢慢走,老覺得嬸子蜜一樣的笑裡有那個鬼洞洞的原因,羞慚得心都要從嘴裡蹦出來了。不久便釋然,深感那是個天知地知的秘密,用不著責怪的。等著聽到水泉潺潺的流動聲,他早把驚恐忘到腦後,並且極迅捷地想著另一種水的音響了。
山泉從岩石縫兒裡滲出來,積成磨盤大的水池,又從四周溢位去,亮閃閃地注入谷底的溪流。天青舀滿了水桶,然後把整個腦袋扎進透明的泉眼。水很涼,激得頭皮和五官一塊兒疼痛起來。他像兒馬一樣嗖地昂起下巴,嗷嗷地吼了幾聲,聽憑臉上的水珠沿著脖子往下淌,打溼他的衣襟和衣領。他撩起袖子擦臉,看見了嬸子給他打的補丁,平時不在意,而今卻以為那舊布就是花朵,密匝匝的針腳便是奇異的花邊兒了。
| 那天后晌,天青使炕道通暢之後沒有來得及幹別的。山牆和煙囪的修復推遲到第二天。麻地裡有不少活兒需要掃尾,漚麻的池子也沒有掏好,金山夫婦一大早便離了院子,剩天青一個人愁眉苦臉地攪泥巴砌牆。不是沒幹過泥瓦活兒,可這道牆似乎特別難砌。石頭跟石頭不接縫,泥也稀溜溜地粘不住,瓦刀哆哆嗦嗦地竟險些砍了手背。楊天青止不住心猿意馬,可是好歹把該壘的都壘起來了,在工程的細節上還體現了自己的創造。他在豬圈那一邊的外牆上釘了五個棗木楔子,把屋簷下亂擺的鏽梨、破筐、爛簍統統用繩子繫了掛在那兒,透出一種說不上來的合適和整潔。叔叔見了這個發明,不僅不挑剔,反而很愉快地看著吊在半空的破爛,對天青言道:"你咋日弄的哩!不賴!多砸幾個樁樁,把狗日礙眼的玩意兒全吊上去曬著。"天青顯得過於靦腆,經不住誇獎似的。楊金山和王菊豆都沒弄懂,侄子那是做賊心虛,地地道道的做賊心虛。他們讓他騙了。他在第一回合就讓他的對手吃了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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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三天後的一天凌晨,楊天青藉助黎明前的昏暗和積蓄已久的膽量,把炕裡角靠山牆豎著的糧食口袋往左挪了半尺,把另一條一模一樣的糧食口袋往右挪了半尺。他手持瓦刀把一塊馬馬虎虎的牆皮磕了下來。他摸到了像瓶塞子一樣的可以活動的石頭,形狀很熟悉,但他沒有立即拔它。這個沉甸甸的陰謀使他不能不謹慎從事,況且那種渴望也讓他害怕。公雞正準備第三遍啼叫,嬸子尚未起身,圈棚裡有那頭豬的酣聲。時間尚早,做不做揪心事,還不是來不及細想。天青的思索仍舊沒有得到明確的結論,他一邊詛罵自己,一邊把那塊瓶塞子或小抽屜似的石頭拔了下來,小股秋風挾著豬圈味道直撲上他的面孔。他什麼也不看,倦懶地鑽回被窩,捧著腦袋繼續思考。他不擔心角度問題,那是細心測量過的。他也不擔心敗露,內孔有糧食口袋掩著,外孔隱藏在裝爛棉花的破筐後面,視線的通道是筐壁上的殘洞,在外人眼裡絕不會察出破綻的。他不擔心這些外在的瑣事。他疑慮的是自身。如此下作是否對不住美麗的嬸子?看一看果真會舒服嗎,更不舒服了怎麼辦?喜歡一個人是否應該只看她的臉而不要冒犯她別的地方?嬸子讓他看不夠想不夠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前世生了緣分?天青不停地問自己,也為自己找著理由。他的自問遠不到清晰的程度,他伏在小廂房光滑的炕蓆上思緒紛紜,像在腦子裡煮著一鍋爛粥。他想像老天爺,想像山神,但它們並不打算救他,只有嬸子在腦海裡親切地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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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天青一直合不上眼,聽天由命地瞧著正在退去的夜。黑色藍起來,藍得不穩固,頃刻之間就淡了白了,一切都清清楚楚地重新回到眼裡。
北屋的門軸響了幾聲,沒有咳嗽,因而肯定不是叔叔,楊天青箭上弦刀出鞘似的緊張起來。她走到院子裡了,開啟雞窩了,走進灶間了,把柴禾扔地上了,她朝豬圈這邊走過來了,她的腿碰響圈門的木柵欄終於跨到站到蹲到那個奇妙的老地方來了!
楊天青呼吸不暢,覺得自己正在死,靈魂已從腳心逃了出去。他披著一角被子,緊緊偎著糧食口袋,把一隻瞪得發麻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向透亮的洞穴逼近。目光穿透山牆和牆外掛著的破筐頭,劈開早晨淡淡的薄霧,閃電般地照亮了一個陌生新奇而又無比鮮豔的世界。擁有這世界的無意中敞開了自己,讓初涉而稚嫩的驚詫於它的高低和它的黑白,且讓他為一些形狀和顏色而深深迷醉。它不該是這個樣子。它理應是這個樣子。因為它不可能有比這更適宜的樣子。天青終於讀到了最隱秘最細緻的一頁,震驚得眼花繚亂。緊張中得到一些滿足,卻留下更多的不懂,不懂蔓延開來,使他對自己膨脹的身體也不大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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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天青的感覺是飲了一缸烈酒,薄臉皮紫了足有十天。他見人耷拉腦袋,不愛說話,出門進門像飄著一條影子。做活比往日更狠,也更有耐性。金山兩口子拾掇一天秋菜的工夫,他一個人去落馬嶺刨淨了小一畝的山藥,還把幹秧子全數背到豬圈漚了冬肥。金山往清水鎮運秋糧換錢,徒手趕一匹騾子。天青背一架糧食跟著他。騾子前晌到,天青晌午剛過也到了,肩上的分量一上秤,比騾子馱的少不上一寸秤桿。叔叔在攤子上買大餅喂他,這不言不語的侄子吞起來就沒了斤兩,胃口壯得讓人不放心。長輩似乎剛剛發覺,眼前的後生至少高出他半頭,眨眼間生成一條大漢了。可喜的是性子越來越溫厚平和,只是常常愣呆呆地看山看雲,心事彷彿很沉重。金山也不去探討,以為這孩子有些愚木,於做活無礙便無須理會了。他不知道這侄子討了他多大的犧牲,他當然更不知道在小廂房徐徐展開的那個陰謀,和他最珍貴的一份財產所處的微妙而危險的處境。他實實在在地大意了。
| 因為勞累,天青睡眠的聲音很大,咬牙、打鼾、甩胳膊、吧嗒嘴唇。然而這並沒有妨礙他不時地選擇一個恰當的機會來重溫賞心悅目的舊課。體態輕盈的王菊豆無意地配合了他,而且似乎準備無限期地配合下去。就像村中老人們屢屢到山神廟燒香磕頭一樣,天青找到了最令他神往的膜拜儀式。他侵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靈魂也隨之昇華。他的悟性來自視覺,由飢渴而至放肆,由放肆而至虔誠,最終知道了喜歡一個人不僅是喜歡她裹了布衣的表象,而且要喜歡到絲絲縷縷,包括每一塊皮和每一根毛髮。天青對嬸子的喜歡不知不覺間已經達到格外純粹的地步,無可挽回,也不可救藥了。他正在逐步地忽略叔叔的存在。
楊金山照舊在女人身上磨他的功夫,一如既往地做著關於兒孫的老夢。王菊豆則疲乏了,為自己也為男人悲哀,好在日出日落無比倉促,使她沒有多少機會閒散和嘆息,她把身心全部交給了維持家業和生命的各項活動,極本分的。
那是些平靜的日子。日本人已經敗了,山外或許添了許多熱鬧,洪水峪卻沒有大的事件。老八團由北山樑翻過來猛虎一樣往南嶺開拔,路經村子連個短歇都不留,氣昂昂地走了過去。民兵隊招呼各家備水備乾糧伺候大軍,楊金山只讓天青拎去一桶燒開的泉水,女人想烙幾張餅卻讓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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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顯你家富足?咋就沒個心肺!"他立在道邊看那強壯的隊伍,看得無趣了,就攔住一個喝水的兵,想問問。
"日本人踏實了?"
"踏實了!"
"真走了不成?"
"滾他孃的蛋啦!"
"……哪個來?"
"啥?"
"問哪個來哩!"
"眼下不是來了。"
八路的下巴上淌著水,晃著大槍竄出去了。這兵也就是天青的年紀,眉眼生得怪紮實。前妻如果有本領,生一東西給他,總該有這麼大了。可惜她竟是個廢物。真有這麼威猛的兒子,他絕不會送他去吃軍糧。終歸是沒有,什麼也沒有,想到這一層金山那顆心就痠麻了。扭過腦袋看到菊豆在摸索一個女兵的袖子,腸子裡的邪火嗖的一下便燎上了頭頂。看她一臉賤氣,不確確鑿鑿也是個廢物麼?
"給我回家!飯煳到鍋上老子宰你!"菊豆刷一下白了臉,哆嗦著離開了。女兵或許認為她是兒媳婦,是女兒,然而都不像。一邊的蠻橫和另一邊的馴順完全昭示了一種關係,那是鄉野亙古難變的牢固組合,任何力量都無法搖撼它的。
天青紮在人堆裡,用充血的眼睛盯著他的叔叔。嬸子屈辱的背影傷了他的心,連老八團新奇的槍炮也無意端詳了。
"咱們看誰宰了誰吧!"
| 他在心裡把這個怒吼扔給他的叔叔。她是他的神。看哪個敢碰她!十七歲的楊天青頂著一顆亮晃晃的禿頭,準備一躍而起了。
"天青,有啥看頭兒?家去喂喂騾子,先到老喬家把借的簸籮討回來。孃的,別人的傢什咋就使不夠,不開眼的東西們……"天青聽到叔叔的吩咐,不知怎麼就軟了下來,剛剛挺起的勁道一下子就洩了。他乖乖地繞進了村巷,去完成家長的指示,模糊地想著那張受驚受辱的俏臉,胸口有些疼痛,眼底也悠悠地湧起了大股的潮氣。
他仍舊是個孩子,裡裡外外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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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平靜的局面一直維持到土地改革。世上不乏因禍得福的人,小地主楊金山卻是因妻得福。賣掉二十畝好地換來一場二婚,最初多少也心疼,做夢也沒想到此舉使他失去了做地主的資格。婚後在女人身上貪心了些,為了遲遲不來的兒子付了太多的力氣,家業不僅沒成長反而生了敗相,這又使他連富農的成分都攀不上去了,小地主搖身一變成了上中農,這福氣能說不是女人換來的麼?遠在史家營的老丈人卻倒了血黴。楊金山付的一大包銀洋讓王麻子悉數購置了田產,沒捨得吃沒捨得喝,拘謹的家道眼看著一天天殷實起來了,萬不料眨眼間就成了罪孽累累的惡人。史家營傳來些嚇人的訊息,說是分地那天老地主王麻子昏了頭,掄著一根鎬把奮起保衛他新生的產業,結局是讓人吊小雞子似地拴到一棵核桃樹上,大扁擔拍得暴響,把一條老腿砸得摸不著成段的骨頭,有出氣沒進氣地翻開了白眼兒。事情說大了,但王麻子讓一夥貧農揍斷了腿卻是真的。王菊豆過不幾天悄悄趕回去探望了一次,白髮蒼蒼的老爹已經有緩,而且似乎終於醒過味兒來了,把上中農楊金山罵了個狗血噴頭不亦樂乎!
| "狗日的!我霸了誰?他才是惡霸哩!他霸了我的親閨女……你他娘害苦了我啦!"王菊豆腫著眼窩回到洪水峪,讓細心的村裡人一連幾夜聽到哀切切的哭聲,聽得最愁悶的自然是小廂房裡那個多情的傢伙。金山勸了頭一夜,第二夜已經不耐煩,再一夜便狼嚎似的叫罵起來了。
"嚎不夠!你爹死了我給他發喪,有你哭夠的時辰!不中用的東西……你有臉哭?"天青伏在炕沿上,把暴虐的咒罵接過來,一句一句地塞到嘴裡咬碎了吞嚥。他不明白叔叔何以生那麼大的怒火,然而話裡藏的一些意思總算嚼出了味道。他幫不了她的忙。他詫異那麼美麗的身子竟然不能孕育,更詫異叔叔壓迫了那美好的全部卻仍舊欺侮她、呵斥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傳來一些撕扯的聲音。啪的一響,像是嘴巴。聽嬸子低低的呻吟,是嘴巴無疑了。天青貓似的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又靜些了。叔叔不言不語的似乎在固執地做什麼莽事。
"他叔,可憐我!你就讓我歇過這幾天吧,我哭得腔子裡沒東西啦……" "閉嘴……我剁掉你!"
"他叔……"
"隨你!隨你!楊家我金山這一脈遲早斷在你手裡,你個害人的精怪呀!早知道我那二十畝地就餵了狗,換驢換羊也強過你!" "……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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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狗日的,你存心讓我家斷子絕孫不成?我土埋脖子了,還怕毀不了你!……親親哎,你給我上心些吧……"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過後,嬸子悄無聲息,叔叔卻一邊咳嗽,一邊壓著粗重的嗓門,竟抽抽搭搭萬分傷感地哭起來了。天青蹲在廂房門口,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 靜了。睡了。大北屋像一座墳,夜色是無邊的墳場,星星是茂密的鬼火。天青鑽進被子,覺得是躺入了棺材,四周散發著腐爛的氣息。是豬圈的髒味兒正灌進來。他想到牆上那個彆彆扭扭的破洞,也有哭的念頭了。繼而想到隔壁那頭豬睡得是那麼平穩大度,就把湧到喉頭的哀聲咽回了肚子。他咬著牙,要給自己爭口氣似的。睡夢中的景象黯淡了,早晨醒來,他的話比往日更少些,看人看東西的目光露出兇狠的顏色。長輩和同輩們在村巷裡遇到他,得不到多少問候和親近,都說這後生讓他親叔使喚呆了,像金山一樣成了不合群不入套的怪人。有眼光細緻的出來提醒,說他從小心事就多,靈巧勁兒跟全家一塊兒葬在玉石溝裡了。這是個不敢隨便招惹的坯子。然而老人們覺得孩子委實可憐,金山待他應當公道些,不該丟下活兒讓他死做。像牲口一樣累他,多壯的人也要木訥了。他們不知道,做活的時候天青最愉快,常人承受不住的勞頓能夠使他忘掉一些事,恨和夢想也隨之淡些。有人填喂草料,做一頭像青騾子一樣的牲靈也是不錯的。天青是金山家的牲口,他自己明白。王麻子的女兒是金山家的另一匹牲口,他同樣明白。他愉快而冷靜地做活的時候,把這些明白按在心裡,等待那個暫時還看不見的爆發的日子。騾子能踢死人,桑峪不是有個給大戶放馬的光棍兒被踢死了麼?老八團一個號兵不是讓繳獲的東洋馬踢傷,最後死在去南嶺的路上了麼?這並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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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漫長的冬日裡,天青趕著叔叔的寶貝騾子去清水鎮拉腳。不是第一年做這個生意,熟門熟道,叔叔已經不擔心騾子會有什麼閃失。叔叔端著一碗薯幹酒,一邊喝一邊數給他幾個小錢,看著他怎樣費勁兒地把它們塞進腰裡。金山蒼老了,眼神兒卻依舊精明。放走了天青,宅院會冷落,但是這對他長久而無效的努力可能要好些。他到黃塔李大仙那裡給自己也給女人抓了藥,還沒吃已感到身子裡騷擾著旺盛的陽氣,可以放心地收拾那盤熱騰騰的火炕和那個冷冰冰的娘兒們了,白晝也將失去忌諱。他催促天青快快上路。
嬸子擔著水桶送他到村巷裡,不知怎麼就伸手在侄子的棉襖上捏了一把。天青靠著那匹青騾,目光暈暈乎乎地停在女人小巧的嘴巴上,似乎怕它張開而露出細碎的嫩牙。他是想摸她一摸的,這個從未實現過的願望每一次分別都來強烈地襲擊他,他不知該怎麼做。如果她知道幾年裡他怎樣熟透了她的身體,還會給他老母似的關懷麼?她又捏了他襖袖子一把,村巷裡沒人,天青的兩條腿哆嗦起來,狠狠地扭著韁繩。
"太薄啦!來年讓你叔叔多花幾個錢,我給你厚扎扎絮一件……這衣裳怕要凍著你哩!""我結實,凍一下就凍一下。""攬不到活兒早些回來,外頭生人生臉,咋也不如家裡。" "……記下了。"
| "掙了錢多花幾個在吃上,你叔叔他人貪,你帶回一馱子錢來也喜不了他。吃飽了身子要緊……記清了?""清了。水泉有冰,嬸子你擔水離待著,看跌了筋骨……我走啦。""走吧。遇上惡人長個心眼兒,別讓他瞞哄了。別惦著你叔,家裡有我哩……" "記下了,我記下了。"
天青眼裡的火苗讓嬸子低了頭。這小火苗見過多次,哪一次也沒有燃起來,像一根太潮的木炭。燒不出旺火,彼此間就永遠看不出各自胸懷裡藏的是什麼東西。他給她的是侄子的憨厚,從她那兒得來嬸子的賢惠,而這些都湊不成他想要的那份熾熱。匆匆上路的天青,心裡裝著的除了淒涼,還是淒涼。青騾子愉快地在前頭走起來,他把鞭子搭在肩上,像是被騾子拖拽著離開了冬天的洪水峪,凍硬的山道也纏綿得似乎沒有盡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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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天青給鐵匠鋪馱煤,給糧棧運穀子,也給迎親的外鄉人送喜箱喜被喜衣服。最好的生意是配合新政府的幹部調動,那些山外人騎牲口到偏僻的地方任職,從騾子上爬下來的時候往往塞了太多的錢,使他驚惶而不好意思,好在一五一十還數得清楚。白天拖著兩隻凍腳陪騾子走山道,晚上在大車店的炕上喂蝨子,容不得多少奇想,然而那張臉和那條身子卻是每天都要看到,並且反覆揣摩的。冷冽的寒風裡,她的肉身為他開一朵大麗花出來,讓他恍然嗅到春天的甜味兒。
天青在臘月的雪地裡忙碌,他的叔叔卻命中註定地陷入了一種瘋狂。是從哪一晚開始的呢?人們最初以為是狼的聲音,越聽越像,再一聽又不是了。太陽出來,有人看見菊豆青了一隻眼,腫得像個生南瓜蛋蛋,去水泉擔水時一走一跛,不是腳壞了便是腿壞了。靜了沒幾夜,狼羔子一樣的慘叫又從金山家的大北屋張揚到村子的上空,人們就不忍心再聽下去了。
婦委會一個娘兒們委員在村巷裡攔住金山,往他鐵青的臉上噴開了唾沫。
"菊豆咋了你啦?你殺她不成!""我的娘兒們,要殺要剮隨我!""啥社會了?糟辱娘兒們鬥爭你!" "好歹日不著你……"
| "狠的你!揪出來尿泡臊的看看,你還是個人,你鬼金山還算個人?"老孃兒們嘴快,可趕不上金山舌頭毒。他眯著小眼兒,一嘴黃牙不懷好意地齜開來,絲絲地吐出辣氣。
"美他孃的胎!你男人咋收拾你來?頭髮毛讓漢子扯著滿街拖死狗,是哪個?先把你男人撂躺下再來拾掇我,你聽清了?" "……你個鬼呀!"
婦委會的娘兒們落荒而逃。村裡的頭面人物也來呵斥他,他佯裝一副哭相,要緊的關節就不軟不硬地甩幾句,多有理的嘴也讓他冷不防給噎住了。他的理由反倒佔了上風。
"你孫子抱上了,扯啥清閒?你家娘兒們褲襠利索,不是我的。妥妥搗鼓你的去!我斷子絕孫不礙你們的事,不中用的娘兒們給了你,看你能咋著?!" "你揍她能揍一個出來不成?"
"看看吧,揍出個活的,我給她做貓做狗,揍不出活的,圖個樂子!我虧不虧?老子一輩子白活虧不虧!" "打壞了,村裡有法子治你!"
"崩了我才好!我活夠啦……"
話說到這個地步,金山竟能彈幾滴眼淚下來,別人也就無話,覺得不可妄猜他的心地,無子無後到底是大悲哀,可惡中便有了可憐與可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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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臘月將盡時節,楊金山張羅殺豬的傢什。好簍子好筐都盛了別的物件,他就想到山牆上吊的那個爛筐,以為裝個豬頭和一團下水是足夠的。他舉著鋤把子將它挑了下來,無意中見了那個洞。他不認為那是個有卑鄙意味和侵略意味的洞穴,一塊牆石歪歪扭扭塞著它,看上去不過是一塊剝落的牆皮罷了。它剝落的部位是那麼奇巧,竟沒有引起他的疑慮,可見人的警覺多麼有限,而人的提心吊膽和戰戰兢兢是多麼沒有必要的。大約是那塊牆石塞得有點兒慌亂有點兒歪斜的緣故,金山不想讓它掉下來,於是多此一舉地跳上廂房的土炕,要把它擺弄得順眼一些。每年都和天青抬著秋糧爬到這個地方,他不曾注意牆角落有什麼缺陷。天青怎樣費盡心機地掩護了它,又如何數百次成功地利用了它,是與他完全無關的謎。他在前臺,天青在幕後演了些什麼,向來不知道,似乎也沒有知道那些古怪事情的眼力。他心平氣和地拔掉了抽屜似的石頭,把眼睛湊過去,不由得大吃一驚。不是有所醒悟,而是在蝕空了牆灰的石頭縫兒裡發現了一堆嫩紅的小老鼠,崽子們扎堆的蛆一樣,讓他看了肉麻。他伸手把它們撥拉到豬圈裡去了。氣急敗壞的樣子讓人疑心他在嫉妒老鼠子孫的興旺。如果此時王菊豆恰好在豬圈裡蹲著,可能會啟發他的智力,給他一個明白。但是牆外沒有人也沒有聲音,他就認定了那洞無非是一個洞,不是人為而是老鼠製造的。離煙囪近,離糧食也近,的確是個不愁飢寒的好去處,老鼠的行為和金山的判斷就這麼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了。他毀了它們的好夢,到底勝了它們一籌,輸掉的是什麼,他和老鼠有著一樣的無知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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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二十八,在外拉腳的楊天青返回了洪水峪。溪流上腫著寬厚的白冰,騾子踏上去砰砰地打滑腳,他小心地把它牽過去,沒走幾步就發覺水泉那邊有雙眼睛在看著他。他鬆開韁繩,繞著結冰的石頭臺階慢慢向她走去,她把花布罩衫扔到水泉的冰洞裡,兩隻紫胖的僵手在胯上腰上搓來搓去。她抖出了一線微笑,下牙露出黑晃晃的豁口,少了一顆,不只一顆,她的笑已失去往日整齊的模樣。他站住了,又在她白白的額上見到一塊青傷,在她粉粉的腮上盯出一塊鼓出來的紫腫。他眼神兒零亂起來,知道他不在的日子家裡出了大事,那個哀笑把底細透給了他。
"天青……咋不捎個信兒就回來了?""都是西水那邊的生意,見不著熟臉。嬸子,你這是咋啦?""初五回史家營,洗洗衣裳,髒了半冬,看孃家人笑話我……你先家去吧。" "你的臉咋啦?"
"沒啥憐惜,自家不長眼,擔水叫冰滑跌了,我洗淨了就回去……你叔他殺豬哩!""說妥了來年殺麼,咋又急了?""殺了好。日子咋過也是個過……" "你的牙磕崩了?"
"我把它吃到肚兒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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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嬸子想笑笑,卻突然紅了眼圈,兩汪淚凍得顫顫的不肯掉下來。天青找不到話,跨過去要幫助把冷水裡泡的衣服拎上來,讓嬸子攔住了。兩隻手碰了嬸子凍紅的胳膊兒,鼻腔裡不知怎麼就泛起了酸楚,心也疼得縮緊,目光死死地留在那些傷上。
"看你瘦的,這一下有肉吃啦!聽聽,那豬哭它的命哩。"嬸子說著便低了頭,大顆的眼淚終於冰粒子似的砸進了泉水。那頭豬高一聲低一聲地嚎喪,天青邁進宅院,發覺它已經在小炕桌上躺好,除了開開合合的長嘴,繩索完全地固定了它。它用最後的力氣給自己唱著暴烈的輓歌,叔叔站在它腦袋旁邊,在襖袖子上得意揚揚地慢悠悠地蹭著那把刀,讓它唱得盡意些,長久些。叔叔整個人在天青眼裡顯出了十二分的毒辣和野蠻。他敲掉了嬸子的牙,傷了那張俏臉,還不夠,還洩不掉殺氣。他急等著見血的樣子,讓天青看了嘔心得慌。
天青拴好騾子,別的不幹,先把錢遞過去。叔叔將一疊花花綠綠的紙幣抓在掌上,沒做什麼表情。
"多少?"
"你數吧,就這些。"
"歇歇腳,儘早幫我拾掇了它。" "這豬沒起膘哩。"
"人也要膘不是,讓它養養咱吧!" "殺了可惜。"
| "你不吃咋的?達摩莊來人說西水那邊有劫道的,沒撞上吧……那騾子咋看著瘦了?"天青不聲不響地走進了小廂房。都瘦了。人瘦豬瘦騾子瘦,叔叔的老臉長刀似的,瘦得近乎走形。鬼知道他都累了些什麼,暖暖的冬炕竟蹲不起膘來。
"你幹啥去啦?趕集了不成?一件爛衣裳就刷不夠!瓦盆藏襠裡了?快找!等著盛血哩。整日哭咧咧的,我拿鎬把子掄你!還不快些,你抬臉看看日頭。"叔叔這是跟嬸子說話麼?天青蹲在廂房地上,脖子上的大筋一勃一勃地彈起來。他在外奔走的時辰,家裡確乎出了事了,嬸子身腰如舊,可見還為那件老事,但叔叔的口氣裡有往日不曾流露過的厭惡,似乎那女人是個必須切齒痛恨的仇敵,要隨時準備給予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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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叔叔在吆喝,用刀面啪啪地拍打那頭閹豬的肚子,逗得它更高亢地嘯叫。尖刀不理會這個虛張聲勢,在空中劃了美麗的圓弧,筆直地沿著脖腔刺了進去。豬哽咽了一下,留出片刻停頓。天青按牢晃動的豬頭,無意中抬眼,看到嬸子散了架似的彎下腰身,竟癱坐在北屋的門檻上了。快刀嗖一下抽出了血漿,在瓦盆上呼啦啦濺出了黑紅的扇面似的瀑布,門檻上那張臉映照了生動的血色,顯出死一樣的蒼白。豬發出奇大的慘叫,不久便衰微,旋即轉入一種樂天知命的安詳。叔叔傲然地覺得那紅水淌得有失洶湧,復又挺刀直進,扎進了溼淋淋的血口子,在心的位置上橫翻豎攪,把拳頭和小臂澆滿了滴滴答答的紅粒子和紅條子。叔叔還笑,揚著亮晶晶的額頭招呼女人來給他抹汗,抹淨了又吩咐將薯幹酒斟一盅端給他喝。女人軟得持不穩八錢酒,哆哆嗦嗦地把酒喂到他鬍鬚上,相就的功夫,又喂到下巴上去了。叔叔居然不惱,攤著兩隻嚇人的血爪子哧哧地笑起來。暴虐的殺害使他嚐到十足的快樂,目光裡脹滿了陶醉,看豬看人幾乎不存什麼區別。天青的後脖頸觸到了嗖嗖的冷氣,眼中的嬸子也抖得更加分明,好像頭髮上纏了一隻手在不快不慢地搖她,篩她。
| 豬頭齊軋軋地割下來了,天青端著它,看看它的眼,脫離了肉身,眼卻開著,嘴也開著,舌頭上淌出了一些粉紅的氣泡,給他的手指塗了更多的粘膩。他讓火燎了似的把它扔進了破筐,這個盛器讓他盯了很久。他恍惚領略了騰騰殺氣中的一個原因,不敢肯定,就牢牢地監視那把刀的走向,在豬的屍體上擺出更兇的樣子給叔叔看,險些將一條豬腿活活地扯下來。他殷勤地配合了叔叔的殺伐,又示威似的將前襠的兩隻蹄腳咔叭一下劈裂,驚得掌刀人連連唏噓讚歎。
"小子,有勁道!"
"天青,讓讓!看刀閃了你……"天青不肯罷手,甩了小棉襖,攬繩索一樣抽出了一團大腸,水靈靈青鼓鼓地繞了粗臭的一臂。舉止雖然殘忍,懸著的那顆心卻悄悄降下,曉得叔叔的逞威不是對著自己來的。然而嬸子身上依舊纏著一隻手,固執地搖她,篩她,使她不能翩翩地行路。似乎她的筋骨和魂靈已經跟隨那頭畜生一併給人殺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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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紅紅白白的肉朵子在屋簷的鐵勾子上凍了起來,濺了血的宅院再度清冷。除夕晚上,肉吃到嘴裡來了,天青用舌頭把軟嘟嘟的白膘子捲到肚子裡去,仔細地端詳守著炕桌的另外兩個人。嬸子吃得很小心,緩緩地以牙齒切割,半天不曾咽一下,叔叔的嘴發出連貫的吐嚕吐嚕的聲音,像吮麵條一樣將大塊的肥肉吞下去,他飲酒時嘴唇的動靜活似轉著一根乾燥的門軸,吱吱呀呀響得十分古怪。眼看吃得差不多了,叔叔竟然搖頭晃腦地哼哼起來,沒完沒了地重複著一個意思。
"我那親孃哎!"
嬸子挪他的酒杯,他很清醒地一把奪了過去,潮溼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屋檁。
"我那念兒疼兒的娘哎……"
暈乎乎的似乎要唱,只是找不到一個確定的調子,便用兩隻乾枯的大手啪啪地拍擊大腿和膝蓋。
"我那打了兒罵了兒蹬了腿兒的老孃哎……睜眼看看你的絕戶兒子吧……娘哎!"除夕的燈影裡面,飄蕩著燒不透的煤油味兒和啪啪的拍打大腿的聲音。天青吃不下去了;肚子裡的東西急著要翻上來。
半夜時分,睡在廂房裡的天青猛然聽到一聲尖嚎。不像人,可也不像狼,他扣在枕頭上緊張的分辨。等新的一聲嚎叫傳來,他終於判定那聲嘶力竭的是他嬸子,慘號後面擴充套件著是他叔叔無聲無息的絕望,和一種非人的殘酷的暴力。
| 天青摸出廂房,光著兩隻大腳潛到大北屋的窗戶底下。他像慣於夜伏的猛獸似的蹲在黑暗裡,兩眼霍霍地放光。他記得斧子就在臺階附近,剁豬蹄時用過的,悄悄摸了一遍卻沒有。還要摸索,光腳適時地踩到了鐮刀柄,冒汗的大手哆哆嗦嗦地抓緊了它。
"他叔……你要擰死我啦……""祖奶奶!你舒坦了吧?我日你祖宗十八代,這一回你可舒坦了吧!" "……我不活哩!"
"便宜!你個掐不死咬不爛的貨!叫……你叫……還叫不?我整不軟你我就不是個人!我日你……"不知施了什麼手段,女人的半聲尖叫讓個軟軟的東西塞住,化成唔唔吭吭的渾沌。炕沿上又發出咚咚的撞擊,似乎在揪著一顆腦袋遊戲似的磕著了。叔叔得趣地大喘,在炕蓆上不停地翻來覆去,就像不停地掀著一條裝滿了糧食的破麻袋。
四
見識淺薄的楊天青腳掌冰涼,不知如何是好。當他確信聽到了笤帚疙瘩或燒火棍在肉上的抽打聲,滿腔怒火再也無法按捺,發瘋地掄圓了粗壯的胳膊,把整個身子都帶得蹦跳張狂起來。鐮刀削掉了懸在屋簷上的一塊凍肉,又閃電似的舞出耀眼的白光,狠狠地錛進了北屋的榆木立柱。屋裡霎時安靜,打的聲音和捱打的聲音都不響了。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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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天青不答,腳下石板地的冰涼已經穿透了他的身子,心和腦袋一律變得僵硬。
"誰?"
"……我。"
"天青麼?"
"……是我。"
"騾子餵了?"
"餵了。"
天青挪著光腳,眼珠機警地轉動起來。
"嬸子病了麼?"
"沒啥……心口疼,想是吃差了。""別是急症吧?我到黃塔請人來看看好不哩?小心耽誤了。""不著忙……這陣兒踏實了。" "我去睡啦?"
"……睡吧。才是啥東西響來?嚇煞。" "黑燈瞎火的,誰知啥哩!"
天青回到廂房,怎麼也睡不穩,在炕蓆上盤著兩條腿想心事。沒有扳下那柄鐮刀,是想讓施虐的人仔細看看它,讓他明白到底是榆木樁子硬還是自己的腦殼硬,再向女人下狠手時也好掂量著些。往深處思謀思謀,又覺得這個警告不太牢靠。他擔心超出侄子的身分,給叔叔找到把柄,更擔心女人有所提防,將他視為心術不軌的歹貨。後半夜,憂心忡忡的楊天青再次溜出去,從房柱上撤下了鐮刀,把削到地上的那塊豬肉也拋向屋後鄰家的舊房基裡去了。他先前的憤怒已經無影無蹤,甚至希望寧靜的大北屋再生出驚人的響動來。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個人一促一緩一壯一細的睡聲吹在灰白的窗紙和窗欞上,在窗外人的心裡勾出無可名狀的慾火和空虛。
| 那年洪水峪成立了互助組。那年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件。大年初一的凌晨,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在小廂房燒得不熱的火炕上輾轉反側,在思想裡擁抱一個近在咫尺的女人,直至曙色微明。
雄壯的太陽緩慢地熱騰騰地升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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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上中農楊金山五十五歲的時候跨進了一生最悲哀的歲月。終於不行了。瘋了似的折騰自己炕上的人,全是因為對這個不行有了一天比一天強烈的預感。往地裡背百把斤的一簍肥喘得賽過風箱,鎬頭舉不過十幾下就腰麻腿酥,都是成人後不曾遇到過的難堪事。無法忍受的大難堪是在被子底下,完滿的配合已經做不到,忽一日就連勉強的交接也撐不住了。他乞靈於花樣翻新的襲擊,試圖以淋漓的毆打找回失掉的希望和愉快,它們卻更迅速地離他而去,只給他留下一些欲哭欲死的怪念頭。隨便擰緊哪塊白肉,或者抬腳將她自北牆踢至南牆,他覺著那是打著自己。女人挨殺似的抽搐著叫喚,便是替他向不公平的日月鳴冤了。尋死覓活的女人轉嫁了他的絕望,他喜歡揍她,專撿她料不到的地方和料不到的時機揍她。她眼神飄忽戰戰兢兢地在他眼前走過,使他體味到自己的強壯,短時間忘掉那種種的不堪和不行。女人已經不是女人,沒有器官也沒有韻味,只是乾巴巴的一團骨肉,是他下拳腳的地方。他待那匹騾子反倒好些。他待天青也不賴,厚道的侄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騾子更讓他省心。許多把柄滑過去,一向不理會年輕的後生是個什麼威脅,更不知道那雙眼如何在女人身上狂奔疾走。如果他後腦勺上生了眼睛,或許會看清侄子那張木呆呆的臉面,上邊寫滿了要殺掉他的意思。誰在誰的掌心裡攥著,兩個男人裡至少有一個還在糊塗。事情外邊的女人,則是長久地糊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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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一個日子,一家三人在地裡間苗,山樑上悠悠地蕩著暖風,掃得人身心睏倦。菊豆中途回家做飯去了,叔侄倆一前一後蹲在棒子地裡,很細緻地做活,使零亂的青苗群漸漸地疏朗整潔起來。叔叔不耐做,不到晌午就歪到地邊的草地上,昂著下巴曬開了老陽兒。天青蹲在田裡不肯歇,叔叔就隔遠地跟他說活,一邊說一邊用痰水去淹草坡上亂爬的螞蟻。
"天青,桑峪那個大腳娘兒們見過沒?" "見過,姓張吧?"
"張家的老寡婦……她是媒婆子。" "知道。"
"我前天裡在老喬家見她口來。" "唔。"
"她扯天扒地要給你說一個。" "……誰?"
"沒吐口就把她回絕啦。"
"嗯。"
"我養你這些年,叔的難處你心裡怕亮堂著哩!做誰的兒隨你,做哪家的姑爺隨你。好歹是我兄弟的種。家裡日子緊巴,日後寬暢了,你想咋辦就咋辦……你說哩?" "說不來……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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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踏實幹一年,看明年村裡肯不肯給咱家分戶。你自己單過遂心些……我給你錢辦事,多了少了的別怪你叔。你叔白活一世,留什麼也沒用場,早晚都是你的哩。""我另立戶自己掙,你的留給嬸子吧。""給她不頂給了畜生!我前腳走她後腳就得招一個來。我金山的血脈斷就斷自己手裡,斷她手上我咽不下這口氣!狗日的咋還不送飯來……把他孃的狗腿當柴禾燒了不成?"金山爬起來NB327望蛇一樣繞在山崗上的小路,白白的道上沒有人,只印著稀落落的樹影。晌午過了,日頭有些歪,影子也悄悄地傾斜。菊豆的青襖終於從嶺後閃上了空蕩蕩的石路,張惶地向田野滑過來了。金山呼一下彈起身子,見了獵物一樣向來人撲過去,把她截在遠遠的一個山凹裡。天青沒有跟上,緊張地站到高處,想看得清楚些。聽不到叔叔在吼什麼,嬸子一味地後退,已經退到草地上去了。天青看到裝吃食的小籃子在坡上滾,接著看到嬸子在坡上滾,叔叔跳大神兒似的追著踢著。叔叔咆哮了片刻,在嬸子背上踹了最後一腳,便匆忙地竄回道路,一股黑風似的往村裡捲去。嬸子低頭坐在草裡,長久地撫著脊背,又踉蹌地去尋找滾跌了的小籃子。天青把狂亂的心跳壓穩,要把看到的這些都忘掉。等女人將吃食送到地邊,在背後哀哀地隱泣抹淚的時候,他正裝模作樣地伏在半尺來長的苗叢裡,仔細地清除爭肥爭地的廢苗子和長勢迅猛的雜草。他只給她一個沉默而無言的脊樑,半天不肯轉身。女人淚眼蒙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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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吃了再幹……"
"你先吃。"
"……我不吃啦!"
女人猛烈地抽搭起來。天青停了手,看著腳下的地,還是遲遲不肯回臉。
"你咋了,嬸子?"
"天青……我把話先撂給你,你叔他遲早殺了我!日子沒得過了,你見啥聽啥給史家營捎個信兒。別攔他!讓老東西殺了我吧……我不指望活哩……" "我叔他脾氣賴。"
"他可是個人?你叔他可是個人?我屈呀!天青,我受他的你也受他的不成?親侄兒哎,你跟嬸子交待交待,我在你們楊家可怎麼活?我遲早給他打死,我受不下啦……"嬸子噎了氣,哭得十分艱難。天青抱著腦袋,找不到妥帖的話說,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跑過去把不幸的女人攬到胸口,讓她滔滔地哭個順暢。頭一次聽到她悲切的傾訴,竟有這麼多話給他,使他明白女人離他不遠,伸手便能抓到,也使他更恐懼地遊移於侄子的本分,不知道後面等他的是些什麼。
眼前的黃土點點滴滴地溼潤起來,已經更沒有法子去看她。背上熱辣辣地燃著一堆火,想必是她紅腫的眼在看著他了。
"天青……趁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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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就吃。我去一下……回來就吃。"他佯裝解手,匆忙地翻過棒子地前面的山包,找棵樺樹靠著蹲下來,眼裡憋的水刷刷地洩到臉上和衣服上。他撞那棵樹,咬一塊樺樹皮含在嘴裡,把奔湧的悲聲完全地堵回肚子裡去,一點兒也不給她聽到。他深深地觸到了一種奇大的悲慘,是她的,也是他的。
金山不見蹤影。他打女人的藉口原本是因為送飯遲誤,女人告訴他騾子臥在槽裡不起身,也不吃東西,他的藉口就換了一個,只是打得更充分也更凌厲些。女人傷了腰,間苗時用著半跪半趴的姿勢,天青沒有表達什麼,殷勤的只有那張笨嘴,歇歇吧歇歇吧地勸阻,聲音倒比往日更添些冰冷。這冰冷首先給自己來感覺,不這樣就擋不住自己,因為整整一個後晌都在醞釀要不要把不聽勸的女人攔腰抱起來,抱到棒子地外面去。決心下了一百次,毀滅了一百次,只徒然地磨著冰冷的嘴唇。女人在他的聲音裡得到安慰,不在乎那些刻意的冷淡,因為他潮溼的眼睛及裡面不褪的紅色已經在熱著她的心,並且暗暗地品味著了。
| 騾子果然得了急症,金山在它腹皮上按到很大一個軟包,疑是絞腸痧。等不及娘兒們和侄子下地回來,就閉了院門,將搖搖擺擺不肯走路的牲口牽離了村子。晚飯時辰,老喬家來人傳金山留的話,說是到達摩莊請人醫治,治不好就去桑峪,一時回不來的,叮囑趁著天好早些把苗子間出來,園子裡的菜早晚留意些,小心讓哪家的豬崽子拱吃了,等等。來人又哧哧地笑了,告訴菊豆和天青,金山走時滿腦袋流汗,摸牲口肚子當口像是有淚掉下來了。寶貝要死了,金山怕也活不成。菊豆聽到這個玩笑只咧了咧嘴角,天青什麼反應也沒有,悶悶地喝著玉米粥。叔叔今晚不回來了。院子裡只有他和嬸子了。他的全部思想都停留在這個從來沒有遇到的事情上。局面來得太突然,不能肯定往日是否渴念過,有些怕。撂下碗筷,見女人出來進去走得很輕捷,怕得便更狠,暗知在無數的夜晚裡,自己早就無數次地把這種機會設計操演過了。
"踏實睡,用不著三更伺弄歪騾子啦!""嬸子,喊我起炕……趕早把菜地澆澆,我睡得貪。""踏實睡你的,你啥時候睡過整覺?他不在了你還怕啥?""起早澆了吧,看他回來找話說……我是累慣了的,幹一事少一事。" "你就是個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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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嬸子拾掇了雞窩,站在院子的月光裡,臉上融著灰灰的一團,天青辨不出那上面鬆了捆綁的淺笑和柔情,是不是有他要找的意思。她嗔怪他是個木頭,是怨他呢,還是喚他呢?她要喚他完成一件事情麼?嬸子囑他早早歇息,便輕巧地移回北屋去了,閉緊的門給天青丟下一個莊重。他蜇到廂房,把木頭甩上炕蓆,指肚兒摸來摸去,要剜掉這木頭上的羞慚和膽怯,讓它如他所願的那樣活潑起來。北屋油燈滅了,他屋裡那盞燈一直就沒點。不知躺了多久,想著如何站到北屋臺階上,又想如何對付那兩扇黑門。步驟很完全,然而每想到走進門去,思緒就紛亂顫抖不止,陰謀和勇氣也隨之一塌糊塗了。他拉住夾被把自己緊緊捂了起來,連腦袋也一併捂住,終於退縮了,沒下炕,沒進院子,沒上臺階,什麼動作也沒有。木頭和葦蓆棉被長成了一體,沉沉地入了夢,不再憂愁夢外的一切。有心去夢裡演習他的計劃,然而悠悠地就是不見花朵似的那片身子,倒恍惚看到一個不相干的人,摟著一匹騾子哀哀地哭泣,踢他踹他也不走,拎了斧子砍他,胳膊卻舉不起來,滿世界轟轟地響著流淚的聲音和吧嗒著嘴唇舔淚吃淚的聲音。
| 天青醒了,手在被子裡尋找丟失的斧頭,找不著,哭泣的聲音卻依舊持續著。窗外有人,他霎時驚住,看清了與夢裡不同的情況。剛剛撩開被角,抽泣便迅速消失,北屋的門軸遠遠地低低地叫了一聲。月光很白,鋪了青石板的院子像一池水。天青在窗戶上趴了半天,仰身倒回枕頭,疑心自己是迷了夢了。卻又不信。耳朵是真切的,心也是真切的。卻還是不信。事情無論如何不會這個樣子。是他想這麼做,做不成,因而恍惚了。夢見看見聽見了那麼多,全是因為腦袋有些發顛。人顛了什麼都能看到,叔叔有一回不是看到爺爺了麼?爺爺在圈裡拉了一攤東西,去灶間掀掀鍋蓋,又給騾子抓了一把黑豆,就走了。叔叔親眼見來著,只是沒敢跟爺爺說話。自己剛才找了半天斧頭,在窗戶上見了嬸子,全是招了顛的緣故,跟叔叔沒兩樣的。天青安慰了自己,卻一夜不曾睡穩,早早地爬起來,看著晨光裡直挺挺的頂門棍發呆,頂它是防獸防風,一向如此,現在卻使他生了氣惱,怪自己昨晚為什麼不留個疏漏。再想想,又看出這氣惱沒有道理,便拖著睏乏的身子到園子裡澆菜去了。北屋閉著門,嬸子還睡著。他怕看到她,卻未想她是不是也怕。如果兩個人相互怕起來,這寬敞的院子就沒法子呆了,直到把水引進菜地,稍稍清醒的楊天青才動了這個念頭。不等他嘆氣,嬸子清凌凌的聲音已經從村巷裡鳥叫似的悠出來,在招呼他歸家吃飯了。往日也這麼叫,卻從來沒有如此悠揚。天青愉快地抬起頭,在溪流對面的山崗上見到了起伏的綠色,又在綠色上面看到了一幕乾乾淨淨的藍色的天空。他也想叫一叫了,覺得悠揚的叫會使他生出兩扇翅膀,舒展地飛到山谷的早風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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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春天裡無比晴朗的一個日子。太陽很好,風也很好,小溪流在很好的風和陽光裡汩汩地奔波歡騰,給彎曲的山溝繞上了一條清亮的白光,給洪水峪奏出了不停頓的美妙聲音。在同一片溫暖的陽光下,楊金山的侄子楊天青和楊金山的妻子王菊豆邁進了落馬嶺附近青苗茁壯的棒子地,而楊金山本人則牽著病入膏肓的愛騾在由達摩莊至桑峪的山間小道上艱難跋涉。人人都懷了希望,希望人人不同。楊金山的思想已經被牲口占據,對親人佈置的陷阱視而不見。即將失掉貞潔的女人則無所畏懼,暫時忘記了沉重的不幸和悲哀,把近乎淫蕩的快笑拋在山花初綻的山崗上。年輕後生伴隨著暗自思戀了多年的婦人,在陽光一樣明媚的笑聲中解除了最後的禁錮,奔向他朝思暮想的神奇境界。
事情從這一天的晌午開始,斷斷續續地持續到黃昏驟降,隨後便依照通常的節奏進入了一個長達幾十年的不可思議的漫長過程。那個暖洋洋的晌午是個豎紀念碑的時刻,也是個挖掘墳墓的時候。他們把該做的一切都做了一遍,從而暈眩了。
| 事情沒有明確的起因。只是空前愉快地幹了一前晌農活兒,彼此說了許多話,當然都是不太相干的話。然後面對面坐在草坡上咀嚼從家裡帶的乾糧,從同一個葫蘆模樣的器具裡斟水喝,用的是同一個瓷碗。醃蘿蔔粗粗的也只一根,兩個人各咬了一邊,留著不同的牙印兒。不久便咬亂了,你嘴裡有了我的,我嘴裡也含了你的,傳遞了幾次女人竟叼住別人的那一邊長久地吮起鹽味兒來了。飯吃得越來越沒有滋味,滋味已經滲到了別的地方。天青鼓著兩隻眼睛,近乎呆傻地盯住幾株剛剛被踏倒的小草,看它們如何頑固地重新弓起了身子,看它們碧綠的傷口如何緩慢地溢位了粘稠的漿液。當它們挺立如初的時候,他立即伸出大腳再一次踏蓋過去,腳心裡幾乎生了疼痛的感覺,似乎有一把繡花針在輕輕地刺上來。
五
女人的腮裡滾著食物,風吹細了她的眼,陽光在她豐潤的皮上跳動,她的紅唇上裝飾了幾顆食物的殘渣,墨髮周圍有一隻不知疲倦的昆蟲在飛舞盤旋。
天青的喉嚨裡無端地湧出大量唾液,像陳年的薯幹酒一樣燎著他的舌根。
"嬸子……"
"啥?"
"昨黑間害夢害煞哩。"
"夢爹來夢娘來?"
"夢……夢著嬸子哭。"
"我哭?咋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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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列為一部小說中的一部分內容,請參照這部分內容,續寫下一部分。 | 女人把紅紅的笑臉轉給他,隱了許多意味,他卻不看,只端詳那張臉下的幾個部分,目光起伏錯落。女人的見識畢竟老成,況且昂亢的水準並不在他以下,又自恃握了操縱的力量,便清清楚楚地包抄起來。
"天青,你怕了吧?"
"……怕啥?"
"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
"我……我怕啥?"
"不怕咋把個窩兒捂得嚴嚴的哩?" "風大,不擋風擋狼不是。"
"你看嬸子像只狼不?"
"嬸子……"
"妥妥看看你苦命的嬸子,我像狼不?"天青的懦弱似乎激怒了女人,活像刀子一樣甩過來割他,臉上卻不失笑。然而這笑容的甜意分明是淡了,流佈的是漸漸濃起來的自怨自艾和天青一時不能通曉的哀憫。天青低頭無話,證實了昨夜非夢,腦袋反而更加沉重,徑直地扎到胸口上了。憋悶驚惶之中感到頭髮茬上降下一片東西,風吹而不落,輕搖而不走,終於明白這柔軟的南瓜葉似的一塊溫暖是女人的手掌。他閉著眼,用牙把渾身的哆嗦咬住,咬不住的就任憑它們被那個掌心吸了去,哆嗦卻還有,不停地沿著手腳向外施放。
"嬸子……叔叔他……"
"別提他!讓老東西死去!"
"嬸子,放羊的在坡上……"
"羊群翻到陰坡去了。"
"……你幹啥?"
"你說,嬸子像狼不?"
| "嬸子別耍笑我……"
"天青,你嘴瞞了人眼可瞞不了哩!" "停窗根哭的是你?"
"是我!你叔讓我死,我不死!老天有眼,讓它看我咋活著!天青,我是喜哩……想讓你伴我喜興哩……活活咒那個老不死的!你叔他毀我半世啦!"那手求援似的抓住他的頭髮,太短攏不住,就滑下來揪住了他的衣領,脖子上的大筋勒得轉眼粗壯圓滾,勃勃地湧著青血。
"天青,你疼我!"
"輕些,看打了水罐……"
"你心裡裝得下我不?任你拿哩!""嬸子……我裂啦!我心尖尖裂啦……嬸子哎,你要笑我不成?" "要吃你!怕你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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